西街123号

　　夜阑人静，湖水云涧。
　　史蒂文胡在掐灭不知第几个烟头后，仰躺在草甸。
　　白天的一切像一场梦，跟天上缀满的星星一样，不真实。
　　唯一不同的，脖颈处撕裂般的痛楚真实存在，提醒他，那是一场噩梦。

　　“是我，小瞧她了。”
　　发出的声音像被石磨压过。
　　“不只你，还有整个胡家。”
　　胡五六摇头，该说的该提醒的他早说过，但他们仍一意孤行。

　　“抱歉。”
　　或许是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史蒂文胡觉得自己只剩道歉。
　　“多余的话就别说了。”
　　对于这份歉意，胡五六打从心里鄙夷。

　　一骨碌坐起，史蒂文胡疼得龇牙咧嘴，但他不能不快点拉拢这个三房正主。
　　“五六，我是真心的，我知错了。”
　　“好，”胡五六依然敷衍，“行了，别说了。”

　　自打被通知将史蒂文胡从前院拖走，胡五六从未有过那么丢人的时候。三房的脸面，都被这个目中无人的十五表哥败光了。
　　还有他手下的那一群。
　　一看到史蒂文胡的惨样，立刻跟群魔乱舞似的，拔剑背刀拿铁棍，叫嚣着要找人家算账。

　　哼，算账？滑天下之大稽。
　　当他说出把史蒂文胡打成这副模样的是孟姑娘，不仅如此，人家孟姑娘只用了一只手，他们敬爱的表哥连反应都来不及，更别提还手。
　　灵力直接碾压，是他们这一群不学无术的狐狸所能招架？
　　他们去，只有挨打的份。

　　再说，看情形，阿良好像准备住进前院。

　　胡五六又庆幸，幸好五七不在。
　　也不知道这孩子跑哪去了，已经两天了，连个话也不留。

　　“五六，你为什么非得和那女人，”对上警告的眼神，史蒂文胡立即改口，“我是说孟宫羽。咱们为什么非得跟她联手？难道没有她，咱们三房就不能出头了吗？”

　　“联手？她怎么看得上咱们，”对于这个表哥，胡五六真是失望透了，“从始至终都是咱们在求对方哪。”
　　实话永远都那么刺耳。

　　史蒂文胡蹦跳起来，像被踩到尾巴尖的狐狸。
　　叉腰怒视，指着胡五六的鼻子：“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能不能像个男人？！一天到晚窝窝囊囊唯唯诺诺，跟在二房老爷后面只会是是是。胡五六，你爹可是三房当家，你是名正言顺的三房正主，为什么你现在？现在要咱们去依附一个女人？！”

　　面对一通指责，胡五六居然不觉得难堪，反而饶有趣味：“说下去。”

　　一愣，回过神，“说，说就说。”他还没骂够呢，气倒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原地转了个圈，烦躁的手抓乱了沾满灰的头发，史蒂文胡的脑中飞速运转。
　　突然，不转了，他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夜色幽静，吓得胡五六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似乎笑明白了，史蒂文胡就地坐下：“五六，表哥问你个事，你觉得能告诉表哥的你就说。如果你觉得为难的，就当我没问过。”
　　虽然不清楚，接下来表哥要问什么，令人为难的问题。但，胡五六开始相信，前院关于孟姑娘打他的起因：啰嗦。

　　扯了一下嘴角，没成功，胡五六放弃了。

　　“如果，咱们用胡家的一半家产，跟她孟宫羽做交易，你觉得她会答应吗？”
　　胡五六扶额，看来表哥是真不晓得胡家目前的境况。
　　史蒂文推了他一把：“喂，别这个样子，问你呀，她会不会答应？”

　　“不知道。”胡五六实话实说。
　　“那就权当她答应。只要她肯帮咱们把大房从家主的位子赶下台，让你当上胡家家主。事成之后，咱们分一半的家产给她，这样，她既不用履行婚约，也不用赔偿。”
　　史蒂文胡越想越来劲，还有一点后怕，但他仍要说：“那种可怕的灵力，我敢打赌胡四也不是她的对手。至于大房，咱们三房众人合力，还推不倒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吗？”

　　或许这就是，无知者无畏吧。

　　无奈的笑容爬上干裂的嘴角，胡五六终是认清了现实。

　　“五六，你笑什么？”

　　“表哥，还记得胡依依吗？”

　　***
　　胡依依，一千多年前，出生那一刻就被奉为下一任家主。
　　额中火焰印记，如雪皮毛，天生九尾。

　　山狐、野狐，关中所有的狐狸，终于相信胡家的祖上有九尾的血统。

　　但彼时，胡家还只是小门小户，胡依依的出生，还不能让他们立足稳固。
　　不仅要提防争抢地盘的妖兽，还要提防别有用心的同族。胡依依无忧无虑的长大，却不知胡家多少人为了这个幼主，前赴后继地挡住了阴风邪雨。

　　要星星不会摘月亮，要太阳还担心烫着她的手。
　　胡依依不能哭，她一哭，家仆便要自刎谢罪。
　　她要玩伴，被看中的那家便要断了再见这个孩子的念头。因为，可能第二天，胡依依又换了一个玩伴。

　　有“好事者”建议，九尾烈性难驯，当应寻位得道仙长点化之。
　　当夜，“好事者”的尸骨堆成了一座小山。
　　亦有“不忍者”抗议，胡家既然生她养她，就该管她教她，否则枉为父母枉为人。
　　嘻，他们是狐，又不是人。

　　狐啊，想吃人的时候就吃人。
　　狐啊，只要有了九尾，便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狐啊，胡依依是只被胡家当做神明，高高供奉的狐啊。

　　年幼无知，最终长成了无知无畏。
　　前赴后继的胡家人，挡住的不是阴风邪雨，而是成了堆砌的累累白骨。

　　直到那一天，胡依依捡了个昏迷的小乞丐回来。
　　她向众人宣布：这个小乞丐是她大小姐的新玩具。

　　说完，小乞丐就被丢进了深湖。
　　十二月的天气，小乞丐的脑袋坚硬，楞是给湖面砸开了一个口子。
　　扑通，沉了下去，连水泡都没冒。

　　裹着锦衣华缎，胡依依在岸边看得高兴。
　　尖声尖叫手舞足蹈，十七/八的芳华，像个天真的孩子。

　　约莫半柱香的时辰，小乞丐从冰窟窿下浮出了湖面，茫然地打量着白茫茫的世界。
　　一个雪球打中了额角，痛得她直龇牙。
　　又一个雪球擦着脸颊飞过，小乞丐听到了失望的叫声。
　　鲜红色，漫过眼睑、脸颊，直至爬上苍白的嘴唇。

　　舌头舔/过下唇，小乞丐跃上冰面，湿漉漉的身体，垂地的长发，如地狱恶鬼般的笑容。

　　一步步走得很慢，无数的雪球朝她飞去，却都在半途纷纷掉下。雪球化了，石头四散一地。
　　她视而不见，光着脚踩上挡路的石头，踏碎一路齑粉。

　　冰面逐渐开裂，胡家家仆这才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慌乱着纷纷后退。

　　胡依依没有退，九尾狐的高傲不容许她向别人低头。
　　“大小姐，咱回府了，不玩了好不？”
　　她根本不是那人的对手——这话，胡四说不出口。

　　如花的美人伫立雪中，“没出息的东西，”胡依依的世界没有害怕，“怕什么？一个泥里的贱货。”
　　胡四却有不好的预感，想要继续规劝：“大小姐……”被震出三丈之外。

　　“不知死活的东西，本小姐这就送你去见阎王。”
　　疾风骤起，冰雪铺天盖地卷起千重，锦衣华缎在狂风呼啸中撕裂成碎片。
　　一声尖锐刺耳的狐啸划破天空，胡依依身后出现了九条尾巴，与冰雪同一色。

　　“呵，原来是只九尾啊。”
　　随着一声轻笑，一团青烟穿透千重冰雪。
　　黑袍从头掩盖至脚踝，看不到脸，只露出惨白的双手，赤/裸的双脚。

　　惨白的手缓缓抬起，青烟萦绕在并拢的指尖，斩下。
　　一条、两条、三条……

　　“大小姐！”

　　大雪覆盖的冰面，一道歪歪扭扭的血痕，触目惊心。
　　黑袍人一手拖着被血染红的白狐，另一只手使劲往袍子上蹭，嘴里嘟囔着：“麻烦死了。”

　　胡四挣扎着，匍匐着：“你，是谁……你？！”
　　那人手里，是胡家的希望。
　　他最后抓住的，也只有断了的三条狐尾。

　　希望，如雪花飘落，稍纵即逝。

　　一夜之间，胡家失去九尾的消息传遍关中。
　　一夜之间，漫山遍野的妖兽，怀揣异心的同族，不约而同想要趁此灭了胡家。

　　现今的胡老太太当时的胡夫人，一边寻找失踪的女儿，一边抵挡侵袭的外敌，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或许，上天还是眷顾了胡家，亦或许，听到了胡夫人的祈祷。
　　千分苦万般难中度过了半年。

　　半年后，他们遇见了孟婆。

　　素手轻掩嘴角，一双异瞳泛着盈盈笑意。
　　准确说是，孟婆找上了胡家。

　　孟婆要与他们胡家家主订立一份血契。

　　要求很简单，在她离开关中后，保护玉清，和玉清里的妖王纪拈。

　　与此同时，胡家可以得到稳坐关中的地位和财富。

　　胡家家主胡夫人、二房当家，以及当时仍健在的三房当家，一番商量之后，同意签订这份血契。
　　毕竟，妖王困在玉清众妖皆知。而玉清，也不是一个随便想寻就能寻得到的地方。
　　一份血契，一本万利。

　　“啊，对了，婚约，胡夫人可有兴趣？”
　　孟婆笑得像个媒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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