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许你的愿望

　　送月老爷爷的仙灵进古墓的时候，我始终一言不发，小莫一直牵着我的手，她的眼睛已经哭红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古墓大门缓缓闭合，记忆一下子将我推得好远好远，像有千万支利箭同时刺穿我的胸口，痛得我喘不过气。
　　小莫转身，将我抱进怀里，她同我关系亲密，月老爷爷于她来说也与亲人无异，她知道我有多难过。
　　记得刚进姻缘阁的时候，我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嘎嘣豆，月老爷爷便一手管理着阁内事务，一边手把手地教我如何查看姻缘簿子，哪些人是注定白首同归的，哪些人又注定是孤苦无依的，都需要一一记录好，万不能出了差错。
　　好在我学东西格外地快，不出三日便能将本子上的东西倒背如流，短短半月亦能将所有事务熟稔于心，月老爷爷十分满意，很快将一些相对重大的任务也都一一交给我做。
　　那时也是我记忆里过得最快乐最有意义的一段时光，跟着月老爷爷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时常都能见到小莫，小莫带我去很多曾经没有去过的地方玩耍，九重天实在是太大了，几乎没有边界，我们总是玩得尽兴，甚至忘记了回去。

　　可是快乐的日子总是这么短暂，我觉得自己这些年来把所有的快乐都花光了，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想问天神大人，月老爷爷为什么会无缘无故仙逝，他不肯见我，于是我又去找执命长监，长监大人说他只能掌控人间生死，然而神仙们的劫数到底几时几何，他并无权插手。
　　也就是说，月老爷爷遇见了他命中的劫数，这场劫难来得毫无征兆，来去匆匆。
　　我呆呆地站在命司阁外，片片花羽从树上落下来，将我圈绕在一处，我恍惚还记得当时准备离开天国的时候，月老爷爷递给我一个小小的盒子，说里面装着他此生最重要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是一个闪闪发光的月牙琥珀，月老爷爷说，在你遇见任何危险的时候，将它握在掌心，十指交合默念咒语，它会帮助你渡过一切难关的。
　　我打趣地说，我不过是去一趟人间而已，需要这个做什么呀。
　　可我还是收下了，我知道他是真的关心我，毕竟这一次远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在那个星辰失色的暗夜，我坐在遥遥无望的山头，将那枚琥珀紧紧扣在掌心，我将十指相合置上眉心，对着月亮的方向虔诚跪下。
　　我要月神现身，我要月老爷爷活过来。
　　可是那枚琥珀犹如一颗毫无用处的顽石，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里，一动不动。
　　它就是这样对待它昔日的主人，这样的默不作声。
　　我心下绝望，恨不得将它一把捏碎，可这是月老爷爷唯一留给我的念想，我舍不得。
　　从今以后，它便与我相依为命，无论是福是祸，都无法再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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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初晴，昨夜的雨雾已经无声散去，我坐在内室，呆呆地望着铜镜里的自己。
　　我的翅膀像两把巨大的羽扇，缓缓将我的身子裹了起来，有时候没来由地觉得冷，我就会这样做。
　　我昨晚又梦见月老爷爷了，梦里的影子总像记忆一般模糊不清，分不清真假也辨不清虚实，他站在光亮出口，他的羽翼渐渐化作一片晶莹，消融在了那耀眼的白光之中。
　　我想开口唤他，可是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我试图向他跑去，可是全身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困住了似的，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
　　于是我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他苍老平静的背影，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消失得干干净净。

　　还有一个时辰宴会就要开始了，这是天国百年一度的盛会，所有天使都会聚集于此，晨曦朝霞，天色如波，小莫说，既然都回来了，就参加完宴会再走吧。
　　我的脸被阴影笼罩住了，心生哀戚，天国没有葬礼，盛宴也不会因为任何天使的逝去推迟或延期，我们都不过是天光星辰里的一粒尘埃，渺小得不足挂齿。
　　在这个月老爷爷过身不过两日的日子里，这场浩大的宴会并未因为他的离去而有半分不同，没有谁会记得他。

　　“深深。”我犹自出神，身后传来小莫的声音。
　　我起身回头看她，她今天穿着一件雪白色的长裙，层层叠叠纱幔如百合绽放，将她纤细洁白的足给遮掩了起来。
　　她说我们该出发了，瑶池的客人都已经来得差不多了。
　　我默然点头，跟在她身后移步展翅，往瑶池的方向飞去。

　　百花无尽，瑶池的桃花散落满地，客人们坐在池子两岸，彼此有说有笑。
　　我同小莫靠着池边的一个石墩上坐了下来，眸光略扫了四周，这是我第二次参加九重天上的盛会，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好多神仙都并不认得。
　　可是小莫不一样，她是掌司姐姐的亲妹妹，时常会跟着掌司姐姐四处巡查，她故事也听得多，即便已经隔了千年百年的事情，她大多都是知道的。

　　“你看到那个戴着七彩头环的女仙没？”小莫扯了扯我的衣角，我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对岸的桃花树下，只见一个衣容美丽的女子正一手揽着袖，一手端着酒杯，笑意盈盈地和桌上的同伴说笑打趣。
　　只是她的左右分别坐着两个面容严肃的看起来差从模样的下使，他们的脑袋四周都各自长了两只眼睛，看起来十分怪异。
　　这些八眼怪我曾听小莫说过，但是从来没有机会见到，且按照规矩来说他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盛大的宴会上，他们本是天牢里的下使，专门负责看守犯了罪行的仙人，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告诉你啊，就是她，当初拼死拼活要跟我姐姐争夺掌司之位，为了修炼法术，她不惜违背仙规暗自盗走了水云珠，最后被差使抓住关进天牢，此后再也没有出来过。这一次她能来参加这场宴会，完全是因为祖使娘娘的面子。”
　　“听说她进了天牢不久，脑子就慢慢地开始有些不正常，嘴里经常胡乱地不知呓语些什么，要不是因为她的母亲是祖使娘娘，她怕是也活不到今天。”
　　我诧异:“既然她有那样好的身世，为什么一定要争夺掌司大人的位置？”
　　“这你就不知道了，”小莫伏在我耳边，“那个女仙，她倾慕天神大人好久了，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留在他身边形影不离，说实话跟我姐姐一样的目的。哎，其实我也蛮可怜她的，没想到她竟走火入魔到了那样的地步，连水云珠那样的神物也敢偷，真是不知好歹，我还听说啊，她暗地里还好几次跟着去了天神大人的寝殿，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再也没去过了，要我猜啊，天神大人肯定命人把她给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我听着听着就觉得这桥段怎么有些熟悉，恍然便想起了喜欢斐煜的那个安小容，只觉她们同病相怜。
　　看来喜欢上这些冰山男的后果都是一样的悲惨，我不禁开始为掌司姐姐发起忧思来。
　　“那你可要提醒掌司姐姐啊，让她千万不要被天神大人迷了心智。”我抓住小莫的胳膊，担忧地看着她。
　　“哎，其实我也想劝姐姐离天神大人远点儿，可是，可是你知道的，我姐姐的事情从来我都插不上手的。”
　　小莫转眼又道:“不过好在我姐姐本领大，她的法术高强，这九重天上，也就只有她才配得上在天神大人身边做事了，保不定哪天天神大人就被她降服了呢，你说是吧？”
　　我恍恍惚惚地应着，但愿如此吧，世界这么大，真实美好的感情却这么少，如果他们真的有一天在一起了，我一定得把这对姻缘记到簿子上，许他们三生三世不相离弃。

　　“天神大人到——”只见得漫天樱红纷纷扬扬，将雪白的瑶池碧石铺上一层无边无际的柔软，遥遥无望的长阶缓缓坠落，天神大人便从那长阶上走了下来，他的翅膀是透明如雪的白，璀璨，耀眼，这九重天上，唯有他的才是这样的颜色。
　　长阶一路延伸到了最远的神殿上，他缓身落座，宣布宴会的开始。
　　我看见掌司姐姐就站在他的身后，她的神色温柔清雅，举手投足之间尽有迷人的风采。
　　这样好的掌司姐姐，她会如愿的。

　　宴会开始，接着便有许多衣着艳丽的天使从中间的白阶上现身，她们借着笙歌翩翩起舞，白的红的紫的上下翻飞，轻盈优美，婀娜多姿。
　　我同小莫吃酒，她吃酒向来是厉害的，我也想借着酒意暂时忘却失去月老爷爷的痛楚，于是同她听着笙乐，你一杯，我一杯，从来不知醉酒的滋味竟是这般欢畅。
　　吃到最后我只觉得醉醺醺的，朦胧之中听见有人唤我的名字，可是我浑身无力，想睁眼看清来人却已失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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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张陌生的冰玉床上，我有些仓皇地打量了一番四周，四下却是无人，静得可怕。
　　我赶紧起身，推开轩窗往外走去，可是刚推开门，一阵刺骨寒风迎面而来，我顿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起来。
　　实在是太冷了，我原本打算赶紧回到屋子里，可是一个身影蓦然映入眼底，我心下大骇，竟是天神大人。
　　他就站在不远处的望石台前，雪白的衣衫同他的翅膀融为一色，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努力回想自己怎么会睡在他的寝殿里？
　　天，真是不要命了，我想这一定是个天大的误会，于是赶紧裹紧衣衫朝他的方向走去。
　　“天神大人，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终于转身，往日凌厉的眸光竟有些黯然，他的皮肤白得透明，仿佛只要伸手一触，他就会恍然散作晶莹一片，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本不太敢直视他的眸子，可是这毕竟关乎我的清白，我可得把话说清楚。
　　他开口，声音里依旧隐藏着一股逼人的冷意。
　　“是我把你带回来的。”
　　“我可是喝醉了？”我努力回想着，“可……可是我有自己的寝殿啊。”
　　“还有……小莫呢，她去哪里了？”
　　“她很好，你不必担心。”天神大人转过目光看向遥远的人间，这清寂广阔的望石台上，我只能听见呼呼风声，还有那些恍若虚幻的景致。
　　我知道天神大人岂止不近女色，他简直就是一没有感情色彩的冰块，连掌司姐姐那样的大美人他都不感兴趣，更别提我这样的黄毛丫头了。
　　所以我更觉得奇怪:“那天神大人带我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他没有说话，转身往一侧的偏殿走去，我紧随他身后，心里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殿内陈列着许多古籍册子，他走到案架前，从里面抽出了一本册子给我。
　　“这本簿子，是月卿临走前交给我的。”
　　我的双手微颤，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本薄薄的本子。
　　“这是什么？”
　　“你问我，他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仙逝。”他不答我的话，自顾说道。
　　“小莫说他遇到劫难了。”我心口一痛。
　　“他的确是遇到劫难了，可是这劫难，因你而起。”
　　“你说什么？”我大脑一阵轰然，不可置信地抬眼看他。
　　“他为了让你尽早回来，不顾后果私自修炼转命丹，谁料弄巧成拙，遭受神灵反噬，他所做的一切，都为天国所不容。”
　　转命丹？！我几乎快要站不稳，这转命丹乃是千古一物，连天神大人都不可随意操控修炼，他竟然……
　　他为了让我早日回到天国免受责罚，竟然企图想要修复二十年前那两段交错的姻缘，月老爷爷怎么会这么傻，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就算遭受反噬是一个意外，也不应该让月老爷爷背负上生命的代价，况且我不是不能完成任务，他何苦这般急迫呢？
　　而天神大人当着我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他到底是有多冷血呢。
　　“你明明可以阻止他的，是吗？”
　　“你明明可以告诉他，我会回来的，我会平平安安回来的，对吗？”
　　“你为什么要默许他这么做，为什么？”
　　“我尊贵的天神大人，为什么？”
　　可是他却不说话了。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他偏偏就不说话了。
　　他总是这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不想做的事，不想说的话，不想面对的人，谁也奈何不了他。

　　许久，他的声音在冷风里传来，摇摇晃晃。
　　“我答应你，只要你能在三年内完成任务，我用性命担保，尽全力修复月卿的仙灵，让他早日转世重生，再回到姻缘阁。”
　　我的心破碎不堪，可是因为这句话，我勉强将那些碎片一一黏合起来。
　　如果他愿意帮忙的话，或许月老爷爷真的有一丝希望，可以重新回来。
　　因为我知道，凡是遭受劫难仙逝的神仙大多都没有办法再重新转世的，他们的仙灵早已散作烟云，连他们最亲密的人都分辨不出来，在自己呼吸的那片空气里，到底哪一部分飘荡的，才是属于他们自己的。

　　半晌，我垂首禀身退下，我没有资格质问他，这是月老爷爷自己的选择，我也没有办法去猜测当时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我从来都不了解天神大人，我不知道他说的话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他的心思深沉莫测，我看不清，猜不透。
　　手里紧紧攥着月老爷爷留下来的那个本子，这是他这些年来待在姻缘阁一笔一笔亲自写下的方子，上面尽是我最熟悉的字迹。
　　天神大人说，这个还是留给你吧，来世荒芜不定，留在身边，或许是个安慰。
　　于是我将本子和琥珀都装在匣子里藏了起来，这会是我未来和月老爷爷重逢时说起彼此的记忆，他若是忘了，我便一点一点地讲给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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