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光

　　“姑，你找我。”方知暖站在玄关处边穿鞋边接通电话，她想把毕业论文中的校本课设计应用到现实实践中，所以想去军事博物馆先进行下实地考察。
　　而她姑姑在墨尔本旅居多年，这边是上午，按时间推算她姑姑应该是午后。
　　“最后一个假期有什么安排吗？”方维安询问，“没有的话不妨来这小住一阵。”
　　“谢谢姑，不过这些天学校安排了实习跟职前培训，应该没有太多闲暇。”她想了想，语气变得柔和，“奶奶最近怎么样？”

　　方维安答“你奶奶情况很稳定，前几年肺大泡切除后，一直在定期氧疗，不用挂心。她总念叨你，还吵着要回去，有空多跟她视频。”
　　方知暖顿了顿，“我在这边很好，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澳洲空气清洁，奶奶如果想见面，可以视频电话，不必奔波。”
　　方维安嘴里有些发涩，“你这孩子就是不听劝，当初让你来这边念书，现在可好，签到那个山沟沟，自我流放……”
　　“姑”方知暖打断了她，温和却笃定道，“我的工作是有价值的。”

　　方维安沉默了，多年前有人在她的质问下说过相似的话。他掷地有声，“这个选择很有意义”，那时他书生意气，有满腔热血。
　　时光如水，连方知暖都要参加工作了，而他音容宛在。
　　他们都是有自己想法与规划的人，血缘就是这么奇妙，连性情都一脉相承。
　　沉默了一瞬，方维安开口，“维华当年同我说过类似的话，今天，我把对他的祝福同样送给你”，她平静地说，“祝你好运。”

　　方知暖顿了顿，把即将脱口的“谢谢”换成了“请放心”，方家人就是这样，无论是否认同家人的选择，都不会吝惜该有的尊重。
　　上一次，好运并未在最后如约而至。这一次，不会这样了。
　　方维安那边片刻沉默，似乎是有话要说。
　　“姑，还有事？”方知暖问道。
　　“刚工作不会太宽裕，有困难跟我直说，下午有个会，先挂了。”方维安否认，然后挂断电话。

　　方知暖不置可否地笑笑，把手机放进包中，推开门。房子是在兴城新租的，价格不贵，预付了一年的房租，离兴城一中步行只需要十多分钟，很方便。
　　市里的房子因无人居住暂时出租，不过好在位置靠近工大附中，这边中介刚发消息，隔天就达成了合同，租房的是一对母女，很明显是为了高三陪读。
　　在公交车上，方知暖随手点开微信，划着朋友圈，突然，她眉毛一挑。
　　朋友圈上，沈喻名字的右下方，一张军事博物馆大门的照片赫然入目。下面是精准的定位：S省军事博物馆。
　　年前，为了拉动兴城的基础设施建设与经济发展，军事博物馆由原来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搬到了兴城。据她了解，新场馆地形开阔，建筑气派，空间布局得当，如果有条件，倒是很适合上校本课。
　　不过，沈喻怎么来了？他不是最后保了本校的研，这个时候应该在实验室夙兴夜寐地为国防事业而奉献么。
　　方知暖下了公交，边向大门走去，边小小地疑惑。

　　刚踏进博物馆的大门，方知暖就与空调的凉意扑了个满怀。抬眼看去，却在楼梯口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沈喻。
　　可能是由于之前的朋友圈，也可能是由于一年的时间磨洗，这次她见到沈喻时已经有了足够的从容与平静。
　　方知暖走上前，跟他打了个招呼。
　　“好巧，怎么突然到了兴城？”
　　“导师任务”，沈喻解释道，“要见金馆长一面。”然后反问，“你呢？”

　　“我来实地考察下这里适不适合上关于历史爱国主义的校本课。”方知暖如实说，似乎是觉得没必要隐瞒。“我去研究一下路线图”，口中说着，手上却从服务台拿了张折页，翻着上面的路线图看，“喻神你忙吧，我自己就好。”
　　沈喻从她手中抽过折页，“一起吧。金馆长还没回来。”
　　方知暖没有拒绝，提步跟上沈喻。

　　有几个展厅由于馆址新迁还未布展完毕，目前只有两个常设展览可供人参观。
　　首先是一号展厅。
　　一号展厅是按照古代武器发展历程来进行布展的。出于对文物的保护，以及对历史气氛的营造，展厅内灯光柔和到有些昏暗。
　　方知暖对这种灯光很习惯，而沈喻则眨了眨眼，似乎是感觉不大适应。
　　接着就见沈喻一本正经地掏出手机，准备扫二维码听讲解。
　　方知暖心下觉得，沈喻问也不问就准备听讲解的态度是对她专业水平的无视。

　　馆内的WiFi信号不大稳定，讲解卡得断断续续。沈喻只得退出讲解界面，将目光投向方知暖，似乎刚才试图听讲解的那个另有他人。
　　方知暖有些无语，讲解却娓娓道来，“人类的武器发展是长期的渐进过程，它最早产生于用天然石头抛掷打猎，后来人类进入旧石器时代，我们仔细看一下这个石块，可以明显看出它的表面有剥落石片的疤痕，这是早期的打制石器，其用途经过推测应该是为打猎而制造……”
　　沈喻听得很专注，似乎很感兴趣。这使得方知暖讲得比正常的义务讲解延伸得更多。
　　当方知暖信口讲到间接打片法时，沈喻用动作打断了她，当解释逐渐上升到专业，这些大量的信息让他也有些吃不消。“看这个。”沈喻指了指另外一件展品。

　　方知暖将目光扫过那件展品，解释道“这是一件磨制石器，在大约两万年前，人类进入了新石器时代，这个时期磨制石器出现，武器大多为石制的箭头、矛头。在进入青铜时代，金属武器才逐步出现……”
　　沈喻把手伸入衣兜，摩挲了几下手机，又默默把手掏出了衣兜。目光却逐渐从文物转移到方知暖身上，她讲解专业时逻辑清晰，语言准确，让他不禁想起她平实冷静却直指人心的文风。她说话时带着标准的微笑，眼角微挑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这是一个极标准礼节性的笑。
　　他不由得想起高一时，方知暖拿着历史书给同桌讲插图时的神情与语气。插图是一些古旧文物，而她如数家珍，她一向很适合研究这些的。

　　当方知暖讲到火药的产生与应用时，沈喻的眉头几乎不可见地一挑。
　　“这是红衣大炮的模型，在清朝建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在宁远之战中……”，方知暖似乎感受到了沈喻的听觉疲劳，心下暗笑原来学霸也是会累的。
　　这个展厅的讲解到此为止，沈喻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过去，示意她歇歇。

　　“谢谢喻神”，方知暖接过矿泉水，小口小口地润喉。“下个展厅是什么主题？”
　　沈喻没有回答，只是带着她绕了几绕，进入了另一个展厅。
　　当方知暖看着玻璃罩内那些飞机模型、导弹模型、各类舰船模型时，她有些无语地笑了笑，继而看向沈喻。
　　“你要的爱国主义教育”，沈喻慢悠悠地说。
　　方知暖现在真的很想学沈喻一贯的那种深沉劲，她无奈地用手机扫了扫讲解的二维码。不同的展厅，一样的断断续续。真是同一个博物馆，同一个效果。

　　沈喻目睹了她加载讲解语音的全过程，然后开口，声音低沉柔和，还是那种不紧不慢的语调，“这是我国几十年来高精尖武器发展的部分成果。”然后却极具专业性地开始介绍各个导弹之间的区别。
　　“这应用了五十年代，采用无线电雷达波数制导的空空导弹系统……”
　　“这采用了红外寻制导……”
　　“这是空地导弹制导系统，采用复合制导……”
　　“导弹制导系统分为计算装置与测量装置两大部分……”

　　这次轮到方知暖一头雾水了，当科普上升到专业级的角度时，这些信息量真的会削弱人的记忆与分析能力。
　　不过，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的沈喻，她还是头一次见。她可从来没想过沈喻能像这样对她进行博物馆讲解。
　　这算不算变相圆了少女时期的一个梦想？一向话少的喻神同她讲很多很多话，虽然有一部分她并不能听懂。
　　眼前讲解的沈喻与记忆中给班级讲解几何大题的沈喻逐渐重合，纵然光阴流转，他还是一样的专业，严谨，这种态度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天生就很适合做科研。

　　“所以，未来还是要看新一代的研究与发展。”似乎怕沈喻看出自己有些心不在焉，方知暖插了句话。
　　沈喻点点头。他看出方知暖在一瞬间的走神，于是将责任归结为自己对于专业深浅度的把握不够精准，对于一些词汇的应用不尽合适。
　　他能感受到方知暖对他的礼貌与客气，他们只是久别重逢的旧友。

　　他抬手看了下表，“院长该回了。”
　　方知暖很识趣，“那我再逛逛，你忙吧。”
　　“可以一起。”沈喻邀她同去。
　　方知暖犹豫了下，再一次跟上了沈喻。

　　金馆长是一个有些发福的和气老头，笑不见眼。“小沈来啦。你们坐。”他亲切招呼道。“早听老陈说过你这个得意门生。”
　　沈喻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移动硬盘双手递了过去。
　　金馆长接过移动硬盘，转手放进抽屉中，“一周之后你再来，我把老陈要的数据给你。”然后目光扫过方知暖，似笑非笑道，“小丫头是谁，女朋友？”

　　沈喻愣了一瞬，解释道，“我朋友，来这里考察。”
　　方知暖接过话，“馆长好，我是兴城一中的方知暖，这次来是想考察下在博物馆开设校本课的可行性。”
　　金馆长的目光闪过一丝讶然，“你是那个读公费师范的，刚签到兴城一中的小姑娘。你们刘校长跟我提过馆校合作的事儿。兴城一中校舍是新建的，基础设施不错，以后加油。”
　　“谢谢馆长。”方知暖客气道。

　　金馆长的话题很快就转向了沈喻的导师陈先生，简单寒暄了几句，沈喻提出了告辞。
　　“今天多谢喻神陪我逛博物馆，还麻烦你帮我讲解。”方知暖似乎是为了打破尴尬。
　　“不麻烦，你受累了。”沈喻语气中带着一丝肯定，“很有专业水准。”
　　方知暖有些尴尬，今天的讲解于她而言并不算完美，“既然来了兴城，我也得尽尽地主之谊，午饭想吃什么？”她客气道。

　　“我请”沈喻有些不容商榷。“毕竟之前总麻烦你。”
　　沈喻指的是方知暖的常设业务，毕竟她作为他们那届工大附中的笔杆子，写征文、写主持词，润色文稿等文字工作总有人找她帮忙。沈喻也是一个，并且因此联系还算频繁。
　　大二前方知暖对他可谓有求必应。之后，也是根据自己的时间安排，随手接过几次。
　　方知暖似乎有些意外，没想到沈喻还记得这些，不过也只怔忡了一瞬。

　　“那我们去吃家常菜吧，我记得有一家的葫芦鸡还有烩菜做的不错，食材都来自本地，绿色健康。”方知暖提议，话刚出口，自己也是一愣。
　　沈喻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她知道自己的喜好。
　　方知暖低下头，打开电子地图，似乎在通过规划路线来掩饰自己一瞬的失神。
　　那些远去的青春，就这样给现实施加着影响与烙印。
　　而这些由于时间才养成的习惯，早已固化成了思维的一部分，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