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光

　　“方方，你走到哪儿了，还过来吗？”许希华在一桌同学的注视下拨通了电话，她前天刚从方知暖那搬回去，对她的具体行程并不算了解。
　　电话里传来方知暖从容的声音，“稍等，刚从双选会出来，马上到，让大家先吃吧，不必等我。”
　　“工作定下来了？”许希华随口问道。
　　“嗯，刚签完三方协议，回去说。”方知暖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愉悦，看来这份工作很合她的心意。“要过马路了，先挂了。”
　　“好的，一会儿见。”许希华放下手机，“方方说她马上到，实在不好意思迟到，让大家先不用等她了。”
　　“小方业务挺繁忙的啊。”有同学打趣道，“等一会儿来了可得好好问问这位人民教师。”

　　时间不长，在菜品上得七七八八时，包厢的门被轻轻地敲了一下，然后从外面被推开。
　　方知暖出现在众人面前，黑色九分西裤配银灰色衬衫，很有职业气息的一套搭配。她对大家笑笑，“实在抱歉，没让大家久等吧。”
　　团支书寒暄道，“小方来了，快进来坐，希华给你留了位置。看看有什么想吃的没有，再点一些。”
　　方知暖客气道，“不麻烦了，我不挑食的。”坐下后，眼睛扫向对面，正好与拿着菜谱的沈喻相对。

　　沈喻将手边的菜谱递过去，“主食还没点。”示意她点菜。
　　“我不大会点”方知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菜谱，菜谱的封面是皮质的，依稀残存些温度。“主食有饺子、面条、炒饭三类，这样，我们每一类可以先来一份试试，大家喜欢吃哪样再多点也不迟，可以吗？”她和气地问，并提供了几个备选，语气措辞却带着礼貌的距离感。
　　看大家似乎没有反对的意思，方知暖在菜谱上指了商定好的三样给服务员。
　　沈喻的目光从对面划过，她想的很周到，咸辣清淡都有照顾。似乎决定权并不在于她，而是在于上菜后大家的选择。

　　席间渐渐聊开，学委随口问道，“小方这是做什么去了，怎么穿的这么职业？”
　　方知暖轻描淡写，“去了趟双选会。”
　　有人八卦道，“这是工作定下来了？”
　　“嗯，刚签完三方协议。”方知暖回答。
　　“看小方的学历，肯定签到省重点了，是不是回母校了？工大附中那重量级，啧啧。”
　　方知暖笑笑，眼角的弧度带着一股清冷，她没有回答，似乎是承认，也似乎是一种回避。

　　许希华忙岔开话头，“哎，今天程文致怎么没来，他可是班长啊。”
　　团支书把话锋抛向沈喻，“喻神，文致可是你哥们，你知道原因吗？”
　　“他在外地。”沈喻想了想，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众人边吃边聊，话题三转两转竟绕到了班主任顾老师身上。
　　“咱们老顾可真是有本事，把我们这群皮猴子治得服服帖帖，还对他没有半句怨言。”
　　“那可不，记得当时民间私下有个班主任投票，咱老顾可是高居榜首。”
　　“那个投票是在哪儿发起的来着？”
　　“还能在哪，那个年代，不是空间就是贴吧。”

　　“学校贴吧”，沈喻平静却肯定地说。
　　“喻神真是好记性，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没忘，不像我。”
　　“所以人家考到北京，你只能读三本。”
　　“嘿嘿嘿，我不是懒么。”
　　嘴上插科打诨，大家却不约而同地翻开手机，从搜索引擎里寻找学校贴吧里的陈年旧帖。

　　沈喻翻开手机，径直点开百度贴吧APP，精准地向下滑去。
　　旁边的团支书看见沈喻这一系列操作，惊道“喻神，你还在用贴吧啊，还下了个APP。”
　　“偶尔看看。”沈喻翻到了那个加了精的帖子，点了进去，把手机递给团支书示意他看。
　　旁边的同学似乎也终于翻到了这个帖子，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
　　沈喻的目光却穿过桌面上汤品蒸腾的水汽，仗着坐下后的高度优势，他隐约看到方知暖打开手机锁屏，似乎在卸载什么东西。APP的图标是蓝色的，与贴吧APP颜色相同。

　　聚餐很快结束了，按照惯例大家嚷着要去KTV。
　　同许希华要好的几个女孩子将她拽得紧紧的，生怕她不去。
　　方知暖则由于是初三因为成绩优秀才半途插进重点班，跟班里大多数人其实都不算十分熟悉，一天的奔波也使她有些强打精神，转场时自然而然提出了告辞。
　　许希华似乎要说什么，却被方知暖按下肩膀，她得体道，“大家尽兴，我家里还有些事儿，就先行一步了。”

　　又有三个女同学借口家远，也准备离开。
　　方知暖正收拾自己随身物品，却听沈喻也掺和了进去，他说，“我送你们。”
　　方知暖条件反射地推辞，“太麻烦了，也不顺路，我坐末班的公交正好。”
　　许希华终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这个点，等你走到站，人家早开走了。难不成你想自己打车回去？”
　　团支书打趣，“就给咱们喻神一个护花使者的机会呗。”
　　同学也劝她，“一起吧，反正喻神开车。咱们还没坐过呢。”

　　沈喻站起身，走到门口，“走吧。”
　　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方知暖带好随身物品，跟在沈喻身后。
　　三个女同学上学时关系极好，正好一起坐在后排，叽叽喳喳地聊着。方知暖同她们不算熟络，又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只得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三个女同学纷纷报了家庭住址，与方知暖的住处恰好方向相反，路线规划起来真的相当不顺路。
　　一路上都是三个女同学在聊，沈喻本就话少，偶尔有问题抛给他时才回一句，而方知暖似乎真的有些疲倦，上车后系好安全带，就歪在靠背上闭目养神。

　　大约半小时后，最后一个同学道谢下车，方知暖才意识到，车上现在只剩她跟沈喻两个人了。
　　“我去后座吧，前面坐得太直有些累。”方知暖在同学下车后提出，解了安全带，伸手径直去拽车门，却纹丝不动，不禁抬眼看向沈喻。

　　沈喻没说话，只是侧身过来，微微俯下，扳了下控制靠背角度的扣手，靠背向后倾斜了些，是很舒服的角度。
　　方知暖有些不知所措，在这种距离下，她似乎被沈喻身上的气息围绕，“谢谢”，她调整了下坐姿，用道谢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沈喻调完靠背后就坐了回去，车子起步挂档，然后调头。
　　半晌，两人都没再多话，好在车里的轻音乐缓缓播着，使得气氛不算尴尬。

　　“很累？”在等绿灯时，沈喻问道。
　　“嗯。”
　　“恭喜。签到哪儿了？”沈喻的语气很轻，似乎是随口一问。
　　“兴城一中”方知暖终于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沈喻，然后打开手机，调出三方协议的照片，“你看。”
　　沈喻只来得及扫一眼，路口就变了绿灯，车子再次启动。

　　兴城，是省会A市下辖的一个贫困县，最开始属于城乡结合部，前些年由于政府扶持，大力投资基础建设，逐步脱贫，今年年初升级为县级市，沈喻推测，那里的教育资源应该极度匮乏，不过基础建设应该还算可以。
　　方知暖为什么会选这么个地方落脚？只要她自己愿意，按照她的简历，去工大附中也是有机会一试的。

　　“你喜欢就好”，沈喻顿了半天，抛出这样一句话。
　　方知暖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一丝最初的意外，但之后取代意外的却是一份尊重。不像在双选会，那些前排的领导，看她最后选择了兴城一中时，那种直接得像看傻子一样的目光，就差开口议论，“这姑娘真傻！”

　　“你不觉得我是累到精神失常才做出这种选择吗？”方知暖开口。
　　沈喻沉默了一瞬，“不觉得。”然后解释道“你从不冲动。”言下之意，她一定是经过理智思考才做出这个选择的。

　　“我妈在上海，几次让我把户口迁过去，我没答应。”停顿了一会儿，方知暖没头没尾道，“我妈也说我傻，放着一线城市不去，偏偏要回省，如果她知道我最终签了兴城而不是随便一个市里的省重点，肯定觉得我疯了。”
　　她有些自嘲，然后停顿了一瞬，似乎是觉得自己这句话有些冒失，不大像平时自己的行事风格。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沈喻憋了半天，“追求不同，境界也不同。”却对方知暖只言片语透露出的家庭情况毫不意外。
　　他是知道她家庭情况为数不多的人，而她应该不知道他知道这些。所以，当她愿意对他说这些时，是不是代表他们之间还是没有因时间的阻隔而逐步生分？
　　方知暖笑笑，这一次笑意浸入了眼底，半真半假道，“没想到不善言辞的喻神这么会安慰人。考到高等学府的人看问题的角度就是不一样。”

　　她将车窗摇下一半，天已黑透，夜风微凉，扑在面颊上，这种带着流动的快意，让她觉得很舒服。
　　“沈喻，像你这样的，肯定会留在一线城市吧，毕竟你一直那么优秀。在世人眼中，在一线城市过得风生水起，人生就成功一半了。”她突然认真道。
　　沈喻顿了顿，避过了所谓留在一线城市的话题，反问“另一半呢？”
　　方知暖点开手机锁屏，随手划了划，然后又把锁屏关上，随口道，“另一半，自然是婚姻幸福，家庭和睦。”
　　沈喻追问，“你觉得呢？”
　　方知暖合上眼睛，按了按眉心，“我，俗人一个，又何必有什么看法。”
　　似乎是在开玩笑，她说“喻神，等你结婚，可别发请柬给我，我直接发微信红包随份子，订机票太贵了。”

　　方知暖看着沈喻的侧脸，灯光下他眉眼疏朗清俊，侧面看鼻梁挺拔，下巴折线堪称完美。
　　只瞧了一眼，便不觉有些心酸。
　　沈喻平静无波的声音传来，“为什么？”，不带任何情绪。
　　方知暖打着哈哈，“你知道的，兴城刚脱贫，工资能有多少啊。所以还是让我省省机票钱吧，有那功夫贺礼都备好了。”

　　似乎怕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移过去，方知暖翻身，背对沈喻，懒懒地靠在沈喻调好的靠背上。
　　她想，他和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偶尔有了交集，就像两条直线，相交后自然会渐行渐远。
　　因此有些事，多思无益。
　　她不是冲动的青春期少女，她理智地知道，再绮丽的年少迷梦，终归会被现实的利刃果决破开。
　　所以，在事情还尚可挽回时，还可以及时勒马，当一切从未发生。

　　多少次，她甚至根据自己的性格与成长经历进行推断，她喜欢的应该不是沈喻，只是年少时的幻影与期待，是经过意念加工的具象，是自己的执念与坚持。那八年的坚持只是一个习惯，一个恰好用来填补自己情感空白的习惯。
　　至于为什么是沈喻，那只能是因为他太优秀，太过耀眼，使人移不开目光。

　　所以今天在饭店，她用理智再次说服自己，卸载了贴吧。
　　此后，就让“不言而喻吧”这样一个承载过往与心事的角落被彻底遗忘在时间之外吧。

　　此后，不抱任何期冀与非分之想，用对待朋友的态度处理这段关系，冷静地，理智地。
　　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不妨更干脆利落些。
　　拖泥带水可不是她的风格。
　　但愿今天，是她最后一次失控。
　　只是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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