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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破万马齐喑荆轲勇千夫所指
兵临城下。
七仪黑色的军队在凌嘉城外布阵,黑云压城,鸦雀无声。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段戍予亲自登上城墙,冲敌军喊话道:“朝华与七仪两国向来和睦共处,只不知今日为何突然出动大军,犯我朝华?”
对面很快也出来了一个身披战甲的将领,看上去似是个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开口却中气十足:“一个月前,七仪边境频频发生人口失踪事件,守军查到此事与朝华有关,朝华守军不但不予理会,反而横加羞辱,我七仪正是要来凌嘉讨个公道!”
段戍予冷笑:“借口也不找个好点的!罢了,要战便战,我霸枪的名号,也有数十年没有被人叫过了!”
段惊羽静静地坐在段戍予身后,此时说道:“父亲,首战劳烦父亲出马,若依旧僵持,孩儿明日自有计策。”
段戍予拍了拍他的肩,转头扬声道:“取我的枪来!”
他自披挂迎敌去了,推轮椅的侍女躬身将段惊羽抱起,一旁有将士将轮椅扛下城墙,侍女抱着段惊羽的时候丝毫没有吃力之色,轻轻将其又放入轮椅。
“水渠那边如何?”段惊羽转头问身边的一名将领。
“已经备好。”
“走吧。”段惊羽轻轻说了一句,侍女便安静地推着轮椅跟在将领身后。
第一日,段戍予亲自坐守城墙,白日里将准备好的巨石、火箭等丢下城墙,晚上派人又捡回来。此次杀敌三千,己方损伤只有八百,敌方却没有丝毫退却之意——就算加上各地赶来增援的大小家族,现在凌嘉的守军也只有四千而已,但七仪却有两万人,按这个趋势,怎么算都该是朝华一败涂地。
然而第二日,当阳光钻出云层,照耀大地时,七仪的敌军一片哗然。
朝华的城墙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不但轻易无法敲碎,就连攻城梯也失去了用武之地。
这是只有在北方才会用上的守城法!任何一则兵法上都未曾记载的御敌之术,此时此刻,就这样嘲讽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昨日深夜,段惊羽发动了全城百姓,从水渠引水,浇筑在城墙上,浇了一层又一层,慢慢地,便凝成了冰。
现在整个凌嘉在他们面前就是一座难以攻克的冰城。朝华的士兵在城墙上尽情地嘲笑他们,而七仪士兵却无能为力。更难办的是,朝华气候严寒,无法靠等待来使冰融化,若是要打持久战,远道而来的七仪更为不利。众所周知,朝华一年十三个月,有十个月都是冰封千里的天气,而距离气温回暖,还有整整六个月。
正在朝华士兵欢欣鼓舞,士气大振之时,一枚羽箭破空而来,直直钉上朝华帅旗,帅旗应风而倒,引起一片慌乱。
七仪阵中,一名将领放下手中弓箭,转身回营。
“好箭法。”段戍予端详着倒地的旗帜,又捡起那枝箭,将绑在箭上的纸条展开。
“七仪太子周覃明日请战。”
“他便是周覃?当我是傻的吗,如今敌众我寡,出了城还能不能回来都两说,谁去理会他!”段戍予没有将纸条放在心上,“倒是那一手弓术令人忌惮。明日令将士不要轻易在城墙上露头,免得被射了去。”
“是!”将士领命,各自吩咐下去了。
第二日,段戍予没有出战,而是率领将士继续坚守城墙,夜晚也紧锣密鼓地加厚墙上的冰,将凌嘉铸成了一座牢不可破的堡垒。
第三日,敌军分为两批,一批继续镇守城外,还有一批四散开去了。
段惊羽上了城墙,看了一眼敌军的部署,轻声道:“父亲,他们是找柴火去了。怕是要堆到城墙下,点火焚烧。不过,孩儿既然提出此计,自有应对之法。”
“你有何法?快说来听听。”段戍予问。
“可趁他们尚未将柴聚到城下之时,便派人去烧毁,如此可一举摧毁他们营地,又可解烧城之危。”
“如此,便交给你来办。”段戍予欣慰点头,“说起来,你弟弟也快到了吧?”
“按照上次的书信来算,便在近几日。”
“在那之前,定要叫七仪有来无回!”段戍予转头去看城下黑压压的军阵。
段惊羽微微低头:“那孩儿便下去筹备此事了,孩儿告退。”
段戍予忽然叫住他:“惊羽,你打算派谁去?”
段惊羽转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推着轮椅的侍女,眼中一片清明:“阿翎。”
侍女面无表情地退开一步,跪在段戍予面前,垂首。
“她?”段戍予面露为难之色,“这么危险的事……”
“正因为这是危险的事,她才必须要去。她不是活人,因此不会死,这是其一,她若是立了大功,孩儿今后娶她为妻之时,便可封住悠悠众口。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父亲。”段惊羽的眼中有着刺人的锋芒,段戍予险些被那锋芒灼伤一般仓促移开了视线,叹息一声:“罢了……是为父对不起你……我曾说过你们的事我不再管了……便派她去吧。”
侍女默不作声地站起,推着轮椅离开了。
下了城墙,回到段府之后,段惊羽忽然抬手,握住了阿翎推着轮椅的手。
阿翎停住了脚步。那只手冰凉且没有生气,如白玉雕塑一般,是苍白的颜色。
段惊羽沿着那只手看上去,是阿翎面无表情的脸庞。那是一张秀丽的脸,只是瞳孔里没有光彩,留下的是一片无机质的漆黑。
段惊羽忽然用力一扯,阿翎被迫前倾,他侧头死死咬住了她的嘴唇,殷红的血顺着二人相贴的唇流下,顺着段惊羽苍白的脖颈蜿蜒,没入衣领。
许久,段惊羽的喉结颤动了一下,缓缓移开了些许。他的嘴唇上满是鲜血,伸出舌头舔了一圈,咽了下去。
保持着极近的距离,他静静地注视着阿翎的脸,凑上去,一下一下地舔着阿翎嘴唇上溢出的血,认真细致。
舔得差不多了,他抬手轻轻一抹阿翎的唇,那处伤口便缓缓开始愈合。
只是他注视着阿翎的眼神,十分悲伤。
“你要是还活着,会不会嘲笑我,痴心妄想?”他呢喃着,用手背捂住了眼。
是夜。
七仪阵中火光大作,乱成一团,凌嘉城门大开,士兵涌出,趁对方乱了阵脚之时一番冲杀,遇到的抵抗竟比预料中有序。段戍予唯恐有诈,及时退回城中。
黎明时分,他在城墙上与战士们一起吃饭,却听阶梯处传来喧哗,片刻后,段惊羽被一名近侍推着,来到他的面前。
“父亲,你可有见到阿翎?”段惊羽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如往常一般轻柔,但他眼底却尽是冰寒。
段戍予皱眉:“为父曾说过不再管你们的事情,便不会再对她出手。”
“她今日没有随军回来。”
“难不成被俘了?”
“绝无可能!”段惊羽抬起右手,手背向外,段戍予能清楚地看到刻在手背上的血印,“此印未消,她就绝对不会违抗我的命令。我让她回来,她就一定会回到这里来,以她的身手,若她想走,没有人能拦住她!”
“即使是为父,也不能。”段戍予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的大儿子,那眼神带了怜悯,“惊羽,你今日失态了。”
段惊羽僵持片刻,终于还是垂下头去:“孩儿知错了。”
老将军沉思片刻,问道:“被傀儡虫操纵之人……是否会,背叛?”
“绝不会。”段惊羽斩钉截铁,“虫核在我这里,更何况她早已没有了自己的意识……谈何背叛?”
“傀儡尸不畏兵器水火,伤可自愈,只听从操纵者一人的命令,难道,就没有弱点吗?”段戍予沉声问,“许是七仪利用了她的弱点,将她擒获?”
是的,傀儡尸不畏兵器水火,伤可自愈,只听从操纵者一人的命令,几乎无坚不摧,毫无弱点……
然而她和其他人是不同的,和其他傀儡也是不同的。
他待她,总是不同的。
段惊羽放在膝盖上的手渐渐握紧,布料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此事,孩儿早该想到,只是不敢去想。冒犯父亲,今日在此给父亲赔礼了。告辞。”他想到什么一般,丢下这句话便欲匆匆离去。
“站住。”段戍予突然出声叫住他。
段惊羽停住,没有回头:“父亲还有事?”
“大敌当前,还顾虑着儿女私情的你,该去思过了。”
“父亲!”他奋力扭转轮椅,瞪大了眼,“孩儿没有!孩儿发誓,不会因为她影响判断!”
“即使她真的被擒,你也不会分心去救她?”
“不会!”他回答得毫不犹豫,“她不会死,孩儿也不会因她失了分寸,孩儿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段戍予神色肃然:“记住你今天的话。既然你有此觉悟,那思过改为禁足一月,念在大敌当前,禁足地为凌嘉城,令你戴罪立功,若成功退敌,另有封赏,来人!”
“是!”两侧军士应诺,上来制住了段惊羽。
“父亲!孩儿绝不会擅自出城,还请父亲收回命令!”段惊羽的挣扎毫无用处,他咬紧了牙,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腿疾。
“既然不会擅自出城,这禁足令便形同虚设,无需收回。”段戍予面色冷然,“惊羽,年轻人犯错是常事,但如今的形势,为父绝不容许你有半分差错。为父看着你长大,你今日的失态已是少有,若放任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带下去吧。”
“父亲——!”
段惊羽被军士“请”走了,老将军叹了口气,手中握着的半个馒头,早已变得冷硬。他咬了一口,转过头去,视线不知道看向城墙之外的何方。
夜半。
北城门处突然警铃大作,四处都是奔走的士兵与逃跑的百姓,模糊间只听得人群里大喊着“城破了!”“有人偷开城门!”之类的字眼。
一直守在南城墙上的段戍予,远远望见北方火光冲天,忙点出士兵救援,又点出一部分留守,最后百忙之中对自己的亲兵说了一句“去保护惊羽!”便冲往了北边。
百姓的避难做得十分完善,朝不保夕的状态下,几乎所有百姓都将家当提前藏好了,要跑路也不过是带个随身包裹,快得很。
地下避难处此时挤满了人,变得熙熙攘攘,却鲜有喧哗声,每个人都在屏息凝神,就好像这样便能听到城门处的战况一般。
北方的喧哗声还未止,东方却又传来了吵闹声,隐约听到喊杀声,有人惶惶然猜测,是不是东方的城门也破了?
不安随着小声交谈迅速传递,无数个地下避难处,在那里躲藏着的人们,此时心里有着同样的恐惧。
城里,出了内鬼。
有人偷开了城门,将敌军放了进来。
这种阴暗而又接近真相的猜测,慢慢蔓延开来,笼罩在人们头顶的,是一片愁云惨雾。
他们纷纷咒骂着内鬼,又担忧自己今后的命运,由此更加痛恨内鬼。
他们在等待着最后宣判的到来。
此时正在北边御敌的段戍予,听到了东城门告破的消息。
他杀红了眼,喊道:“武德,你去东门!”
然而被他唤作武德的大汉,下一秒,脑袋上多了一枝穿颅而过的羽箭,从眉心进,后脑出,武德尚且不自知,挥刀斩下一名敌军的首级,方才踉跄倒下。
段戍予怒吼着回头,见不远处的屋顶上,那日见到百步穿杨的年轻弓手,正在张弓搭箭。
他大吼一声,向那弓手冲去,路上却又被敌军重重阻拦,无法突进。砍杀中,他的右臂又中一箭,犹自冲杀不止,长枪在手,竟是一路披荆斩棘,领着一队士兵冲上城墙,冲到了关闭城门的机关处。
然而已经迟了。
他看到城外敌军已经所剩无几,他还看到东、南、西三处皆有灼灼火光,触目之处都是两军相杀的场面,在黑甲与红甲的海洋中,他被血模糊的视线竟看到了红甲自相残杀的景象,再仔细一看,哪里是自相残杀,那些穿着红甲的人,有的已经系上了白色的领巾,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朝华的士兵!
他们是趁朝华军冲出城门、打算趁火势攻击七仪军阵时,穿上朝华军装,随着朝华军,退入了凌嘉城!
此时视线中的红甲士兵已经越来越少,黑甲士兵身上沾着的血迹也染不红漆黑的战甲,而那不祥的黑色此时正向朝华皇宫涌去——大势已去!
自己是何等大意!
段戍予大笑三声,咳出血来,喊道:“天亡朝华!非我之罪!君上,段某自问尽力而为,今日与此城同生共死!”
说完,自北城墙一跃而下。
这是火光冲天的一夜。
待到第二日,踏着熹微的晨光,段惊鸿一行人堪堪赶到时,却只见郊外雪地裸露黑土,城中硝烟阵阵尚未散去,城门大开,隐约窥见……
尸横遍野。
城门上挂着无数尸首,在北风里已经冻得僵硬,而正中的尸体,任谁都不会错认,那是凌嘉最后一道防线,浑身浴血的段戍予。
“爹——!”连寒星看到了挂在城门上的某具尸体,凄厉地高叫一声,就要冲上前去,被阿殁喝止。
“寒星!不可妄动!”她这样严厉地高喊,像是在警告寒星,又像是在警告自己。
“殿下。”段惊鸿看着正中的尸体许久,侧过头,表情冷硬,“下令吧。攻,逃,还是降?”
“文龙!”严无觅制止道,“此时进攻,无异于以卵击石!”
“闭嘴。”段惊鸿直直地注视着阿殁,没有理他,“这里拿主意的人是殿下。”
“可是——”严无觅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段惊鸿的脸色,最终归于沉默。
阿殁红着眼眶转过脸来,望着段惊鸿:“严先生说得没错,此时进攻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的身子晃了晃,最终还是稳住了,紧咬下唇,颤声道:“你们也看到城门上的尸体了。此时若降,必遭屠戮,暂且退去!”
“不好了!”突有探子来报,“将军!后翼遭到攻击!”
“啧!”段惊鸿拧眉,“追上来了么。传令!结龟阵,迎敌!”
他又转头对阿殁道:“情势所迫,怕是要正面对上了。”
只是他看到阿殁的眼神后,有一股颤栗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涌上来——那是要将一切燃烧殆尽的眼神,之前从未在她眼中看到的狠厉决绝,似乎在这一瞬间冲破了某扇门,一下子蜂拥而出,要将世间的一切连同她自己都烧成灰烬。
就仿佛之前被关在寺中礼佛的岁月,只是为了镇压她身体里的某只凶兽,而那只兽此时终于冲破封印,从地狱中爬出。
不容他多想,阿殁已双腿一夹马肚,向着不远处硝烟弥漫的凌嘉城绝尘而去。
“殿下!”他看到灰衣几乎是同时跟随阿殁离开了,即使再担心,也只能先组织军队御敌。他不能置数千人性命于不顾,即使天平的另一边,是这个国家的公主。
“公主!”连寒星欲跟上,却见阿殁凌厉回首:“你去助将军!”
寒星生生止了马,眼圈泛红,目送着公主一袭烈火般卷入城池。
阿殁一路快马加鞭冲进城里,沿途所见,皆是人间地狱。
折断的旗帜歪倒在路边,土地和房屋都被烧得焦黑破落,到处都是伏地的尸体,红甲沾染鲜血,凝成了暗黑色,被彻夜不熄的火光映得颜色更深。这片土地就以如此狼狈卑微的姿态屈服在敌人的铁骑下,而一个月前它至少看上去还是安宁平和的。
阿殁看着自己曾策马走过的天街街道,泛舟游玩过的润湖,在皇宫里远远眺望见的忆寻楼……全都陷入了战火之中,冰雪之城变成了人间炼狱,红黑取代了洁白,仿佛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样子。
阿殁策马狂奔,向着记忆中那个无比巨大而又华美的笼子——凌嘉皇宫,狂奔而去。
出乎意料的是,宫门大开,她长驱直入,一路冲到了宝殿之上。平日里用来朝圣的宝殿,此时跪满了文武百官、皇室贵族,而遥遥望见坐在那龙椅之上的,是一个穿着铠甲的年轻人。
大殿之下,阿殁勒马,座下琉璃宝马旋身长嘶,配她一身火红裘袍在猎猎风中扬起的样子,那一瞬看到她的朝华人都以为,那是守护凌嘉的神明,来救他们了。
“给我拿下。”高坐在龙椅上的年轻人发令道。
“谁敢拿本宫!”阿殁厉声断喝,几个意欲上前的士兵退缩了一下,竟为她的气势所迫,不敢上前。
龙椅上的年轻人嗤笑一声,抬起手,立刻有人奉上弓箭,他慢慢站起身来,长而有力的手指拉开弓弦,张弓如满月,羽箭带着一点寒星一瞬穿越百尺,直奔阿殁面门。
“锵!”羽箭半路被砍断,一直隐在暗处的灰衣现身,挡在阿殁马前,面无表情地遥遥注视着那个年轻人。
“二公主来得好迟。”年轻人面上是温文尔雅的笑容,“一主一仆便敢闯这龙潭虎穴,令人钦佩不已。”
阿殁下了马,朝着殿上龙椅走去。一路上,经过了文武百官,王子公主,皇室贵胄,目不斜视,只在经过国君的时候,顿了顿,但没有低头去看国君跪着的样子,仅仅微微垂首又立刻忍住。
阿殁刚要继续前进,突然听到跪着的人群里响起一个声音:“灾星!是你害得朝华亡国,首都被屠!”
就好像瘟疫一般,这个声音响起后,贵族、大臣中间,也有不少人响应,纷纷斥责阿殁,从她出生时的那场火灾,到克死生母,危及地脉,再到害死德妃,然后是今日的亡国,就好像所有的不幸都是因她而起,只有她,不可原谅。
幼时高人给她算的灾星卦象,如今看来已是天下皆知。
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点,所有悲愤伤痛的负面情绪,一下子以这件事为突破口,爆发了出来。一切因亡国带来的无措、彷徨与困惑,都找到了答案——是灾星,都是灾星的错!
她五岁离宫,十五岁方回,到如今十九岁,此时除了灰衣,身边竟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一边。
阿殁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指责,仿佛身在岩浆,要将五脏六腑都焚尽。心下茫然,突然觉得很好笑。
来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刺杀敌将以身殉国之类慷慨激昂的壮举,然而现在,她有些不明白自己这么做值不值得了。
看啊,这群指责自己的人,每一个都是陌生的嘴脸,家破国亡的怨愤无处发泄,便要将莫须有的罪名扣给自己。
即使他们也只能嘴上说说,对她并不能造成实际伤害,她却依然不会就这么任人指摘——一味的忍让并不会换来他们的良心发现,这一点,她在过去的十九年里已经充分证实过了。
“你们——”她刚开了个头,人群里突然有一个比人们的指责声更响的声音出现了。
“你们说够了没有!”三皇子石煜磬呼地站起,恶狠狠地环视四周,“把所有罪责都推到天命、推到女人的身上,你们不觉得卑劣吗!你们指责的,是朝华的皇室,朝华虽亡,血脉不灭,你们这些见风使舵的卑鄙小人,怎能做出如此之事!”
龙椅上的年轻人慢悠悠鼓了三声掌,扬声道:“好一个朝华虽亡,血脉不灭。”
石煜磬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紧紧抿着嘴唇,重又跪了下去。
阿殁向他颔首道:“多谢。”
“只是还你冬猎之恩,我们两清了!”石煜磬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我很欢喜。”阿殁向石煜磬微微一笑,行了一礼,即使对方根本没有看她。
石煜磬再次转头的时候,只看到她一袭火红裘袍滚滚而去,在朝华的漫天风雪里,如同一朵盛开的花。
大殿之上,那年轻将领慢悠悠站起,迎向阿殁,二人还隔着数尺时,站定。
“久闻朝华泣珠公主智勇双全,与寻常女子不同,今日一见,名不虚传。”那年轻人虽然之前用箭袭击她,现在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反而对阿殁礼遇有加。
阿殁隐在衣袖下的双手慢慢握紧,漠然道:“七仪与朝华素来交好,没想到却还是敌不过太子您的狼子野心,竟对邻国动手,七仪……怕是准备好与天下为敌了?”
“多谢公主提醒。”太子周覃拱手一笑,气度沉稳,“不过是时候到了,本殿只是顺应时势而已。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天道。”
“好一个天道。”阿殁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吐出的话语毫不留情,“天道是瞎了,才让你这种人攻下凌嘉!”
周覃依然不温不火,“先前这凌嘉城久攻不下,多亏了一个叫做——段惊羽的奇人在,可费了本殿一番周折。说起来,好在后来此人弃暗投明,为我军开了城门——”
他话音未落,四下里一片哗然。
——“段大公子竟是内奸?”
——“城门是段大公子所开?”
——“这不可能,别听贼子胡言乱语!段大公子守城有功,他这是要离间我们!”
——“可是,北门失守,除了段大公子,还有谁能做到?”
毫无动容地注视着底下窃窃私语的人们,周覃朗声开口道:“既然你们不相信,不妨问问段老将军的传令官,城破之时,段惊羽在何处?”
他一挥手,就有两个士兵押着段戍予的亲兵走了出来。
那亲兵神情恍惚,茫然地私下搜寻,瞧不见段戍予,嗫嚅道:“将军,将军去了哪里……将军……”
“段戍予已死。”周覃冷冷地告诉他,“他是不是让你去保护段惊羽了?段惊羽在何处?”
听到段惊羽三个字,那亲兵猝然大哭起来:“将军!六儿对不起你!没能拦住大少爷!大少爷他——”
如孩童般哭嚎着的亲兵,口中吐露的是残酷的话语。
——“大少爷他带着侍女,从南门跑了——!”
这句话好像用完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趴在地上泣不成声,叫着将军,不停地重复谢罪的话语。
这个人已经疯了。
周覃摆摆手,亲兵被拖了下去。
“沉溺于儿女情长,害得朝华亡了国,公子惊羽,不过如此。”周覃玩味地看着底下跪着的人精彩纷呈的脸色,轻蔑道。
人群的窃窃私语又响了起来,皆是对段惊羽的咒骂。
从刚才起一直没有说话的阿殁,突然开了口:“囚禁了段大公子,还在此当众毁他名誉,太子真是好手段。”
“段惊羽已经逃出凌嘉,公主何出此言?”周覃眸光一暗。
“方才我听有人说,北门失守是段大公子所为,可亲兵所言,却是他从南门逃跑,难不成他偷开了北门,又特意穿过凌嘉,从南门逃跑不成?”阿殁嗤笑,“那亲兵神志不清,是否被灌了药还未可知,太子殿下玩的这把戏,可是比瓦子里说书要热闹多了。”
周覃不气反笑:“不错,今日不该在你面前献丑,不愧是本殿看上的女人。”
阿殁脸色一僵,瞬时,背后似有几道针刺一样的目光扎来。
她猛地回头,无数目光在与她对上视线之前就纷纷移开,但目光的主人无一不是表情怨毒嘲讽。
目光中包含的意思很明显。
她慢慢回过头来,冷冷地注视着周覃。怒瞪的双眸黑白分明,雪花打湿了睫毛,那眼中蕴含的气势却不曾弱化一分一毫。
“入我东宫为妾,我保朝华皇族无事,如何?”周覃前进几步,单手挑起阿殁的下巴,无论是条件、语气,还是神态,都极尽羞辱,视在场的朝华皇室百官为无物。
现在在场的皇室,无论先前对阿殁是何种态度,此时心中大多都希望阿殁一口答应,好保他们一世太平。至于屈尊为妾的耻辱,不得不侍奉亡国仇人的愤怒,无人在意——他们日后自然会将此事当做茶余饭后的话题,好好谴责一番阿殁苟且偷生的“卖国”之举。
他们的心思,虽未直接写在脸上,阿殁却能猜到一二。即使不看他们的表情,自古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普遍都是一样的。
“本宫何德何能,与太子素未谋面,便承此厚爱。”阿殁冷冷道。
“本殿只需看一眼,就知道你是怎样的女人。既然你无异议,那过几日便随本殿回七仪。”周覃转身。
他只是宣布了一个决定而已,根本没有给阿殁拒绝的余地。
“周覃。”阿殁的声音低沉下去,怀中匕首已经出鞘,抵在周覃腰间,卡在铠甲的缝隙里——只要一用力,就能刺入血肉。
她低声道:“匕首淬了毒。立刻传令城外的军队放朝华边军走!”
周覃失笑:“你身上的刺,比我想的要多一些。好吧,传令下去,放他们走!”
他又低声道:“你可会跟我走?”
阿殁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道:“段惊羽现在何处?”
周覃没有回答,侧头去看阿殁,刚要抬手为她拂去眉间的雪花,就被她低头躲过,只能收回了手。
阿殁道:“将段大公子放出来。”
他怔怔看着阿殁,半晌,苦笑道:“本殿以前是从来不信一见钟情的,命运弄人,偏要让本殿在亡了那个人的国,杀了那个人的子民之后,才见到那个让本殿一见钟情的人。”
“可见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阿殁并不为他的话语所动,“你若与我朝华交好,遣使下聘,我万没有不嫁之理,然而今日你灭了朝华,毁了我的家园,今后再见便是不死不休。况且,若是将野心与我放在天平上,无论给你多少次选择的机会,你都会选野心,而不是我。”
“你怎知我就不会选你?”
“因为你是太子周覃。正如我知道段惊羽不是会为了女人而抛家弃国的人,你也不是会为了女人放弃江山的人。否则,你们都不可能爬到今天的位置。”
周覃哈哈大笑,抬手用手背抹了抹眼角:“我真想拼着被刺一刀,把你绑回去。”
“那便同归于尽。我先前让你把段惊羽放出来,你可放人?”
“他不在此处。”周覃扯了扯嘴角。
那便是成功逃脱?但此时的情况,他成为周覃的阶下囚才是最好的结果,若他不在城中,怕是会引人怀疑……
阿殁飞速盘算,段惊羽已力不能逮,但已逼周覃下了停手的命令,城外守军性命可保……
“去城门!”阿殁又将匕首往软甲中送了送。她知晓这只是一把普通的匕首,她不擅武器,又怎会贸然淬毒?只能赌周覃不会发现,而这危险的赌局一旦输了,便是全盘倾覆!
城门紧闭,黑甲士兵在城墙上严阵以待,城下红甲边军肃然阵列。
“开城门。”周覃吩咐道。
城门大开,阿殁挟持着周覃走出城门,看见了城外略显狼狈的朝华边军。
第一眼,便看到了横枪立马的段惊鸿。
“公主!”段惊鸿瞪大了眼,待看见阿殁挟持的人之后,叫道,“周覃!”
阿殁押着周覃走到两军中间,回头看了一眼一直跟在身后的灰衣。
灰衣点头,刚要上前,周覃微微一笑:“你方才说,野心与你,我永远都会选野心。”
阿殁心下警钟大作,刚要后退,便被扼住手腕,匕首脱手,落入周覃掌中——
他的笑容非常安稳:“但我会记你一辈子。”
“主人——!”灰衣飞扑过来,只来得及将匕首推移一寸。
阿殁只觉得胸口一凉,再是一热,漫天的飞雪就都变成了血红色。
周覃被灰衣撞开,手中握着的匕首还沾着她的血。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像是对待一件宝物一般,将匕首藏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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