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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过了好一阵的兵荒马乱,喧闹呵斥,祁易进了内间。
那人唇色苍白,气息奄奄的躺在床上,睁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他进来了,她扭过头,低声喊了声皇上,就一言不发了。
祁易快步走过去握紧了她的手,挑开她脸侧一缕被汗水濡湿的鬓发,轻轻道。
“在想什么呢?身子可还好些了。”
这人似乎比上次见面更清瘦了些,腕骨细弱到好像他一捏就能断了。
“臣妾有一事想求求皇上。”
“你说。”
“臣妾今夜想回家中一趟。”
“你现在的身子怎么起身,你想见他们朕就让他们进宫。”祁易勉力一笑,“等你再好些了,朕陪你,咱们悄悄地出宫一趟。”
宣清听了突然一笑,眉目缓缓舒展开来。
“皇上还记得呢。”
以前祁易还是太子时,经常会一身便装去民间龙蛇混杂处游玩,有几次还带上了她。
“那时候皇上还带着臣妾去猜灯谜,放花灯,街上人来人往,热闹的很。”
“是啊,有几盏灯谜还是你猜出来的,最后赢了一盏莲花琉璃灯,写了字还不准瞧呢。”
祁易也是想起了往昔岁月,他甩脱了侍卫的跟随,牵着她的手穿梭在人群中。
花灯节处处华服人影,灯火千重。
桥头的风是柔柔的,天空的星子也是透亮的。
他站在她身侧想要偷瞄一眼她写的字,结果被躲开了,等放完了花灯,侍卫也跟过来了。
他有些不乐意的冲那些无辜的侍卫发脾气,她就站在他身侧,眼梢含笑的说想吃碗混沌。
他极少尝过那些民间小吃,也顾不上发火了,两人就走到一条巷口中,在街边找了碗混沌铺。
一人一碗热腾腾的混沌,也不顾及什么礼仪了。
她坐在他身旁,含笑看着他大口大口吃着那些混沌。
原来以为忘了的事,现在想想,还记得很清楚。
当时她看着他满眼缱绻万千,牵着他的手,跟着他,一步一步走过那些大街小巷。
温热的泪水啪的一声,落在了丝被上。
因为自己的心心念念,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他们竟走到了如今这地步。
这人看到自己眼中的光亮,不知何时,已然熄灭。
“皇上,让臣妾回去看最后一眼吧。”
“不!我不准!你别瞎说!”
祁易恼怒的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低头不肯对视她的目光。
“皇上,何必呢,您不必如此难过。”
“……”
“如今海晏河清,美人长留相伴,您合该万般如意的。”
“……”
“她是个纯善的姑娘,这些年也一心一意等着您,臣妾走了,她还在呐。”
“……”
“臣妾知道您等了她很多年,想给她最好的,文家也已被扶持上来了。”
宣清感受到被越捏越紧的手,微微叹息一声。
“都到最后了,放臣妾走吧。”
祁易听着她好似交代临终之言一般,一字一句都像柄尖刀,直插肺腑。
他猛抬头大声吼道:“我不准!我不答应!你休想!”
宣清怔怔的看着祁易泛着血丝的眼瞳,蓦然笑了,笑的十分开怀。
不再是从前那种,常常夹带了十分忧愁在里面的笑,她很开心。
“原来,你也在乎我的啊。”
这一次,她没有再自称臣妾,也没说您。
轻声一语呢喃,微弱到不可察觉,却犹如盐水淋伤。
祁易心口一片冰凉和刺痛。
宣清费力的坐起身,脸颊带了丝红晕。
祁易莫名想到了回光返照,心头越发惶恐。
“其实大哥走后,他的下属私下快马加鞭,托宫里的人给我捎了一封信,是他和秋家二小姐的结契书,他们终归在死前成了婚。”
宣清回忆接到死讯的那日,神色哀怮。
她本以为这么多年了,她的眼泪早已淌干,没想到,还会有那么多。
接到死讯的她几欲昏死,跪坐在殿中心如刀绞。
浑浑噩噩拆开那封信,看到信里的嘱托,又是一番大哭大笑。
她的大哥重伤不治,秋家二小姐秋童接到消息,不顾一切私自带着府里的侍卫,连夜赶到了苍城边界,死前两人得以相见。
秋童小他大哥十二岁,却自幼心仪她大哥。
宣狄怕自己终有一日战死沙场,也知道新帝疑心病重,对于宣家手握重兵很是忌惮,早晚会提拔他的心腹取而代之。
故而,一直不肯回应。
将死之时,心里牵挂的人突然出现,口中赌咒道,若是他答应,他死后,她便一心为他守寡,若是不肯答应,立时撞死床头。
宣狄沉默良久,最后点头允诺,在军中简陋的布置了礼堂。
到末了,二人面朝千里雪山,弯腰作揖。
终是拜了天地,做成了一世夫妻。
第二天,军中的人久唤将军,无人应答。
闯入帐中时,将军和他的新婚夫人正搂在一起,尸体已经僵了。
将军夫人手中一把匕首,脖颈间抹了一道伤痕,血迹早已干涸。
在宣狄的上衣里藏着一封书信,是交给宣清的。
一笔簪花小楷,字迹不是宣狄的。
信里最后留了一行话:“清儿勿伤,大哥戎马半生,早已无惧生死,死前得童儿执手相伴,此生无憾。”
至死,大哥了无遗憾。
待到第二天月珑入宫时,宣清早已伤无可伤。
祁易听了宣清的一番话,几乎站立不住。
他知道,说起来是他对不起宣家。
如果再重来一次,宣狄还是必须得死,只是他不会再伤了她。
“你第一次下软香泽时,来看过我一次,我曾问你有多喜欢文楠依,你没说话,只是眼睁睁的看我喝下了那碗药。”
“其实太医院的一位太医受过我父亲生前的恩泽,他无意发现后,冒死传信让我不要喝下。”
“可是,我知道,我也喝了。”
宣清抬头看向祁易,这个她陪了多年的丈夫,最后一次请求道:“今晚,我还想回去看最后一眼。”
是夜,清华宫起了一场大火。
病重的宣贵妃与她的贴身宫女没能逃出火海。
祁易遥遥眺望着,远处火焰朝天而起的清华殿,有些茫然,久久不肯离去。
第二日清晨,派去宣府盯梢的人传来消息说,宣贵妃逝了。
祁易躲在御龙殿中,伶仃大醉。
所有人都被赶出了宫殿,连皇上最宠爱的文妃也不得入内。
又过一日,奉命前去接回贵妃遗体的暗卫说,宣贵妃死前要求火葬,不留尸骨。
祁易当即就要疯了,让人赶紧拦着,却被告知,宣贵妃身边的萝衣用烈酒助火,人已经烧的只剩下一坛骨灰了。
五月半,正值江南好时节。
一派花红柳绿,草长莺飞的美景。
迎面走来一位女子,身穿素白纱衣,抱着一个坛子站在桥边一棵柳树下,自言自语。
“小姐,我带你来江南了,这里的风景很好,你应该是喜欢的。”
“临走时,二夫人被大夫查出又有了身孕,想必过了年,府上就又能添一个小娃娃了,二公子总算高兴了些。”
“大公子的结契书也带到了,烧在了他和大夫人的坟前,来世他们定会做一对夫妻的。”
萝衣望着眼前碧波水清的湖水,摸了摸冰冷的坛子,麻木的笑了笑。
“那人也疯了,整日不上朝,到处找我们的踪迹,各处城门口挂满了告示,我干脆毁了脸,料他也难找。”
“小姐,我想去找你,又怕你生气,你在底下过得好吗?”
萝衣抖着手的揭开坛子,缓缓伸出,身后传来一声暴喝。
“住手!你想做什么?!”
萝衣冷眼望着那人出现了,后退一步,作势就要扔了那坛骨灰。
祁易慌忙停住了脚步,直直盯住那个坛子,嘴里威胁道。
“你想做什么?你敢动手我就杀了你!”
“这是小姐死前嘱咐的,她想葬在江南水中,求个山青水秀的好地方。”
“我不答应!朕命令你,把骨灰给朕放下!”
“呵,皇上现在后悔个什么劲,惺惺作态,没得来让人恶心。”
萝衣见祁易一脸慌乱无措,朝他讥讽一笑,“想当初你太子位不稳,找宣家联姻,小姐嫁过来对你死心塌地,大公子也毫不犹豫助你上位。”
“可你呢,一直惦记着自己的心头肉,十多年了,可曾真正看过小姐一眼?为了讨好那个文妃,不肯让小姐登上后位,一个子嗣也不肯给她留下,十年无出,最后还害死了大公子,给小姐下药,你眼睁睁看着她喝下那药,是怎么忍心的?!是你断了小姐的生路!”
萝衣越说越激动,她自幼跟着宣清,眼睁睁瞧着宣清怎么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步步变成个最后一心求死的活死人。
她看着心痛,怨恨过那个害小姐如此痛苦的人,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每每小姐盯着那些药碗发呆时,她都不知道为什么。
等后来知道了,恨不得杀了那人。
如今,小姐不让她死,可她也不想活了。
“小姐多喜欢你啊,从第一次见面就想嫁给你,得知能嫁给你的那天,她开心的一整晚没睡,一个劲的和我说她有多喜欢你,说她要和你白头到老,知道你心底喜欢的是文家的那个小女儿后,一个人哭也不敢多说一句。”
“你太子位不稳,是宣家帮了你和你的母妃,先皇病重,平亲王想要谋反,也是小姐回家跪求大公子定要帮你,你上位后,大公子更是为了小姐,忠心耿耿的守着你的江山。”
“可你偏偏是个狼心狗肺的,一朝得势就开始想要之前怕护不住的东西,帮过你的你倒忘得一干二净,你十里红妆娶文妃的那天,小姐站在殿门口望着你的宫殿方向,对着冷风吹了一夜,第二天病倒了起不来身,文妃请安没见,偏你认为小姐是妒心太重,装病给文妃难堪,直接罚了她禁足三月,当夜小姐就又高烧不退,自己说着胡话求你别不要她!”
“小姐嫁给你十多年,到底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你要这么折磨她,她那么善心的一个人,做错了什么啊?!”
“你怎么就那么狠心的?!你凭什么那么狠心!”
一声一声,声嘶力竭,一字一句都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过往。
祁易头痛欲裂,。
午夜醉饮时,朦胧酒影中他也时常看见故人归来。
熟悉的眉目总带着难以言说的悲伤,问他为何狠心至此。
到底为何,他会狠心至此?!
萝衣见着祁易痛苦不堪,咬牙喘气的模样,眼角还带着泪,嘴角却又弯起
她痛快的放声大笑:“真想让小姐瞧瞧你现在这幅狼狈不堪的模样!”
说完,就狠狠地将那坛骨灰用力扔向了湖中。
祁易睁大眼,来不及多想,不顾一切的直接跳入水中。
落水前,他耳畔听见风中送来一句话语。
“小姐最后说,她下辈子与你再不相见。”
同年六月,武帝祁易下令,追封故去宣贵妃为敬仁皇后。
三十二年后,武帝病重,死前榻前跪倒了一地的人。
最前排是太子,是他和一个嫔妾的孩子,宣清死前就有的。
宣清去后,他就再无一名子嗣。
文妃十几年前就死了,他没给她子嗣,安放在了贵妃陵中。
太子祁昭膝行至床前,问他还有何嘱咐。
祁易吻了吻怀中,散发着异味的坛子,里面只有一坛江南水。
他极温柔的笑着:“记得把这个放在我的棺木中,护好了莫摔着。”
坛底泛着的灰浊,是宣清残留的骨灰。
他没杀萝衣,怕让宣清在地下伤心。
暗地里给萝衣安排了一户好人家。
他护了宣家大半生。
让宣壬的儿子成了太子陪读,与太子从小同吃同住,亲昵似兄弟。
时常带着太子去宣家做客,宣家女儿是个才貌出众的,太子自然而然与她日久生情。
如今,宣壬的儿子继任成大将军。
宣家女儿也和太子成了婚,生下嫡孙。
他给那个小孩起了名,叫祁慕清。
想到这,祁易缓缓松了口气,搂着坛子侧身蹭了蹭。
他后来,也算对得起宣家了。
浑浑噩噩间,他像是穿回到多年前,和宣清一同放花灯的时候。
他们牵手走在街上游玩,灯火映照着宣清年轻淡笑的眉眼,好看的很。
他那时低头望着她,心头一暖。
花灯猜谜,他想不出,心头憋气。
她垫脚,附在他耳边小声说出谜底,然后腼腆一笑。
两人赢了花灯后,开开心心的去了湖边,他递过墨笔让她写灯愿。
宣清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写着,他看不见,就站在水岸边对她说。
“这里的湖水又窄又混不好看,我之前去过江南水乡,那里的河流清澈见底,夏日还有莲花蓬叶一望无际,那才是最好看的水景。”
“那殿下以后能带我去看看吗?”
祁易望着她那双满含希冀的眼眸,矜持的点了点头。
“自然,你想看,有空我就带你去。”
“谢谢殿下。”
等放完花灯,他心头好奇。
宣清背着他在莲花琉璃灯上写字,他看不见,就悄悄地让暗卫打捞了上来。
灯上写着一排小字,娟秀温雅。
“愿宣清与夫君祁易白首不分离。”
当时的他看了,自得的笑了笑后就放在了桌上,让侍卫还给放到那个湖里去。
现在想来,当时她是想与自己白头到老,一生一世的。
怎么就,狠心错对了她呢。
祁易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宣清啊,我听你的话。
下辈子,你不想见我,那就不见了罢。
我不惹你生气,也不来扰你清净。
只盼诸天神佛,能听到我的日夜祈祷。
惟愿,用我生生喜乐,换你世世无忧。
帝王病逝,举国哀悼。
京城脚下的一座小楼里,已然白发苍苍的萝衣侧耳听着城楼的丧钟声,突然笑了笑。
她膝上坐着个青衣孩童,搂着她的脖子好奇的问道。
“奶奶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奶奶年轻时,曾对坏人撒的一个谎。”
小孩哇了一声,娇憨的蹭了蹭她的手臂,好奇的缠着老人,想知道她撒了什么谎。
萝衣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没说话,出神的听着久久回荡在城里的钟声。
她又想起了那一年多事之秋。
她家小姐离宫回了家,和家里人做最后的道别。
小姐说了很多,但是从头到尾,无论爱恨都没再提那人一句。
所谓来生不愿再见,也是她诓骗那个恶人的。
末了,天色将明时分。
小姐说要歇息,二公子和二夫人红着眼离开了。
小姐说不用她侍候,让她也去休息,她不肯。
“萝衣,听话。”
“我不,我想留下来。”
“傻丫头,让我一个人待会吧。”
“你不要赶我走,我走了就看不到你了!”
她说着说着,喉咙里就带着哭腔。
忍了许久的眼泪水不争气的流了出来,她抽抽噎噎哭了半晌。
那人的眼神,无奈且温和。
温柔的揽过她的肩,替她擦拭眼泪。
良久,抚摸着她的脸颊,柔声嘱托道。
“我死后要化成灰,你记得替我在江南寻一处好地方,埋入江南水中就好。”
她抬头,看那坐在床榻上的人眸色淡淡,眼底似是蒙了一层水雾。
“我曾听人说,江南的水景要比京城美上许多,水清河宽,夏日还有许多荷花莲叶。”
“我想了很久,想去看看。”
萝衣再不舍,到底还是走了。
临关门,站在门口看了她家小姐最后一眼。
她家小姐正靠在床上,静静望着窗外。
突然,嘴角勾起一抹微笑,灿若暖阳。
窗外,屹立在庭院之中被霜雪浅浅覆盖的梅树,盛开了三两朵梅花。
点点花瓣在金色的晨光下,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那是小姐最喜欢的花。
是小姐出嫁之时,大公子替她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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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番外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