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线管理协会

　　再一次遇见小屁孩，是在一天下午。
　　那时薇薇安正从图书室走出来。她已经在那里坐了整整一个上午，久未擦拭的书籍纸张间有尘土的味道，芝麻大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她有点头晕。
　　窗外灰蒙蒙的，光线灰暗，更加增大了阅读的难度。那几天的阳光一直都不是太好。
　　由于是图书室，里面堆放了太多属于易燃物品的书本，房间里的炉火烧得不是很旺。她捧着一壶茶，坐在角落的窗边，翻书时感到手冷。
　　下午三点，她终于站起身来，从椅背上拎起大衣，穿了上去。然后她抱着一摞书，走向门口办理借书手续。大概是因为被从瞌睡中叫醒，图书室的值班管理员脸色不太好。
　　“你借这么多书做什么？记忆心理学？”管理员打了个哈欠，眼底有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不耐烦地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书，在封面的借记卡上盖了一个章，嘀咕道，“没见过疯子也会看书。”
　　“我不是疯子。”薇薇安拎着茶壶，裹紧衣领。
　　“好的好的，你不是。不过这里是精神病院嘛。都差不多。”管理员敷衍地点了点头，将盖过章的书重新塞回她手里，烦躁地摆了摆手。“诺。好了。拿着书走吧。别再吵我睡觉了。”

　　薇薇安怀抱厚重书籍，以一个略显艰难的姿势推开了图书室的门，来到了走廊上。看来图书室里果然很冷。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就连半露天的走廊也比房间里要温暖一些。她看了看怀表，决定找个温暖的地方泡一壶热茶。
　　她就是在那时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的。
　　男孩坐在轮椅上，背靠走廊的栏杆，走廊是露天的，没有屋顶，有一瞬间她仿佛感受到了雨滴。然而当她停下脚步，伸手试探的时候，却再也没有接到雨滴。
　　天空乌云连绵，一副要下雨的样子。小少爷依旧穿着那件一尘不染的白衬衫，看起来相当好看，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你好。姐姐。”大概是听到脚步声，男孩扭过头来，笑眯眯地对她打招呼。

　　“你好。乔·海森。”薇薇安抱着书走过去，脚底感到一丝异样，她低头看了眼，原来是一块黏在地板上的泡泡糖。

　　男孩的目光有一瞬的诧异。不过他很快地掩饰住了。马上他又是那副温顺的笑容了。完全不像一个十三岁孩子应该有的表情管理能力。
　　薇薇安看了他一眼，开口，“没错，我认识你。那天我见到了你的家庭教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叫文森特，是吗？”

　　“啊。是的。姐姐。我今年冬天住院时间太久了，学校里落了太多的课。因此我的父亲雇佣他，来当我的数学老师。”小少爷撇了撇嘴，眉眼弯弯。“你什么时候遇见他的？他都跟你说什么了，姐姐？”

　　“他没说什么。他只说你很好，很乖，头脑也很聪明。”薇薇安低头看他，男孩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像闪烁的星星，就像他叫她“姐姐”时的语气一样温顺乖巧。
　　薇薇安移开视线，看向走廊的窗外，大概是由于沉闷的天气，后院的草坪上没什么人，只有一地灰黄相间的野草。“但是我并不这么认为。小少爷，你其实并不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天使。”

　　“........什么意思？姐姐？”男孩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看起来人见人怜。

　　“你以捉弄别人为乐趣，你喜欢利用他人的善心。那天我帮你从泥水里捡起了皮球，不得不去盥洗室里洗衣服。之后我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间里，从窗户里看到了你，三番五次的地用各种借口，指使好心人帮你的忙。”
　　“我看到，你故意将皮球扔进那个遍布泥水的角落，由于那里的地面有一处凹陷，被雨覆盖时往往看不太出来。因此在捡球时，大家都会毫无防备地一脚踏进去，无一例外。或许你不知道，小少爷，我一直在楼上看你。在看到人们跌倒在泥摊里时，你总是笑得格外开心。”

　　薇薇安看向他。片刻的寂静后，他脸上的委屈与愣怔渐渐退去。他歪了歪头，重新换上那副平静的笑容。他的笑容依旧灿烂明媚，只是眼底毫无笑意，甚至有一点专属于孩童的天真的残忍。

　　她推着他向前走了几步。想要捕捉散落在墙缝隙里的稀薄阳光。然而他低了低头，脸色优点苍白。他看向窗外，眼底的一点惊慌稍纵即逝。

　　她这才想起来，他好像有点恐高来着。
　　于是她松手了，把轮椅又拉回来。尽管这个男孩有点混蛋。但利用一个孩子的恐惧心，有点可耻。

　　“真是一番有趣的言论。姐姐，只是谁会相信你呢？”他抬头看她，眉眼弯弯，“我一向很乖的。你尽管把这些话向他们说，谁会相信你呢？”

　　“我觉得你真是第一个聪明的人，姐姐。你很有趣。”小少爷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不过，从今以后，你可能要有一些麻烦啦。我知道一些你的把柄。你一直在偷偷地吃甜食，我去告诉值班护士。”

　　“.........告诉了会怎样？”

　　“她们会没收掉你的蛋糕。然后额外派人监视你，日夜监控你的病情。姐姐，你是新来的吗？在柠檬草疗养院，不听话的病人都会被关禁闭，按照你私藏甜食的违规情节，应该会被关三天，期间只能喝发苦的蒸馏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薇薇安吸了一口气。他的笑容让她有点不舒服，看起来一点也不想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孩子。

　　“为什么揭发你吗？”男孩漫不经心地玩着白色的手帕。他的手指很灵活，瞬间叠出了一朵五瓣的花。
　　“因为你看穿了我，目前为止的第一个人。所以我当然要把你当成我的敌人啦。”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捉弄别人？利用他人的善良，是一件很卑鄙的事情。”

　　薇薇安低头看他。从她的角度，恰好看见他柔软的浅褐色的发顶。他没有说话，手指飞速地交织，迅速叠完了那朵花。然后他松开了手，抖了一下手帕，精致的花朵瞬间崩塌。

　　“没有为什么。姐姐。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不是吗？”厌倦了叠手帕的游戏，乔将那条手帕塞回口袋，撇了撇嘴，伸手转动轮椅的后轮，转身离去，“姐姐，你马上就要被关禁闭了，我建议你最好现在好好享受一下最后的自由时光啦。这一切只是一个恶作剧。巧合的是，看到别人狼狈的样子，我就会很开心。”

　　好吧，她后悔了。护士说的有道理。这世界上的确应该存在吊梯之类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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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时间，薇薇安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待着，直到晚饭。实际上，她不是很想回忆那个披着天使皮的小屁孩恶魔。但是他的话始终阴魂不散地盘旋在她的耳边里。自己竟然马上要被关禁闭了。真是让人有些心情复杂。

　　太惨了。因为偷吃甜食而被关禁闭，真是太惨了。
　　默然之余，她又有点惊讶，因为她确实不知道，柠檬草疗养院里还有这种规矩，病人会被随时剥夺人身自由。看来这里的一切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好。

　　她有些忐忑地坐在书桌前，干巴巴地又读了几页《论时间的永恒》，有些绝望地等着值班的护士破门而入，将自己带走。她想了又想，发现自己在关禁闭前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竟然是听隔壁的邻居投入地吹奏双簧管，内心不禁更加悲凉了。

　　是的，维克托先生最近已经不吹萨克斯了，改吹双簧管了。
　　不过听起来都差不多。没什么调子，吵得要死。而且，据他说，他立志要学会所有的西洋乐器。得知此噩耗的病友们纷纷奔走相告，崩溃咒骂。
　　其实在薇薇安看来，他似乎并不是很享受演奏乐器的过程。尽管他吹萨克斯的时候表情总是很认真。这种感觉有点难以描述。
　　但她总觉得，他并不是真的喜欢音乐。
　　或许他如此执着地接触这么多乐器这件事，另有目的，然而具体是什么目的，她猜不出。实际上，她甚至觉得，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傍晚的天空更加阴沉，并且开始下雨。薇薇安坐在桌前，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建设，准备迎接今日份的音乐灵魂洗礼。然而双簧管的声音却迟迟没有响起来。她又等了一会，内心有点疑惑，往日他都是这个时间吹奏乐器的，不早也不晚。然而她等了很久，也没等来他的吹奏。
　　于是她犹豫良久，叹了一口气，起身去敲他的门。
　　站在隔壁房门前的那一刻，薇薇安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受虐狂晚期了。

　　她抬起手腕，敲开始敲门。敲了很久，门也没有开。薇薇安试着转动了一下门把手，门是从里面反锁的。

　　“......维克托。是我。薇薇安。你在屋里吗？”薇薇安清了清嗓子。

　　她又敲了一会，大约是在很久以后。她皱眉摇了摇头，看来他今天出去了。正当她打算走回自己的房间时，忽然门把手传来咔哒一声。
　　门开了。

　　她愣了一下，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第一眼看过去，她没有看见任何人。房间里很乱，乱到夸张的地步，仿佛刚刚经历一场洗劫，东西都被扔的到处都是，椅子斜着倒在地上，衣服胡乱搭在床上，地上还倒着一个行李箱，破旧的牛皮箱大开着口，里面粗暴地塞了几件外套和衬衫。地上还杂七杂八地躺着很多，很多纸、乐谱，还有乐器。
　　薇薇安站在门口，愣了一会，抬脚小心翼翼地跨过萨克斯与小提琴。

　　忽然有人一把抓住了她。

　　她呼吸滞了一下。

　　猛地扭过头去，竟然是维克托。原来他刚刚一直站在门后，不知在做什么。
　　所以她刚刚进门时没能看见他。

　　此时他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很用力，以至于她无法抽出手臂。他半低着头，深深皱眉，他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额角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我的头好痛........”细小的雨滴轻轻敲打在窗户上，顺着玻璃流下无数条蜿蜒的水流。薇薇安转身看他，心脏怦怦直跳。
　　他看起来很痛苦，捂着额头的手微微发抖，低低地喃喃，“我的头好痛，救救我........”

　　薇薇安怔了一下，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幅样子。他这是开始发病了吗？他的神情让她喉咙发紧。
　　“......坚持住，维克托先生。请坚持住。”她后退一步，急切转身，“我现在就去叫医生。”

　　她准备离开，他却依旧没有放手。下一刻，他反而加大了力气，忽然猛地拉了一下她，她几乎摔倒。

　　她猛地被拉了过去，一下子撞在了他的身前。青年背靠门后的墙壁，整个人站在一片阴影里，她的侧脸瞬间贴上了他胸前的衬衫。衬衫很冷，就像他沾着冷汗的手一样。
　　她听见他微弱的心跳响在耳边，与此同时，还有他低低的声音。

　　“不要.....不要叫医生。我想起来了。”他后背贴着墙壁，几乎整个人失去了力气。他低头在她耳边说，用窒息一般的声音，“他们都死了。雪山里有一个怪物。”

　　“........谁死了？维克托？你在说什么？”薇薇安抬头看他，觉得全身发冷。“.....什么怪物？”

　　他虽然低着头，但她觉得他并没有在看她，他的两眼有些失神，仿佛直接穿过了自己的脸，看向某个未知的远方。
　　她隐隐觉得手腕的骨节正在咯吱作响。他虽然是个比较瘦弱的青年，但此时他十分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臂，仿佛落水者正在试图抓住一根稻草。

　　他的声音发抖，淡蓝色的眼睛被笼罩在阴影里，像风暴中被漩涡搅得支离破碎的海面。
　　“他们都死了，科考站里所有人。亨利，西奥，艾达.....还有李。西伯利亚的雪山里有怪物，吃掉了他们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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