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线管理协会

　　“..........”维克托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想了又想，他决定装作自己没有听见的样子。
　　他给她倒了一杯茶。当然，他没有忘记，加一包糖。她确实是个嗜甜的人，连喝红茶都要加两汤匙的白糖。
　　她点了点头，表示道谢，伸手接过茶杯，低头喝了一口。被洒进茶水的一瞬间，白糖迅速融化地无影无踪，只留下一股若有若无的发苦的甜味。

　　“哦，对了，刚才我还从书上看到过。”喝了两口，薇薇安重新抬起头来，抿了抿唇，“失忆症的另一个影响是无法设想未来。因为当一个正常的人想象未来时，他们会利用其过去的经验，构建一个可能发生的情况。”

　　“举例来说，如果你忘记了有关萨克斯的事情。那么当你尝试想象在将来的一次聚会中，你在众人面前吹奏萨克斯时，你会发现，自己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片空白。这是因为你的大脑已经删除了所有有关萨克斯的事情。”薇薇安点了点头，轻轻说，“或许，我们可以反其道行之，找找那些是你无法设想的东西。”

　　“删除了所有有关萨克斯的事情......这绝对很可怕。”维克托瑟瑟发抖地摇了摇头，看起来痛心疾首。“不过，小姐，这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办法。但这要怎么实施？”

　　“是这样的。经过我一上午的查阅书籍，我大概明白了，失忆症一共分为四种，局部性失忆症，选择性失忆症，全盘性失忆症。”薇薇安揉了揉额头，“你肯定不是第三种。否则你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你的病情肯定是前两种其中的一种。局部性失忆症，是指患者对某些创伤事件发生前后的数小时内的情况，失去记忆。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记忆应该有明显的断片才对。但是你显然没有........”

　　“选择性失忆症？那是什么？”

　　“那个要麻烦一点。”薇薇安深吸一口气，“是指，患者对某段时期发生的事情，选择性地遗忘了一些。也就是说，你的记忆是连续的，如果没人告诉你，你甚至不会发现自己失忆过。你大脑里一直存储着记忆，然而你却并不能够意识到，那些记忆都是扭曲的。”

　　“......扭曲的？什么意思？”

　　“举个例子。上周我搬来了柠檬草疗养院，与你成为了邻居。但是由于我个人对音乐没什么鉴赏力，因此觉得你吹的萨克斯有点难听，并因此与你争吵一番，搬离你的隔壁。”薇薇安面无表情看他，“从此你大受刺激，痛苦万分，潜意识地将所有关于我的信息屏蔽掉了。从此，你将不再记得我。我整个人都从你的记忆里消失了。”

　　时隔多年，他仍然记得1947年12月15日，清晨值班护士来到他的门前敲门送早餐，上午，病友来找他打牌消遣，傍晚，他冲了一杯热牛奶坐在桌前看书。但他再也不记得那个傍晚拎着手提箱站在门前的年轻姑娘了。

　　“在这种情况下，你的记忆不能说是假的。但是也不能算是真的。因为你的确忘掉了一些事情，在你本人都没有意识到情况下。”

　　话毕。他也没有立刻回答她。图书室陷入片刻的寂静。只剩下窗外呼啸的寒风，破旧的窗纸沙沙作响。他皱眉靠在桌前，张了张口，却没说话。
　　室内暖融融的炉火，照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的脸有些苍白。水汽从茶杯里蒸腾，盘旋在他的耳边。

　　“薇薇安。其实到目前为止，你还认为，问题出在两年前的科考队身上，对吗？”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犹豫片刻，无奈地苦笑，“可我真的想不出，发生了什么问题。”

　　“那时我年轻而固执，满腔热情地去了西伯利亚，极圈内终年白雪皑皑。偶尔我们会舞会。艾达红着脸，拎着自己的舞鞋，跟着西奥满楼溜达。西奥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很会耍机灵，亨利总说他油嘴滑舌。李一直比较安静，喜欢一个人坐在阁楼楼顶，俯视我们胡闹。”

　　“其实我跟她不算很熟的。李一直是一个比较高傲的人。比起嘴，眼睛是更诚实的表达器官。有时，你只要看到一个人的眼睛，就会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娜贝尔·李的眼睛是黑色的，像她的头发一样。西奥有时会惹艾达哭，他一直是一个比较善于耍小聪明的小伙子。他察觉到了艾达对他的痴迷，但是他从没有正面回应过。
　　“在我看来，他甚至有时在利用这份痴迷。你知道的，我的意思是，当西奥遇到麻烦时，他会低头找艾达帮忙，看起来可怜巴巴的。但是艾达帮完他后，他立马会转身走人，当做从没有事发生过的样子。”维克托摇了摇头。

　　他惹哭了艾达很多次。每当这时候，李就会站出来骂他。李平时跟艾达其实也没有多么亲近。有时她甚至会因为艾达一厢情愿的付出而当众冷眼讽刺她。但是每当艾达哭的时候，她还是会穿着高跟鞋，将一桶冰水从阁楼上浇到西奥的头顶。西奥被她浇过很多次。

　　时隔多年，维克托还记得，西奥第一次被她浇的样子。

　　那时西奥正在楼下向亨利炫耀，自己随随便便一句哄骗就能从艾达手里借到五十英镑。忽然一桶冰水从天而降，使他变成了落汤鸡。
　　说句实话，西奥虽然心里并不是一个多么谦逊有礼的人，但是他总是表现出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所以当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铁青着脸抬头看是谁干的这副好事。
　　然后他就径直对上了嫌疑人的眼睛。
　　嫌疑人毫不避讳地站在二楼窗前，拎着一只铁皮桶，低头冷冷地看他。
　　那一刻他肯定在心里用最肮脏的话反复咒骂过她。因为他的脸色极其不好看。艾达一声惊呼，从屋子里跑出来给他递手帕。艾达没有抬头看李，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刚刚被西奥甩脸色所留下的泪痕。西奥并没有看艾达，尽管他知道此时她正在蹲下以一个较为卑微的姿势替他擦掉皮鞋上的水渍。
　　西奥仍在抬头与李对视，冰冷的死寂后，西奥最终还是选择保持自己的表面风度，只是冷哼了一声，转身走开。

　　“李在科考站里总是独来独往。她本身就是个大小姐，据说父母是威尼斯的商人，平日性格比较骄横。当时还在学校的时候，她常常成绩第一，在社团里总是自视甚高。我觉得，以她的个性，肯定一直都看不起西奥那种油头粉面的小帅哥。”维克托叹了口气，“除了艾达，她几乎从来没有找我们这些男生说过一次话。曾经我甚至觉得她对我也抱有莫名其妙的敌意。”

　　“她对你抱有敌意？为什么？”薇薇安皱眉，心里有点惊讶。别的不说，维克托看起来确实是那种很好相处的家伙，心思单纯。
　　甚至有点缺心眼。

　　“我不知道。她是个很难推测心思的女孩。”维克托耸了耸肩，做了个无奈的动作。“她很爱发脾气，发脾气的时候又很要命。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有一阵她格外喜欢和我作对。我当时喜欢吃巧克力饼干，她就把一整盒都扔进雪里。那年圣诞我新买了一个杯子，想晚睡前喝一杯热茶，结果我刚买的第二天，杯子就碎了。那天我临睡前走下楼，恰好看到她正在跟西奥吵架，估计是太过愤怒，她顺手摔碎了我的杯子。”

　　“尽管后来她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但是她当我是傻子吗？”维克托痛心疾首地感叹，“西奥的杯子就在她的手边，她却偏偏穿过大半个房间，抓起了我的杯子。当时我的杯子是和亨利放在一起的。我亲眼看见，她甚至还停顿了一下，谨慎地分辨出了我的杯子........”

　　“她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或许所有的女孩都这样。”维克托叹息总结，摊了摊手。

　　“.....不。并不是所有的女性都如此........不过我记得你说过，亨利有狂躁症？这是怎么一回事？”

　　“啊，这其实是一句玩笑话。小姐。因为有时候他表现的很暴躁。他是学英国古典哲学的。”维克托思考片刻，理智分析。“有时候，我认为，学习哲学的人都比较容易精神暴躁。”

　　“........”薇薇安沉默片刻，“我的上司以前就是学哲学的。尽管他数学很好，然而青年时期的他对哲学曾经极度痴迷。这话你最好不要让他听到。”

　　“没关系的。小姐。反正他已经把你丢进精神病院自生自灭了。说他一句坏话也没关系的。”维克托安慰她道，善解人意地点头笑了笑。

　　老实说，薇薇安不是很喜欢“自生自灭”这个词。
　　通常情况下，这个词语会勾起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可能被抛弃过的人，都会对诸如此类的词讳莫如深。
　　她下意识地觉得心里一紧，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寒冬，她没有如今“世界线管理协会会员”的光鲜身份，没有御寒的衣服，也没有能够在垃圾桶里找到的干硬的隔夜面包。她一无所有，只是一个快要冻死的孤女。
　　囚禁她的孤儿院在炮火中塌了，所以她才跑了出来。曾经在孤儿院的日日夜夜，她发了疯地想要自由。后来她终于自由了，却要冻死在街头。像一只倒霉的幼年雀鸟，从树枝间的巢穴掉落下去，翅膀上的羽毛都还没有长全。它无法挥动翅膀，即将摔死之前，只来得及匆匆看一眼鸟巢外偌大的世界。

　　见她没有再说话，维克托有些疑惑地看她。后者端起茶杯，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早已凉透。她握着茶杯的手指很纤细，指节有点苍白。

　　然后她重新抬起头来，面色依旧平静，“对了，维克托。医生说你的病时好时坏。什么意思？难道，有时候你能想起来那些被遗忘的事情？”

　　“我不知道，薇薇安。”维克托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不过确实，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不太对劲。我会感觉头痛欲裂，同时脑海里不断有白光炸开。那是种很不舒服的感受，就像有人在用锯子割你的后脑勺.......”

　　“我还记得，最近一次发作是在上个月。那时我正在洗脸，忽然脑海里有什么一下子炸开了，然后我就失去意识了。等到醒来，我就发现自己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医生说，我差点把自己淹死在洗手池。”

　　“听你的描述，这不太对劲。维克托。”他的描述让她手心发凉。
　　薇薇安皱眉看他，“......我很少听过，失忆症患者会有这种症状。主治医师怎么说？”

　　“哦。主治医师说我很健康。虽然这种并发症不太常见，但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对我的身体造成过什么后遗症。”维克托耸了耸肩，“还好我头痛的发作是有一定周期规律的。
　　“于是医生建议我，算好日子，每隔四个周在病房里老实躺一天。”

　　“...........”

　　“后来呢？”薇薇安叹了口气。

　　“什么后来？”

　　“后来他们去了哪里？亨利，西奥，艾达，还有安娜贝尔·李。”薇薇安抬头看他，“或许你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你刚刚虽然跟我说了许多，但你几乎全在回忆安娜贝尔·李。或许她对你来说，是一个特别的人。”

　　“.......”沉默片刻，维克托无声地笑了笑。他揉了揉眉心，闭了闭眼。
　　“我说过的。后来他们都消失了。我不记得他们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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