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风浩荡

　　除夕夜，竹家大堂烛火明亮，火炭炽热。父子两个坐在一起，竹苍明正听着父亲给自己读经讲史，旁边龙长歌正伏在案上睡得正香。

　　正读到《论语》里仁篇，竹修读后问自己儿子有何感想。竹苍明开口却答：“父亲，还是不希望我走，不希望我离开这里。”

　　竹修放下竹简，长叹一口气，说：“多嘴一句，许家不会这么好心的。”

　　竹苍明拿过竹简，看着上面一个个的字，皱着眉头，咬着嘴唇。过了许久，他终于放下竹简，说：“我跟许家又没什么关系，我是要去见娘。十年了，爹，我想出去。”

　　竹简被收了回去，竹修知道自己儿子根本没看进去。他从旁边又拿起一捆竹简，摆到桌子上。正准备读的时候，竹苍明一把按在竹片上，说：“爹。我要出去。”

　　竹修也不恼，神色平淡，看向趴在桌边的龙长歌，笑言：“去吧，我又没有拦着你。”竹苍明慢慢坐下，又觉得自己刚刚所做不妥，才低着头道歉。

　　“你不用对我道歉。”竹修仔细看着儿子，话语柔和又带着遗憾，“出去后，多看少言，小心为上。”

　　竹苍明看着慈祥微笑地父亲，心中冒起一股寒气，他立刻抓住父亲的手。手如冷玉，冷得竹苍明一颤。屋里逐渐变得阴冷潮湿，连前几天灵气燃烧的火盆也抵不住这股寒气。

　　龙长歌被冻醒，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一会儿，她拉紧披在身上的外套，口吐白气，不自然地手脚发抖。屋里似乎如坠冰窟，烛火也变得幽暗。

　　“爹。太冷了。”竹苍明喘着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堂桌上的油灯啪得炸了一声，寒气瞬间散去，屋内恢复原先的温暖。竹修回过神，眼底暗流涌动，晦暗不明。

　　龙长歌初醒，不明所以，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她小心翼翼地说：“仙师对不起，我睡着了。”

　　竹修揉了揉太阳穴，挤出一点笑容，说：“不关龙丫头的事情，是我有些激动了。”

　　竹苍明担忧地看着父亲，仍旧拉着父亲的手。竹修很自然地抽回自己的手，重新抽了一篇海外北经摊开，用淡定温和的声音讲述着山海之外的志怪故事。这下子，龙长歌不敢再昏然睡去，认认真真地听仙师讲故事。

　　第二天初一，天色晦暗，竹苍明开始祭祖吃饭，竹修也象征性的吃了点。龙长歌看着桌子上摆着的鱼肉大餐，心里赞叹竹苍明的手艺好，早将那些辟谷法诀抛到脑后。

　　开门后，竹苍明开始挨家挨户的去拜年。从天刚蒙亮到日头到顶，村里鞭炮的声一直没停过，竹家来了不少人恭贺新年。龙长歌帮着竹修照看客人，端茶递水，好像她也是竹家的一份子。村民朴实，看着龙长歌年纪小，临时给她包了红纸的铜钱。龙长歌受宠若惊，不敢接受。见状，竹修对村民表示感谢后让龙长歌收着。半天下来，龙长歌倒是收了十几个百家钱。

　　下午，竹苍明坐在父亲对面吃糖果，龙长歌把收来的钱堆在案桌上。竹修数完后，拿了一张大红纸全包好，还往里面放了一枚系着红绳的阴阳八卦铜币，说：“龙丫头，这是大家的心意。你自己收着，当做新年的零钱。”龙长歌心怀感激地收进怀里。不一会儿，苏敏和春妹妹就来邀请两人出去玩。竹苍明得了父亲许可，乐呵呵地牵着龙长歌跟着一起去玩。

　　就这么走亲访友，玩笑打闹，日子转瞬就到正月初九，竹修把玩得快忘了形的儿子给拎到跟前训斥了一顿。竹苍明心底一直想着快要出去，比先前散漫不少，父亲这瓢冷水泼下来，倒是把他给浇醒了。虽是一直玩玩打打，但龙长歌很早之前就收拾好包袱，等着竹修兑现承诺。

　　竹苍明被训|诫后，神色颓丧，独自坐在湖边。从湖面吹来的冷风湿气极重，让人仿佛浸在水中，浑身刺寒透骨。龙长歌原本跟着春扎元宵的红鲤鱼灯笼，学了很久之后，勉强做了一个比拳头大不到哪儿去的鲤鱼。春手里没歇着，看到那个走了形的鲤鱼，中肯地夸了一句。龙长歌乐开了花，抱着灯笼在村里四处寻找竹苍明。若不是正打铁的苏敏提醒了一句，她都打算放弃了。

　　竹苍明看着光滑如镜的湖面，手中变出一个扁平的小石子，往湖面上扔。石子努力的弹跳几下，最终还是沉进湖底。石子打破了平静的湖面，水纹如波浪一圈圈散开。正在他扔得正起劲的时候，身后传出龙长歌脆脆的声音：“苍明哥哥，可让我找到你了。”

　　竹苍明吓得手一抖，刚刚变出的石子骨碌碌滚进湖里。他回头看到小丫头抱着红色的纸扎灯笼，阳光洒在乌黑的头发上，顺着发辫倾泻而下。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竹苍明默默地收回自己的手，看着龙长歌泛红的脸。

　　“苍明哥哥，湖上风冷你还坐在这里啊。”寒风吹过龙长歌有些发干的脸颊，虽然冰冷却有点湿润。龙长歌觉得奇怪，摸了摸自己的脸。除了冻得发烫，大概是脸上红了。

　　竹苍明看了一会儿，默默收回视线，看着远处平静的湖面。他不太想回去，不想回去寻由头再让父亲责问。

　　龙长歌发现大哥哥的异常，在旁边坐了下来，把自己扎的花灯放到竹苍明面前。竹苍明抿着嘴唇，不敢笑出来。这手艺怎么跟他一个模样。龙长歌偷看到竹苍明忍笑，推了推他说：“好看吧！我等下拿给仙师看。”

　　“嗯……是挺好看的，父亲应该会笑着让你再做几个的。”竹苍明想起父亲的笑容，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有时候所谓的名头也让父亲难以承受。如此回避也不是办法，竹苍明想清楚后，就决定还是先回去。

　　回到家，竹修仍旧坐在正堂上。借着天光，手指慢慢拂过竹简，墨色文字倒映在竹修眼底。孤零零的身影看着有些落寞。

　　龙长歌进门就快步走到竹修身边，献宝似的把自己的灯笼拿出来给仙师看。仙师接过非鱼非蛇的灯笼，起手变成了一盏漂亮的游鱼衔珠的彩纸灯笼。龙长歌看得眼神一亮，这手法轻巧迅捷，不费吹灰之力。

　　“龙丫头做的元宵灯笼，我就留下了。”说完，竹修把灯笼放到身边堆积如山的竹简之上。灯笼之中无火自亮，照亮了一方书桌。

　　龙长歌回头看的时候，竹苍明早进了屋。父子之间连话都没说。龙长歌坐到竹修脚边，抽出自己想看的书简，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这天半夜，竹修把儿子叫到自己的房间里。他从箱底拿出一把长剑，递给竹苍明。

　　竹苍明看到长剑欣喜若狂。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手中刻着纹路的剑鞘。剑首的形制比起父亲那些看起来根本不像剑的“剑”，简单质朴，剑格刻成圆滚可爱的狼头。这是他小时候母亲送的，母亲走后父亲就收了起来，再也没教过他剑术。近些年，父亲这是用差不多的竹棍教他如何防御。如今这把苍明剑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上，竹苍明想拔出来看看。

　　竹修一指压住剑格，又一道封印加上去。剑彻底拔不出来了。竹苍明一愣，惊异父亲的做法。
　　“等你能解除这道封印再开剑。”竹修说道，“如今你的能力，用剑必伤。等你有了能力，这剑自然是你手中的神器。”

　　竹修从一旁拿出包袱，交给儿子，说：“连夜带着龙丫头出去吧。”

　　竹苍明不敢相信地看着父亲。白天才刚刚翻脸的父亲，突然这么着急送他出去，其中有异。

　　“出什么事情了？”竹苍明用布条把长剑包好。

　　“他们来了。”竹修说道。屋子正中的火红色琉璃珠发出暗淡的光芒。

　　“爹，许家的人怎么敌的过你。”竹苍明查看包袱里的东西。包袱里除了必备的衣物干粮银两，还有一个檀木的盒子。盒子上刻着一个鬼魂环绕的招魂幡，盒子里是约定的贺礼——三道拂尘。竹苍明就看了一眼，关了盒子。对这样的东西，他丝毫没有兴趣。

　　竹修伸手从儿子衣服里拉出一块黑色的勾玉，仔细看了看，又仔细地放回去。他说：“都是麻烦，这东西再留这里要出事。这块玉，你千万千万别掉了。”竹修拍了拍儿子的胸口，叹气。竹苍明欲言又止，鼻子酸楚，白天跟父亲怄气，现在所有话堵住喉咙反而吐不出来。

　　“去吧。把龙丫头叫醒。”沉默终于被打破，竹修让竹苍明去叫人。竹苍明低着头收拾好东西，去找龙长歌。竹修看着那个暗淡的琉璃珠，长叹一口气，吐出四个字：“不知收敛。”

　　龙长歌原本睡得香甜，被竹苍明隔门叫醒，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她穿好衣服，光着脚跑到房门口，问道：“苍明哥哥，这还没到三更天。让我多睡一会儿。”

　　竹苍明摸了摸龙长歌的头，说：“长歌，我们该出门了。”龙长歌还没回应，身形一歪，倒进竹苍明怀里。竹修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一手拿着她的行李，一手拿着她的棉鞋。

　　“爹？”竹苍明怀抱着龙长歌惊异父亲的作为。

　　竹修不多解释，帮龙长歌整理好衣服，接着让竹苍明背着龙长歌，将行李和长剑都挂在竹苍明的身上。

　　竹苍明问道：“爹，你让长歌自己走出去不就成了。现在怎么还要我背啊？”

　　竹修拎起自己的儿子，纵身飞至湖边。湖面的风送来远处打杀的声音，对岸的蓬莱集市火光冲天，浓烈的烟雾卷着大量击溃的灵气飞向空中。

　　“爹，出什么事了？”竹苍明被风吹得一哆嗦，身上还好有龙长歌当个热炉子，才没那么冷。心急蓬莱的竹苍明看着远处有些可怕的景色，想去帮忙。没想到竹修一把拦住儿子，说：“这事你管不了，先出去。”

　　竹苍明看到父亲可怕地脸色，慢慢点头。

　　“婆婆妈妈的，自己去。我也不送你了，自己从湖面走过去吧。”竹修淡淡地说。

　　一道金光符咒组成的小路在湖面若隐若现，直通对岸的菡水镇。他回过头看到父亲独自站在湖岸边，看到寒风吹起父亲的衣袍。他大喊：“爹！我会尽快回来的。”父亲的面容已经看不清，竹苍明只是看到父亲摇头，示意他往前走。

　　符咒桥走过的地方都尽数崩塌，再无回头的路。

　　睡得昏沉的龙长歌梦中看到满天繁星中一轮弯月，面前金光纠缠形成一座符文桥，水中倒映着一样的浮桥。浮桥下倒映着璀璨银汉景象的湖水流淌而过，浮桥上站着一个她看不清的少年，向她伸出手。两人在桥上奔跑而过，脚下金色的光芒渐渐消散，在夜空中化作水雾遮掩了身后的景色。

《我家徒儿总想弑师》
强强，双向救赎，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