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生

　　同事下意识的拒绝让萧禾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这话一出，她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萧禾这人，让她做事可以，却不能这样直接反驳，众目睽睽打她的脸，就要发作，突然感觉到衣服被拉了一下，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进来——

　　“姐姐，我爸爸没了，你把他救活了吗？”

　　萧禾的目光从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骆旭脸上转到了抱着自己手臂的小男孩身上。

　　小男孩套着黑色的棉袄，脸颊坨红，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骆旭也没想到男孩会突然挣脱他的手跑过去，大步过来，恰好听到男孩的问题，脚步猛的一顿，看过来。

　　萧禾并没有注意到骆旭的异样，她蹲下身子，放缓声音：“姐姐不是医生，没办法救活爸爸，但是我能让爸爸漂漂亮亮的走，明白吗？”

　　小男孩懵懂的点了下头，似懂非懂，又问：“走？爸爸要去哪？”

　　萧禾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怎么答。

　　所有人都沉默了，骆旭静静地看着女人的发顶，蓦地出声，他叫了声男孩的名字：“妈妈一会儿就过来了，她会带你去找爸爸的。”

　　萧禾抬头看着他。

　　男人眼珠黝黑，眉宇间疏冷消散，自然流露出温和之色，看起来十分可亲。

　　可萧禾分明觉得，男人眼底还是平静无波的。

　　内外的极度不统一，萧禾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种极度熟悉的感觉——虽然说着关心的话，但他的内心其实内心任何波动。

　　骆旭没说什么善意的谎言，也不继续这个话题。

　　小孩子当然察觉不到这个正和他说话的哥哥的内心活动，一听待会能见到爸爸，也不问了，跑过去把沙发桌上的作业一股脑收到书包里，又收文具。

　　“好了，哥哥，我们去找妈妈吧！”

　　男人重新牵住他的手，点个头。

　　路过她的时候，萧禾发现他的目光往下，在自己脖子上顿了一下，不禁拧起了眉。

　　他却没其他表示，萧禾看了一眼，他离开的方向就是去馆长办公室的。

　　倒像是帮她解决了一个小难题——不用自己去通知馆长了。

　　但萧禾是不可能为此生出什么感激，中午的仇还记着呢。

　　回到休息间用香皂洗了好几遍手，萧禾扯了几张面巾纸站在镜子前边，无意一瞥才知道方才那人在看什么。

　　一场修复下来，脸上的血迹早在出来前被清洗了一遍，却没发觉有些溅到了脖子上，连着毛衣的高领，再加上她生的白，也不用多仔细就看的出来。

　　萧禾厌恶的皱紧眉头，打湿纸巾，用力擦了好几下才清理干净。

　　从抽屉了找了个面包出来吃几口，收拾了一下，才提着东西往外走。

　　夕阳斜下，天色昏沉，大厅地上的花盆碎片已经被清理干净了，空荡荡没个人，萧禾知道，没下班的大概都去了告别厅。

　　没在意往外走，出门前眼睛却瞥到一个蓝色的东西。

　　萧禾步子一顿，四下看了看，走过去。

　　是那个男人的画夹，看样子是刚才陪那男孩写作业被忘下了。

　　萧禾脑子里唰的闪过男人那双倨傲冷淡，仿佛什么都不看在眼里的神态。

　　一股气冲上脑门，没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已经打开了眼前的画夹。

　　线条简洁却精确，笔触细腻，萧禾一眼就看出纸上画的是早上那个叫林茜茜女孩。

　　女孩安静的躺在冰冷的工作台上，身边站着一个没有面目的人影——显然那是做陪衬的自己。

　　后边几张的内容也大体无异，在她工作间里发生的一些事。

　　萧禾飞快的翻了几下，松开铁夹，抽出其中几张最精细的画稿，想了想，手上用力，铁夹咔嘣一声响，在空旷的大厅显得无比突兀。

　　萧禾的眉头跟着跳了一下，脸上却愈发透出一股冷酷，手指捏住画稿，合上画夹。

　　铁夹松动，画稿丢失，任谁都会觉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如果找不到，就只有重画。

　　揣着别人的东西，不是不别扭，甚至有些厌恶自己，但她心里实在憋着一口气，萧禾硬下心，冷笑一下。

　　就让他着急一下。

　　出了门，萧禾把画稿塞进包，让自己忘记做过这么一回事，掏出手机就给贺娣回电话。她工作又超时了，她打了好几个电话了自己都没接到。

　　电话嘟了一声就被接通了，贺娣抢在她前面开口：“你干什么去了又不接电话？这都几点了你还不回来？”

　　萧禾：“我……”

　　话没说完就被电话那头打断了，贺娣语气飞快：“算了，你先听我说！我跟你说我已经把程禹打发走了，你赶紧回来，东西我已经给我收拾的差不多了，我也联系好了我的一个同学，你先搬到他那儿去……”

　　萧禾：“……”

　　“你等等！”萧禾打断她，莫名其妙：“搬家？我为什么要搬家？”

　　话落，还没等到贺娣回答，耳畔却突然响起一个阴沉的男声：“你要搬家？”

　　萧禾一怔，缓缓转头。

　　“程禹…”无比僵硬的吐出两个字，几乎是用了所有力气才按捺住自己想转身逃跑的念头。

　　都躲成这样，还是被他逮住了。

　　萧禾深吸一口气，转身让自己面对他。

　　电话大概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倒吸一口冷气：“在哪！”

　　萧禾根本没心思听她说了什么，飞快的按掉电话，默默地看着眼前表情阴翳的少年。

　　眼前的少年一身黑外套，运动裤，明明是宽松的休闲打扮，隽秀的脸上却涌动着迫人的怒火，叫她看过来却不说话，胸口更是一团火，程禹猛的扣住她的肩膀，从牙根挤出几个字：“你说话！你要搬到哪儿去？”

　　“放手！”男人手上力气巨大，仿佛要把她的肩胛骨捏碎，萧禾疼的皱眉，却挣不脱。

　　程禹充耳不闻，逼问：“你要搬到哪儿去？”

　　“我没有。”萧禾否认，被人这样制住，胸口也涌上一团火，但面对仿佛丧失理智的程禹，萧禾强迫自己克制下来。

　　萧禾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他就是这样的人，不要发火，不要激他。

　　程禹声音冷下来： “你别骗我了！你刚刚是在和贺娣打电话是不是？你们是故意的，你们合起伙来骗我，就是为了把我打发走是不是？”

　　程禹想起自己这几天蹲在她楼下等她却等不到的恐慌，想起方才贺娣那些惊人之语，他信了，在他听到她说搬家之前，他真的信了。

　　萧禾一听就知道贺娣肯定跟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心里悔不当初，怎么能忘记她是个多不可控的人。

　　没办法，萧禾抑制住胸口涌动的情绪，闭了闭眼：“程禹，你先冷静下来，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

　　这是在殡仪馆大门口，旁边几步就是停车场，尽管没什么人，但也不排除同事下班经过的可能，萧禾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看到这一幕。

　　程禹看着她的眼睛，眼圈赤红，声音突然小了：“萧萧，你别生气了。”

　　萧禾一怔，一下没话说了。

　　仔细听少年的语气还有些僵硬：“那天是我错了，我想过了，你肯定是还没准备好，我不逼你见我的朋友了，你跟我说呀…”

　　程禹生了一双勾人的桃花眼，怒气还没压下去，更多却是委屈，他咬着牙，似乎终于下了决心，低下了头：“萧萧，别离开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脾气倔如程禹，从不曾向人低过头，唯独是她。

　　程禹生了双细长桃花眼，这样的眼型本就勾魂夺魄，但凡带上一丝真情实意，任谁都禁不住，别说是这样的款款深情。

　　萧禾只觉得心口被人攥住了，随之而来的却是浑身僵硬。

　　这样的话他并不是第一次说，她习惯了，可还是觉得悲哀。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居然还以为她是因为他那天气急之下提了分手而生气，他还以为是他的错跟她道歉。

　　别离开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电光火石间，萧禾眼前突然闪过多年前那个容貌还稚气未脱的少年。

　　那是几年前，他们在一起的那天，少年久久地看着他，脸上带着孩子般的羞涩笑容，眼睛闪亮又坚定：“我会对你很好，你跟我在一起的话，谁都没有你重要。”

　　那时他就是这样深情模样，一句话就说到了她的心坎里边。

　　他不是没做到，可是太过分了。

　　萧禾猛的用力推开他，回过神，萧禾却发现，这次自己心里居然毫无波澜。

　　可能她真的从没爱过程禹，萧禾无比悲哀地想——他们看到的，在意的，谈论的，从来不是一件事情。

　　那要怎么说呢，要怎么告诉他，其实那天的分手，不过是她找来的一个借口，真正让她一定要和他分开的——

　　萧禾抬头，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深情地眼里一下涌上隐忍之色，在他开口前，她说：“程禹，我们已经分手了。”

　　少年眼底的温柔陡然凝固住了。

　　好久，程禹神色扭曲：“我都已经道歉了，你还要怎样？”

　　“萧禾，难道你还要我跪下来求你吗？”程禹咬着牙说：“你不要得寸进尺！”

　　果然是这样，萧禾望进那双布满血丝，疲惫不堪的眼睛，垂下眼，淡淡地说：“不关你的事，是我受不住你对我的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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