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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化骨(16)
苍老的、头发花白的林静躺在床上,厚厚的被褥盖到了她的下巴。她浑浊的双眼里,渐渐映出了高约翰的脸……
她咧开嘴,露出了一个颤抖的笑容……
“你是谁呀?”
林静说。
高约翰愣住了。
汪铃站在高约翰的身后,偷偷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她小声地说:“我外婆前两年得了老年痴呆症,记性已经不行了,只能勉强认出我和妈妈这些亲近的人。如果你是我外婆的旧识的话,她十有八九是认不出你的了……”说着,她顿了一下,“高约翰,你哭什么呢?”
他……他哭了吗?
高约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湿的。
这是他第一次流泪。
他一直以为,不化骨是不会哭的,是没有泪水的。原来,只是未到动情处罢了。
他早已想起自己的使命。他早已想起,一直让高悦涵念念不忘到以至于死后,还让自己身上的一块骨头代替他存活的夙念是什么。而他终于,可以替他的原主,了却这段夙念了。
他的手,格外缠绵地停留在林静黝黑的、粗糙的、满是褶皱的脸上。
啪嗒——啪嗒——
他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悉数落在她的脸上,他的手上。
“那就好,那就好。”他轻声地呢喃,“你都忘了……最好不过。”
*** ***
……
林静儿。
你好。
我是高悦涵。
好久不见。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对不起,到死都没能亲自和你见上一面。我原来想着,时间还长,不必着急,但没想到,转眼,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事。
在我这不长的一生中,有很多很多后悔的事。比如说,我十分后悔当初误会了闵之榆小姐。当年,那么年轻的我天真地认为,闵小姐是利用了我对于父母的孝顺,谎称我被人举报了,再将我骗得不得不与她一起前往台湾。到了台湾后,我也因为这方面的原因,一直都没有给过她好脸色,对她的示爱也是爱答不理。即使她千方百计地向我解释,我竟也是骄傲地一字都不肯相信。
现在想来,还真是可笑呢。
在我四十岁那年,我回了一次台湾,专程同闵小姐道歉。那时候的闵小姐,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但她依旧如年轻时那般,气质卓越,活泼美丽。她笑着对我说,当年,她是着实恨透了我,恨我为何不愿听她的解释,恨我一声不吭就离开了台湾;但如今,她却也早将当年的那份愤怒抛至九霄云外了。
是时光,将我们一点一点打磨成了更成熟的人。
也是时光,一点点教会我们原谅。
哦对了,我是不是还没有告诉你,我这一生中最后悔的事儿呢?不好意思啊,太久没有说话了,这猛地一打开话匣子啊,就容易跑题。
林静儿,让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我想对你说,我这一生中,最后悔的事儿,就是没能回来见你一面。
曾经的我多么希望,当我与你见面的时候,能像我与闵小姐那样,笑着谈天啊。可惜,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托人打听过的你消息,说你后来嫁了人,还生了个女儿。说你丈夫去世得早,你一个人拉扯着孩子很是辛苦。我还听说,你不知为何信了佛,整日吃斋念佛,格外虔诚。
也许,以我曾经对你那不值一提的了解,我多少能猜到,如此良善的你,或多或少也有在为我祈祷吧?
我知道的,丫头,你这样良善的人,必然会是一辈子都背负着这样的内疚吧?你一定是让这段往事一直折磨着自己,你一定无法原谅自己,以为是自己年轻时候的行为,害了你我吧?
但没关系的。丫头。这一切都过去了。
请你……请你一定要原谅自己。
因为,我已经原谅了你。
这从来不是你的错。
我们不过是时代洪流中不可计数的小小蝼蚁,我们哪里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命运呢?我们……我们从来都是被命运推着走,不是吗?
请你不要再自责了。
向前看吧。
林静。
或许,我们都应该学会释然。
又或许,如今的你早已忘了前尘一切,便是最好的结局。
林静,林静,再见了。
……
*** ***
“所以呢?”
高约翰抽着手中的烟,任凭刺骨的海风裹挟着小小的砂砾,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此刻的他,坐在断崖边上的一块岩石上,正是风口,作为不化骨的他是不会觉得冷的,可却苦了穿着单薄的汪铃了。
汪铃站在他跟前,衣服被海风吹得鼓鼓囊囊的,让她原本瘦小的身形倒显出一种滑稽的膨胀来。她冷得直打哆嗦,却还是执拗地站在原地,瞪着发红的双眼,颤抖着双唇,一字一句地问他:“高约翰,所以呢?所以……所以你的意思是说,高悦涵才是我的外公是吗?”
“……”
“所以你……你也只不过是我外公身上的一块骨头,是吗?”
“……”
“高约翰!”她的泪水终于肆意洒下,被海风一吹,便冰冷得生疼,“你他妈倒是说句话啊!”
高约翰终于抽光了手上的烟。他随手就将燃尽了的烟头抛入了大海。他终于看向汪铃,他看着这个对他而言并不陌生的姑娘,此刻分明已经冷到牙齿不停地打战,却犹自质问着他的倔强模样,忽然,笑了。
“‘反韦斯特马克效应’,听说过吗?”他说,“就是通俗来说的‘遗传性性吸引’——不在一起长大的、拥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之间会有一种天生的性吸引力,这是双方有着相同的遗传基因所致。”
汪铃的泪水就像是失去了控制一般,不停地往下淌。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连说话都是结结巴巴的,“你的……你的意思是……我们……我们有血缘关系……对不对?”
高约翰定定地看着哭成了泪人儿的汪铃,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他只是说:“汪铃,你该想想,或许你根本就不爱我。你说过,我对你有一种特殊的吸引,或许,这就是隐藏在你我基因里的秘密。只是,你错误地将这种血缘上的吸引解读为了‘爱情’。你以为你爱上了我,其实,并没有。”最后,他说,“汪铃,转过身去。”
汪铃愣了一下,“为……为什么?”
“我要走了。”他说。
“‘走’?”汪铃顿时慌了,竟连眼泪都一时忘了流,“走到哪里去?!”
“你忘了吗?我是个妖怪,我是不化骨啊。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帮助我的原主达成他生前未完成的夙愿。如今,原主的夙愿达成了,我还有什么继续存在的理由呢?”他笑起来,似是如释重负,“呼——我找了二十年,终于,在今天,替高悦涵达成了他的夙愿啊。怎么,你不为我高兴吗?”
“不行!”汪铃尖叫起来,她慌忙地向前跑了几步,一把拉住了高约翰的手,说什么都不肯松开,“我不让你走!你不能走!高约翰,我爱你!不是因为什么破效应!只是因为我爱你!你……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你要是想要离开我的话,我……我……我就……”她往四周环顾着,忽然看到了脚下湍急的海水,一跺脚,恶狠狠地威胁道,“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说完,她便昂起下巴,用“我看你怕不怕”的得意眼神瞅着高约翰。
谁料,高约翰的脸上却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表情。他叹了口气,像是颇为头疼地皱起了眉头。他说:“那看来,我得用点儿特殊的方法了呢。”
话音刚落,汪铃便觉得眼前一黑,便再没了知觉……
*** ***
等到汪铃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她是被冻醒的。
她还是躺在那个断崖边上。耳边是呼啸而过的海风,脚下,是冰凉的海水不停拍打着礁石,直至拍出了细碎的、白色的浪花。
“哗啦——哗啦——”
世界除了这浪花拍打的声音,便再没有别的动静——就连哪怕一只飞鸟翱翔的印记都没有。汪铃一下子慌了,她转着头四处张望着。
她记得……她记得……在她昏过去之前……她的身边分明还有一个人……
可是,她却想不起来那人的脸了。
在断崖边上,她看到了一件熟悉的男士外套。她连忙站起身子,捡起地上的外套,仔细地端详着。她想,她的身上,原先一定是盖着这件男式的外套的。这会儿,这件外套却被海风吹到了一边。或者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突然被冻醒吧?
她在自己的脑海中拼命搜索着有关外套主人的信息,却是一无所获。
她将这件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式外套紧紧地抱进怀里……
可惜,这件外套已是冰冷,早已没有先前主人的温度……又或许,它先前的那位主人,从来就没有过温度。
汪铃将脸完完全全地埋入外套之中。
她闻到外套上有一阵若有似无的烟味。
海风一如既往地吹。
那阵烟味,不消一会儿,便又被吹散了。
汪铃站在断崖之上,迎着刺骨的寒风,如此贪婪地试图汲取着外套上的每一分气息,哭得像一个孩子。
*** ***
“……此先太翁之真骨也,为狐钻穴,野狗衔出,受日月精华而成此妖,所以能言生前之事。再与女人交,得阴/精,其祸更不止此。”
——《子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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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下个故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