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妖

　　刘娟长得飞快，又是聪慧过人，一张小嘴自从会说话之后就没停下过，逗得王红霞和林静整天都笑得停不下来。

　　放眼整个村子，没有人不知道，林静是有多疼她家那个小铃儿。自己吃苦受累没关系，可说什么都要给小铃儿吃好的、用好的，上最好的学校，念最好的班级。幸而这刘娟也是争气，考上了师范院校后，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名数学老师。

　　考师范院校，是林静给刘娟出的主意。

　　林静说，她希望刘娟可以成为一名老师。刘娟曾问过她为什么，林静却也只是用慈爱的目光，一遍一遍抚摸着她的脸庞，说：“没有为什么。”

　　刘娟当时便觉得，自己的母亲，透过自己的脸，仿佛是在看另一个人。

　　她想，母亲应该是透过自己，看到了父亲。

　　刘娟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她听邻居家的公公婆婆说，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憨头憨脑的傻子。可当她就这件事儿问起自己的母亲的时候，林静却总是会纠正她，说，不要去理会那些散言碎语的。这时候，刘娟便会觉得，自己的父母可真是真心相爱的呀，不然，她的母亲为何会在父亲死后那么多年，依旧如此维护着他呢？

　　小时候的有些夜里，林静喝醉了，甚至还会抱着半大不小的刘娟就哭起来。她固执地叫着刘娟的乳名：“小铃儿，小铃儿啊……我对不起你的爸爸……”

　　已经在睡梦中了的刘娟被痛哭流涕的母亲吓醒，但她还是试着拍着母亲的背，安慰道，“妈妈，妈妈，你快别哭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现在，你不还有我吗？”

　　可是林静却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小铃儿，你不懂……你不懂啊……”

　　说着说着，不一会儿，林静便会就着酒劲，沉沉睡去，徒留下被她圈得紧紧的刘娟，浑身僵直不敢动，唯恐吵醒了好不容易睡下的妈妈。

　　也不知是不是出于这份莫须有的愧疚，林静待这个女儿，确实是很好的。她甚至害怕自己的女儿受委屈，还置办了一套丰厚到足以她招赘的嫁妆。

　　但刘娟的母亲又实在是个奇怪的人。当刘娟带着汪旭入门的时候，她又说，虽是上门女婿，但以后两人的孩子可以随父姓。只是，她却有一个条件——若是生了女儿，孩子的名字中，一定要有一个“铃”字。刘娟回想起自己的乳名“小铃儿”，却不知自己的母亲为何对“铃”这个字如此执着，她便私下拉过林静，向她询问着就中原由。

　　林静却依旧是那副透过她，看着故人的模样，缓缓道来，“我要让你的爸爸回来的时候，能够一眼便认出你的孩子呀。”

　　可是，她分明听家里的大人们说，她的爸爸刘立国已经在她出生之前，就掉进粪坑里淹死了呀？怎么听她妈妈的意思，就好像她爸爸随时都会回来一样？刘娟思索半天，才回过味儿来。她想，她母亲或许是在父亲这件事上格外迷信，偏生相信了那“转世投胎”一说，就好像她的父亲随时会转世投胎成一个男孩儿，而那个新生的男孩儿，却会因为“小铃儿”这三个字，第一时间认出来，这是他前世的女儿！

　　刘娟想着想着，就连自己都觉着万分荒谬，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可她和当时的男友、现在的丈夫汪旭答应了老太太这个略显不着调的要求——毕竟，谁都不能确定，从刘娟肚子里蹦出来的，是个男娃娃还是女娃娃不是？

　　可到底是命运弄人，十月怀胎之后，刘娟生下的，也确实是个女孩儿。

　　汪旭说，不然就叫“汪铃”吧？简单好听。

　　林静在一旁笑着点头答应。

　　在那之后，便是汪铃的故事了。

　　刘娟和汪旭住在城里，可每个周末都会带着汪铃回到乡下老家，看望一次刘娟的妈妈——林静。林静很喜欢汪铃，总是攒了一星期的零食玩具的，等着周末汪铃来了后亲自拆开。林静宠汪铃宠得厉害，就连小娃娃出门她都要坚持背着，绝对不让汪铃的脚沾地。有的时候，就连刘娟都忍不住说：“妈，你太宠铃铃了，会把她宠坏的！”

　　每当这时候，林静总会看着在脚边玩耍的、懵懵懂懂的汪铃，再乐呵呵地说：“没事儿，没事儿，铃铃开心就好。”

　　铃铃是开心了，可林静的腰板，却再也直不起来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林静剪去了她那一头标志性的长发，这便意味着，从今往后，她再也不能梳麻花辫了。刘娟有一次都忍不住问她：“妈，你干嘛把头发剪了呀？以前扎两个辫子的时候多好看呢！”林静却还是乐呵呵地笑着，拨了拨自己齐整的短发，说：“短点儿好。短了以后，就不用那么常洗头了，省水！”

　　刘娟见劝不过她，便也没再说什么。她一边剥着花生衣，一边同自己的母亲闲聊道，“对了，妈，你知道吗，铃铃的作文在市里面得奖啦！得的一等奖呢！”

　　“啊？真的吗？”林静惊喜地瞪大了双眼。

　　“那还能有假呀？妈，你快猜猜，铃铃她写了什么作文？”

　　“这我哪能猜得到！小铃儿，你就告诉我吧！”

　　一听见自己年过半百的母亲还叫着自己年幼时候的乳名，刘娟也忍不住红了脸。她赶忙将话题岔开，“铃铃那作文的标题呀，是《我最尊敬的人》，那里头写的最尊敬的人，就是她的外婆，就是您！”

　　“啊？！真的呀？！”林静惊喜得脸颊绯红，说话的时候也忍不住唾沫横飞，“铃铃写的她最尊敬的人是我呀？那她都写了我什么呀？”

　　“妈，您还真别说，铃铃倒是挺会观察生活的嘛。她写的东西，平时我都没注意到呢。”刘娟一边剥着花生，一边说道，“她作文里写呀，她的外婆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了，可确实‘活到老学到老’的典范！铃铃说您呀，就喜欢看那个时事新闻，关注国家大事儿，就前两天看那个有关台湾老兵的专题报道，说您还看着看着哭了起来呢……”

　　后面的话，林静已经听不清了。

　　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在脑中一遍一遍地回响着汪铃作文中所描述的那一幕……

　　没错，她是因为台湾老兵的报道，落下了眼泪。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想到了自己曾经那位因为命运的捉弄，阴差阳错地分隔两岸的“故人”——高悦涵。

　　——她是不好意思称他为“恋人”的。名不正言不顺，自己又不是闵之榆，又何德何能能称高老师为“恋人”呢？就是说一个“故人”，她都要犹豫几番。

　　电视里的老兵痛哭流涕地说，自从来到了台湾之后，便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故土，与自己的亲人们团聚。战后的老兵们老无所依，只能依靠给修道院打扫卫生换取食物。他们为了能够回到大陆，甚至动过靠游泳登岸的念头，可后来却又听说，有部分试图游上岸的前人被岸上的士兵用枪射杀了，便又害怕得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她就此想到了高悦涵。

　　她忽然想到，若是没有当初她的误会，若是没有当初她的一声诉状，事情又会是什么个模样呢？

　　刘娟不会是刘娟。她首先不会姓“刘”，其次，她应该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而不是被一个“娟”字给打发了。她可以是被父母疼爱的“小铃儿”，可以是被一家人环绕的掌上明珠，可以……可以，是高悦涵的女儿。

　　林静清楚，是她毁了高悦涵的人生，也毁了自己的人生。

　　她比谁都清楚，她这一生，倾其所有地对刘娟好，对汪铃好，并不是出于纯粹的目的。

　　不过……都是她在赎罪罢了。

　　她这一生，负重前行。

　　她放不下这个包袱。她还没能亲口对高悦涵说上一声“对不起”。

　　她知道，高悦涵一定是恨自己的——是啊，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恨自己呢？是她，因为一己私欲，将他推到了海水的另一边，让他此生再难踏上故土；是她，让他背负着莫须有的骂名，一辈子不得翻身；是她，断送了他可能会拥有的平顺的、美丽的人生。

　　这些，饶是她过得再辛苦，饶是她如何善待刘娟和汪铃，也永远还不上来的。

　　林静曾经托人打听过高悦涵的下落，可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高悦涵如今具体的状况。没有人知道他的近况，就没有人知道，他现在过得是好，还是不好。

　　这几乎是在林静早已脆弱不堪的愧疚之心上又加上了一块沉重的砝码。

　　终于，这样的折磨她受不下去了！她知道自己的年纪已经大了，说不定哪天就没了，她不愿将这样的悔恨生生地带进棺材里！她宁可高悦涵来到自己的面前，狠狠给自己地打上一巴掌！这样……这样，她的心里，也许还能好受一些。

　　而如今，几乎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苍老的、奄奄一息的林静，却出乎意外地再一次见到了高悦涵。

　　他穿着得体的衣服，面貌格外年轻，可眉宇间，却依旧能依稀看出当年那令她格外喜爱的儒雅。
　　他冰凉的手，轻轻地抚上了她不断颤抖的脸颊……

　　“林静儿，你还记得我吗？”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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