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妖

　　春天来了，林静往高悦涵的学堂跑得越发勤快了，学堂里的学生们见到了，偶尔也会开她的玩笑。他们高声问她：“林静，你来得这样急，是不是喜欢我们高老师啊？”

　　年轻的、过于羞涩的女孩儿总是会红着眼睛，一跺脚，嗔道，“别胡说！”

　　虽然林静没上过几天学，可有一个词，她却是在字典上接触过的——“口是心非”。可是她却觉得，这个成语还不够贴切。她呀，恐怕是“口非心是”了——嘴巴上嚷嚷着“别胡说”，心里一个劲儿想着的却是……

　　却是……

　　“嗯，我确实是喜欢着高老师的。”

　　也怪不得她。林静的父母起早贪黑地忙于农事，向来疏于对她进行有关男女情事方面的教导，让她分明已经匆匆忙忙地踏入了十五六岁的青春期，却还不懂得那最是兵荒马乱的“爱情”。

　　她是从闵之榆的身上，懂得，什么是“喜欢”的。

　　像先前无数个午后一样，哄睡了弟弟又马不停蹄地忙完了活计的林静踏着急切的步子，“啪嗒啪嗒”地来到了学堂的窗外，刚想猫下身子，偷偷摸摸地从后门钻进去，却意外地发现，在那张本来专属于她的座位上，俨然坐着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孩儿……不，那人和她不一样，应该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女人”了。

　　那个女人的脸很白，嘴唇却很红，红得像是那尚沾着露水的花瓣，那样鲜艳欲滴。她穿着林静从来没有见识过的、时髦的、漂亮的裙装，脚上蹬着一双不沾一丝纤尘的尖头高跟皮鞋，精致得像是立在橱窗里专门供人观赏的洋娃娃。可那女人又和别的目光木讷的洋娃娃截然不同，她那双带着手套的纤纤玉手此刻正撑着头，她的眼睛如暗夜里的星辰那般闪耀、那般专注，就如此直勾勾地盯着教室的前方——

　　那里没有别人，有的，仅仅是林静的心上人。

　　*** ***

　　下课后，林静才敢从后门悄悄地摸入教室中，却惊异地发现，教室最后排的那张桌子上的女人又不见了。她探头寻找着，才发现那个女人已经蹬着那双精致的高跟鞋，“哒哒哒哒”地跑到了高悦涵的身边，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此刻，她正凑在他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不知道正在说着什么。

　　这幅画面狠狠地刺痛了林静的眼睛。直到身边有认识的学生三番两次地喊着她的名字，她才如梦初醒一般，连忙掩饰着自己的失神。

　　“啊……啊？小、小李，怎么了吗？”

　　被叫做“小李”的李清桦不满地嘟起了嘴，问她：“林静，你是不是又看我们高老师看呆了呀？怎么我刚刚叫你你都不答应呀？”

　　“对……对不起啊，小李，我这不是刚刚没注意嘛。”林静忙不迭地道着歉，可怀揣着心事的她又忍不住将话题转到了高悦涵身边的那位淑女身上，“对了小李，那是你们的新同学吗？怎么之前没见过啊？”

　　“哦，你说她啊！”李清桦努了努嘴，语气里也是颇为不屑，“哪里啊，我们哪里来的福气能跟闵之榆这样的大小姐做同学呢？还不都是托了我们高老师的福，才能让她和我们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呢。”

　　“闵……闵之榆？”林静反复咀嚼了几遍这个名字，只觉得熟悉，但总是反反复复想不起来出处……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恍然大悟道，“啊！原来她就是那个闵之榆啊！”

　　“‘那个’闵之榆？”李清桦似乎有些嗤之以鼻，“还能有‘哪个’闵之榆？”

　　是了，林静虽然只是个不问世事的乡下姑娘，但对于“闵之榆”的大名，她还是颇有几分耳闻的。

　　闵之榆是闵启璋的独身女，而闵启璋人呢，则是驻扎在当地的国民党将领之一。作为闵启璋的掌上明珠，闵之榆自然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锦衣玉食。原本，站在云端上的闵之榆与高悦涵等人应该是全然两个世界的，可也不知怎的，一次元宵灯会的机缘巧合之下，大小姐闵之榆却对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平凡的教书先生高悦涵一见钟情，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在家中吵着闹着非他不嫁。

　　多么一段标准的、才子佳人式话本的开端啊。

　　包括林静在内，所有人都是那么觉得的。

　　可偏偏，这话本的男主角——高悦涵自己，并不那么觉得。

　　他正听烦了闵之榆那尖利的嗓音在自己的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停，甫一抬头，却看到了站在教室最后方站得端端正正的林静，眼里骤然放出了别样的光彩。

　　“林静！你来了怎么都不叫我呢？”

　　说话间，高悦涵已经三步并两步地来到了林静和李清桦的身边。他神色颇为激动地将双手攥成拳放在身体两侧，就连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的，“林静，你……你来了多久了？”

　　“来了可久了呢，高老师。”还没等林静张嘴，李清桦已经接口道，“您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她就来了哩。看没位置了，人可在门外站了可久了呢。”

　　“哦？李清桦，你的意思是，我上课的时候，你在开小差咯？”

　　“我……高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

　　高悦涵显然不是真的有意责难李清桦，但他却有些责怪似的瞧了林静一眼，“林静，你怎么就这么实在呢？只管进来呀，外面多冷啊，吹坏了该怎么办？”

　　“我……”

　　林静再一次张开嘴，刚想说些什么，却再一次被一个有如百灵鸟般清脆的声音所打断了——

　　“咦？这位是谁呀？高老师，你怎么都不给我介绍一下呢？”

　　来人正是闵之榆。她脚步轻巧地来到三人身边，探过身子，好奇地问着。

　　“这是林静。”被夹在中间的高悦涵不得不为几人做起了介绍人，“这是闵之榆。你们互相认识一下吧。”

　　“哦！你好呀，林静，我叫闵之榆。”闵之榆十分大方主动地伸出了手，一把握住了林静因为粗糙而有些羞于见人的右手，“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呀？你也是高老师的学生吗？”

　　“不、不是的……”林静有些结结巴巴地答道。

　　“那你和高老师是什么关系呀？”

　　“我……”

　　“噢我知道了！”谁料，闵之榆却再一次打断了林静的话，“你一定是高老师的妹妹吧？我说呢，看你们俩的眉眼之间还有些相似的地方呢！”

　　林静慌了，“我不……”

　　“闵之榆。”高悦涵却及时救场道，“林静不是我的妹妹。她是附近村民家的孩子，有空也会到我这儿来听几节课，你别吓到她了。”

　　“哦，原来是可爱的‘小村姑’啊！”闵之榆这才恍然大悟地道歉着，“不好意思啊，林静，你别把我刚刚的话当回事儿，我这人吧，就这毛病，嘴太快！”

　　“没、没事儿的……”林静连忙摆着手。她嘴上说着“没事儿”，却还是忍不住偏过了脑袋，暗暗咬住了下唇——她知道，从心直口快的闵之榆口中冒出的那一句“小村姑”并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可当这个词从闵之榆那抹着香喷喷、油亮亮的唇膏的口中蹦出，她还是多少觉得有些不舒坦。

　　她从未像这一刻一般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原来，人，果然是有云泥之别的。

　　这样突如其来却的念头像是一根哽她喉间的鱼刺，让她吞不下，又吐不出，只觉得不上不下的，难受极了。这份念头，终于让她渐渐减少了跑去学堂的次数，直到半个月后，她才实在是忍不住自己即将溢出的思念，趁着一个放学后，想要再一次来到了学堂外面，哪怕只是偷偷地看上高悦涵一眼也好。

　　谁料，在她去见高悦涵的半路上，居然下起雨来。林静进退两难，只好咬咬牙，选择了目标距离更近的学堂，埋头跑去。

　　放学之后的学堂和她之前看到的并不一样。学生散去，简陋的学堂显得格外安静。若不是因为窗户里隐隐透出一丝昏黄色的灯光，林静几乎就要以为，今天自己的春情，又要再一次落空了。

　　啪嗒——啪嗒——

　　她就像是若无其事一般地踩入一个又一个积水的小水洼，泥点子一个又一个落在她泛白的脚腕子上，黑的黑，白的白，交相映衬，煞是好看。调皮的水花趁着她不注意，一个接一个钻入了她的鞋子里，冷得她脚心都不住发凉。

　　可她的心却如此火热，像是忘了眼前所有所有的这一切。

　　——除了，窗子里的那个心上人。

　　雨水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给了她莫大的安全感，让她可以趁着这一瞬偷来的时间，尽情地窥视着那个男人——

　　高悦涵如她想象中的一样，仍然坐在桌前，点着一盏简陋的煤油灯，埋头批着学生的作业。暖融融的光线和她的视线一起吻着他线条流畅的侧脸，高挺的鼻梁和……和微翘的双唇。她几乎是贪婪地随着灯光一起描绘着高悦涵的侧脸，贪婪得像是以后就要看不到了，所以，她恨不得将眼前的一切深深地刻入自己的脑中一般。

　　这一瞬间，就好似俗套的“天荒地老”。

　　落在头顶的雨水顺着林静的头发淅淅沥沥地落到了她纤长的睫毛上，像是挂上了一幕水帘，让她竟一时看不清窗子里的光景。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将雨水眨去，咸湿的雨水顺着她的脸颊缓缓地滑入了她的口中。

　　苦的。

　　不知为何，她竟然有些想哭。

　　可她忍住了。

　　因为，她看见，独自一人坐于案前的高悦涵，不知是受了何种蛊惑，竟然缓缓地抬起长时间埋于书本间的脑袋，抬起眼帘，慢慢地看向了她的方向……

　　他惊讶地看到了立在窗外的她。

　　“林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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