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录

　　康氏去八王爷府，得来的结果却不那么好。

　　八王爷府坐落于皇城中极中心的地段，是前朝勇亲王府邸，占地极大，华贵非常。春日百花都开，其中数那一树一树的海棠最为抢眼，八王爷身边最得脸的内侍封公公亲自来迎，康氏见此，更安心几分。

　　八王爷所在的厅堂中，一进门就能见一幅吴道子的真迹，堂中熏了迦南香，柯沉雪坐于父亲右侧，听人报说楚家来人了，柯沉雪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说：“父王，我先走了。”

　　八王爷点一点头。

　　“老夫人来可有要事？”

　　八王爷结结实实地受了康氏的跪拜，与之前的和气判若两人。康氏隐去心头的坎坷，心想，如今八王爷这样子，先前议亲的事恐怕不能直说，于是隐下话不提。

　　婢女水葱一样的手奉上新沏好的碧螺春，却不是康氏最喜的大红袍。康氏略斟酌一下，开口道：“原是外头有些闲话，说我家大郎被夺了差事，想着楚府最近与您这里走的近些，老身舍了这张脸，来问一问。”

　　口气不可谓不好。

　　八王爷一双凤眼微微挑起，虽然老了，但也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模样。他看了康氏一眼，只这一眼，康氏就感觉到了不善。

　　“闲话什么的您还是莫要当真，广云的人品本王是晓得的，不说皇上，就是本王也很喜欢他。自然，都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不过老太太也不需太担心了，广云这些年多少汗马功劳，咱们都明白。”

　　这是客套话中的客套话，两家都是已经要接亲的人家，连认亲都认过了，只差换子女庚帖就能把亲事做成。论理，这样的关系，一家有难，另一家不当是这样的态度。哪怕是不想做亲了，也会碍着面子提点一二。

　　那什么样的人会让人连面子情都不给呢。

　　只有两种，死人，或者是将死之人。

　　康氏不是没有城府，但想到这个可能，登时冷汗就下来了。八王爷见火候到了，立刻摆出端茶送客的姿态。

　　“小子是汴梁有名的纨绔，先前很不懂事，听小子身边的小厮说还曾唐突过您家长孙女，阿封。”一面说着，一面拍拍手叫来封公公。

　　八王爷有点胖，所以他拍起手来声音也大。康氏心里发冷，但担忧儿子安危，实在不愿在这里发作。

　　封公公穿着身朱红色的净面衣裳，戴着一顶高帽，他和八王爷年纪不相上下，不过保养上自然不如八王爷。封公公面上一根虾须也无，褶子却不少，此刻也眯着一双眼，躬一躬身。

　　“王爷您吩咐。”

　　“把给楚家大姑娘的东西拿过来。”

　　说罢又和颜悦色对康氏道：“小子不尊重，还请您家大人有大量宽恕了。不然若有风言风语传出去，对阿瑾自然不好，但恐怕日后对您家孙女的婚嫁也是有妨害的。”说罢，又补一句：“还请夫人务必收下。”

　　康氏抬头，只见一盘金子，一盘珍珠。这是赏下人的架势，自然，也没多少人赏下人会赏这么贵重的东西。康氏只觉得齿冷，这样的漠视！这样的折辱！

　　现在满汴梁都知道楚府在和八王爷府议亲，楚府低调，正经说起来这风声还是八王爷府放出去，如今说毁就毁，楚家岂不是要沦为汴梁笑柄！

　　“王爷这话，老身不太明白。”

　　康氏咬一咬牙，脸上虽还笑着，说话却强硬不少。八王爷倒是没想到这素来会见风使陀的老太太竟能强硬一把，倒觉得有点好玩。

　　“您就收下吧，日后您家用钱的地方也多。如果您觉得您孙女实在不需要我这份礼也行，那就当我送广云的生辰礼。我与广云相交一场，他今年生辰都征战在外，我拿这些给他，也算是全了我们这些年的交情。您看这样成不成。”

　　康氏看着八王爷，八王爷也看着她。只不过，八王爷是笑着的，康氏的脸色则十分精彩。八王爷到底是宗室，康氏虽然一时愤怒狠了，也不敢过分强势。最终垂首道：“多谢王爷了。虽然楚家和八王爷府相交不深，但犬子平时也很是敬佩王爷为人。”

　　八王爷见她服软，又能把自己的话听明白，也就不再纠缠。至此，端茶送客，两不相干。

　　康氏出八王爷府后，登上马车，一个不妨，一口血喷出。康嬷嬷吓个好歹，康氏却只摆摆手，令车夫行车。

　　“我无事，楚家也必定无事的。”

　　康氏说。康嬷嬷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楚家现在也有些乱，大房人口简单，乱的是二房。二房听闻了大伯被夺了差事的事情，楚莺莺先与她娘道：“娘，若这是是真的，大伯不会连累咱们吧。还有我的亲事可怎么办，这正议亲呢。”

　　所以说楚黛黛一向不喜欢白眼狼二房，不是没有缘由的。二伯父至今不出仕，一家人靠楚黛黛父亲楚广云供养，如今不过些许流言，就已这样急不可耐，生怕牵连自身。

　　周氏哪里有不慌的道理，听了女儿的话，虽安抚了女儿几句，但到底去找了大嫂许氏讨话说。许氏哪里有空理她，说来，许氏虽然不喜欢楚黛黛这个女儿，但其实母子俩一样的脾气，对二房也是一样的观感。

　　见二太太过来，许氏心腹嬷嬷王嬷嬷冷着一张脸说：“二太太来的不巧，我们太太正和我们大小姐说话呢。”

　　周氏知道她一向不是个好缠的，但此刻也顾不得了。

　　“我也有要紧事见我妯娌，你领我去。”

　　“二太太还是等等吧，我们太太正教女，不好叫人听。”

　　王嬷嬷话说的绝，周氏无法，只得作罢。而楚黛黛此时也的确在问她娘：“娘，外头的传言是真的吗？”

　　“真不真假不假的，等你爹和你大哥回来就知道了。”

　　许氏现在也很担心丈夫。楚黛黛的大哥今年二十岁，丧妇之后暂时未再娶，跟着楚将军在前线舔血谋前程。才八岁的楚环今日也不上学，看着母亲和姐姐，觉得她们脸色都不太好，一时也不知道先安慰哪个。

　　“也不知道婆婆在八王爷府怎么样。”

　　虽说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但一想到父亲，黛黛就觉得，如果真是为了父亲，也没什么不可以的。虽能这样想，她也仍旧难过的喘不过气来。

　　康氏在八王爷府怎么样，康氏在八王爷府不怎么样。康氏的马车一到，楚黛黛和许氏都十分紧张。许氏紧张丈夫自不消说，到楚黛黛这里，这份紧张就有复杂意味了。

　　康氏脸色不好，看上去发虚。许氏见了，心里就咯噔一下，果然。

　　“与八王爷府的亲事不要再提了。”

　　“八王爷府怎能反悔。”

　　许氏急的声音都拔高了几度。

　　“有何不能反悔，两家又没换庚帖，八王爷府天潢贵胄，咱们家连个爵位都无，高攀不起也是情理之中。”

　　楚黛黛看了祖母一眼，她的眼神透露出一丝迷茫，迷茫里更有几分心痛。她见识过柯瑾似火般的浓情，见识的比谁都真，比谁都深。也是因为见识过，她便知道，八王爷府突然翻脸，一定是因为楚府岌岌可危。父亲的事，是大事。

　　否则就凭柯瑾，八王爷只这一个儿子，待他如宝，如何会轻易悔婚！若悔婚，定是大事。是连八王爷也根本不想管、也难管的大事。

　　“母亲，咱们要怎么办？母亲。”

　　黛黛呆呆的，她的母亲语带哭腔，康氏被她哭的心烦，一拍桌子道：“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把家里守好了，别让家里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生乱。”

　　许氏惶惶然点点头。楚黛黛依旧看着康氏，康氏心想，儿媳妇还不如这个孙女看的清透。

　　“祖母，我等着爹爹和哥哥回来。”

　　若是平日里，楚黛黛才不会提这个哥哥。哥哥从小就欺负她，待大些了，依旧只知道欺负她。她娘又喜欢拉偏架，这让楚黛黛跟她哥哥更不亲近。但如今，她却也知道说一句，等哥哥回来。

　　康氏叹口气，点点头。

　　“你先回去歇着吧。八王爷府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我知道。我本来也没想过八王爷府。”

　　若搁以前楚黛黛这么说话，许氏是一定要训斥的，现在却一点没这个心情。只垂头哭，楚黛黛看的心疼，上去扶她娘道：“外头不过流言，娘您撑着些。如果您红着眼睛出了这个屋子，有心人看见，不知道还要如何生事。”

　　这有心人说的就是她二房伯娘，康氏只当听不见。

　　八王爷府的态度，其实坐实了这个流言，楚黛黛先送她娘回了房，才和霜天回了自己的落芙居。途中，她经过曾与许凌初常逛的花园，也经过徐淮安所住的笙箫阁。

　　她突然问霜天：“你说，淮安的姐姐在宫里有了大出息，咱家也帮过淮安，若咱家真的有事，淮安的姐姐珍妃娘娘会不会也帮咱们一把。”

　　霜天虽然是楚黛黛的丫鬟，但对徐淮安的观感其实和张宝华差不多。只是楚黛黛一向和徐淮安亲近，霜天又不是说人是非的性子，何况徐淮安也从来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所以即使霜天心里有些什么想头，也没对楚黛黛说过。

　　如今楚黛黛问到她这里来，霜天也只是说了一句：“徐小姐是徐小姐，珍妃娘娘是珍妃娘娘。何况徐小姐是二太太那边的亲戚，即使真到了要徐小姐要帮忙的地步，也是二太太去说，才显得名正言顺。”

　　若是往常，楚黛黛一定要驳一驳霜天，说一说她与徐淮安的情分，还要大打比方，比如若是淮安如何如何了，她一定要帮等等。

　　如今却难得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也是。”

　　霜天见她情绪竟更为低落，便没再说。只哄她：“小姐再愁就愁出皱纹来了，到时候成个小老太太，汴梁第一丑。”

　　楚黛黛一笑，嗔霜天：“少胡说。”

　　但心里那层阴云笼在主仆俩心中，其实谁也揭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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