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录

　　楚黛黛自文华大长公主府回到楚家，竟觉得世间事有种说不出的可笑。就比如崔潆吧，明明曾经和她这么要好的人，如今竟和她生疏至此。再比如怀珠郡主，从前看上去那样懦弱而静默的性子，却实则有这样令人侧目的锋芒。

　　她想着想着便睡了过去，那一晚上做了一夜的梦，等醒过来的时候，却也并不晓得究竟梦到过什么。

　　七月初一是楚黛黛生辰，但康氏和周氏以楚黛黛没出孝期为由，不给楚黛黛庆祝，同样的，也不给她办及笄礼。楚黛黛如今也不很在乎那些，和楚环在一起吃了碗长寿面，又收到怀珠郡主送来的生辰礼，就算是过了一岁。

　　一转眼，三年过去，楚黛黛出孝。如今楚黛黛已经十八了，楚家二房的两个女孩儿，楚莺莺和楚翠翠都已经出嫁，嫁的也都是书香人家的子弟。尤其是楚莺莺的夫家，听说还和当朝宰相米相是拐着角的转折亲。

　　二房嫡出的楚河取的是定国侯府何家远房亲戚何将军的女儿，容貌和嫁妆都不过尔尔，因何家从前和楚将军是政敌，所以楚河这桩婚事，当真是一波三折。

　　楚黛黛并没有什么反对的立场，反正楚家早就不是她的楚家。二房的庶子楚泱娶得是皇商家的女儿，皇商也是商，据说这一门亲事，最开始康氏是反对的。至于后来为什么能成，应该是因为那位商家女不菲的嫁妆。

　　于是，楚家这一辈的公子小姐，除了九岁的楚涣和十一岁的楚还之外，唯一一个没有亲事的人，只剩下楚黛黛。

　　周氏自然是不愿意养楚黛黛这么个闲人的。而理所当然的，周氏也不会记得如今楚家的家业是楚黛黛生父楚广云挣回来的事实。

　　而楚黛黛出孝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康氏。她要分家。

　　康氏杯子一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我还没死呢。”

　　楚黛黛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祖母：“不分家也可以，只是我父亲的产业都应当给楚环才是。以前二伯娘他们占了多少我不晓得，也不想再管。但是从今儿起，这些都是楚环的。”

　　“阿环还小，你既然不放心二房，我替他收着就是。”

　　楚黛黛倒不着急此时就能把大房的产业夺回来，她见康氏有个作保的意思，也就先把这事按下。又说：“母亲发丧时，我还在牢里。如今我也出了孝，想去灵隐寺中去给父亲母亲上一炷香，再捐上几盏油灯。”

　　康氏本来被楚黛黛突然要分家的事气得头疼，此刻也没心思去想旁的事，摆了摆手说我想一想。

　　楚黛黛听了，微微点一点头，便告辞。

　　路上，二房的妯娌两人正在凉亭里说话，楚黛黛一向和她们没什么话说，只做瞧不见一般，自行往落芙居去。

　　何氏和杨氏见楚黛黛，心照不宣地交换一个眼神。两人虽是妯娌，也彼此的夫君亦不同母，却因对了脾气，好的如胶似漆，平时只要得闲，定会相约出来说话走动，手执纨扇，一件窄袖衫，一样摆风裙，都很有少奶奶的风范。

　　“你说大小姐也是，都这么大的人了，一点事都不懂。”

　　先说话的是何氏。

　　“可不是，前儿还把婆婆气个半死，真不知道是个什么脾气。”
　　杨氏摇一摇纨扇，眼神带一丝倨傲。

　　“她也是十八岁的老女了，看着模样还不错，只可惜命不太好。”

　　“可不是么，我瞧着就是命硬。”

　　“我可听说，太婆婆打算让她做妾呢。”

　　“可当真？”

　　何氏神神秘秘地一笑，却不说话了。杨氏女虽出身商家，但也是有涵养的妇人，自然不会追问。两个人又说一会楚黛黛的闲话，因各有各的一摊事，很快也就散了。

　　楚黛黛回了落芙居，罕见地去了一趟书房。自打父母过世，她已经许久不去书房了。虽然每日都有下人打扫，但真当楚黛黛走进书房的时候，仍能感觉到里头的死寂，这是许多无人来到，方有的光景。

　　接下来，楚黛黛做了一件对她来说惊心动魄的大事。楚黛黛从书房里的暗格处拿出一叠纸，上头的字迹已经有些发灰。里头一阙阙词，有的是在徐淮安的指导下填的，有的是她自己在深夜里写就，里头满是晦涩又甜蜜的小女儿心思。那些，都是她曾写给许凌初的诗稿。

　　还未曾见过天日，就已经被付之一炬。

　　或者，付之一炬的，还有楚黛黛一去不复返的往昔。

　　旧日如梦。

　　倒是周氏，听说楚黛黛要去灵隐寺给大房的夫妇上香，心里很是担忧。连忙往婆婆那里跑了一趟，心惊胆战地说：“娘，做媳妇的不是不心疼大伯和大嫂子，但大伯是皇上钦定的罪人，如今咱家明目张胆地去给大伯上香，这不是跟朝廷过不去吗？”

　　别看周氏张口朝廷闭口朝廷的，其实她恐怕连宫里的宫门朝哪开都不一定知晓。周氏的疑虑康氏也有，不过康氏到底是楚广云的亲娘，冷着一张脸说死者为大，给周氏气个半死。

　　但周氏再生气也是不敢忤逆婆婆的，心里又厌烦楚黛黛多事，眼珠子转了转跟婆婆说起楚黛黛的亲事来。

　　“娘，上次媳妇跟娘说的事，何家的太太又过来问了我一趟，娘看，这是个什么章程。”

　　周氏见婆婆这次没在破口大骂，知道婆婆心里这是松动了，又劝着说：“定国侯家现在风头正盛，何况何世子现在也袭了爵位，是侯爷了。他家二小子如今也升了辈份，虽然不是世子，但一世的前程是跑不了的。”

　　“何家何家，广云一辈子跟何家不对付。娶了他家拐角的亲戚做孙媳妇也就罢了，现在还有咱家的孙女去给何家做妾？”

　　康氏气的吧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周氏吓得一个激灵，但见婆婆没赶她走，心知这事有门儿，大着胆子继续道：“那也是上一辈的恩怨了，侯夫人跟媳妇说，她也是很敬重大伯的为人的。那位何家的二小子您也见过，生的也是一表人才，何况去了就是贵妾。虽然说黛黛一直不太尊重我这个伯娘，但我一个做长辈的，难道还盼着小辈不好不成。婆婆，媳妇是真的差人打听过，那何家二小子的夫人，是真的不能生。”

　　康氏眼皮一抬。

　　“你可打听清楚了。”

　　见康氏松口，周氏都顾不上高兴，忙说：“千真万确。是常去定国侯家的大夫亲口说的，那位夫人身子不好，怀了三次流了三次，说再也怀不上了。”

　　康氏叹一口气，却仍然不给这个媳妇好脸，只是说：“我想一想。”

　　周氏也不敢催康氏催的太急，又说了许多好话，见康氏脸色稍霁，才告辞走了。

　　其实康氏心中也有个疑惑，她总觉得，这定国侯家突然要纳楚黛黛为妾，兴许是宫里的主意。宫里的太后不是当今皇上的亲娘，即使有心想帮楚黛黛，也给不了她太好的姻缘。这样一想，康氏的心也隐隐放下了。

　　待周氏走后，康氏还问了康嬷嬷一句：“叫黛黛做妾，你说这事，好吗？”

　　康嬷嬷眼睛转了转，劝康氏说：“不怕您不高兴，咱家现在，也真没个撑得起来的人。大小姐年纪也大了，恐怕难找到更好的亲事。这个虽说是妾，但如果那位二少爷的妻子真不能生，到时候大小姐只要能生儿子，侯府家大业大，总能有靠。”

　　康嬷嬷没说的是，虽说妾的亲戚不能算是亲戚，但是楚家二房却跟何家也算是有姻亲，如果到时候大小姐真能给何家二爷生个儿子，那就是长子。到时候楚府，说不定也能跟着水涨船高。

　　康嬷嬷没说，是因为康氏，恐怕也想到了。

　　楚黛黛如今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是别人眼中待宰的肥羊，她正张罗着去给父母上香的事。楚环这些日子来武功日渐精进，人也显得比前两年要精神一些。三年前，楚黛黛给楚环定了规矩，白天学武，下午习字，晚上跟着楚黛黛读兵书。

　　是的，楚黛黛的父亲留下不少兵书，因为要教楚环，楚黛黛早抛去那些风花雪月的爱好，竟学起兵法来。

　　实在是造物弄人。

　　晚上吃饭的时候，康氏对楚黛黛说了一句：“明日你带着楚环过去吧，替我也添一站灯。”

　　周氏心里不乐意，但不太敢说话，只是埋头吃饭。楚家没有叫媳妇站规矩的习惯，此时何氏陪着笑问婆祖母：“大小姐出门可要帮着预备些什么东西。”

　　康氏想了想。

　　“叫她自己准备就是。”

　　“是。”

　　此时周氏又很讨人嫌地说了一句：“黛黛既然出孝了，也去该去瞧瞧淮安才是。唉，淮安这孩子也是命苦，如今也没个婆家，和你应当很有些话说。”

　　说起来，徐家复爵之事当真一波三折。当年珍妃娘娘复宠，很快又有了身孕，要知道，当今天子至今没有儿子。可也不知道是不是珍妃娘娘运道不好的缘故，那孩子竟没保住。连带着复爵之事也没了下文。

　　不过，能让周氏这样热络，应当是徐家又有起复之势。这位珍妃娘娘，当真叫人不敢忽视。

　　楚黛黛眯一眯眼睛，眼中闪过一丝痛快。

　　但她并没有回答周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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