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骨

　　顾延舟才知，原来大户人家办事真如此利落。次日大早，天刚蒙蒙亮，顾延舟犹在梦中，就听见一串马蹄声踏踏。由远及近到他门口，然后忽地一声烈马嘶鸣。

　　顾延舟如梦初醒，立刻披衣下床。山中长年团雾，一推开门，隔着白茫茫的一层，只看得一辆马车稳稳停于他门前。拉车的棕马正懒懒地踏着马蹄，间或打两个响鼻。

　　“顾公子。”站在马车旁边的是昨日帮他采买的丫鬟小清。小清依然笑吟吟的，只是那笑容极其古怪，像是被刻意划上的扭曲的弧度。加之她面色惨白如纸。虽盈盈而立，却似木偶一般的生硬刻板。

　　周遭迷薄霭霭，顾延舟一开始还看不真切，乍见那古怪的笑容，直骇了一跳。忙敛衫道：“姑娘怎么赶早就来了？”

　　小清低低而道：“奴婢送小姐来了。”她说着，缓缓上前，只把牵马的缰绳捧在手里，“顾公子，我们家小姐以后就仰仗公子了。还请公子多多垂怜，务必照顾好我家小姐。”

　　她说的郑重，顾延舟却听得怪异。他环顾着周围，“你家夫人呢？”

　　“夫人也望公子尽早启程，早日赶赴杭州祖宅。”

　　小清高举着手，将缰绳交到顾延舟手里。便施施然转身，顾延舟根本唤她不住，只看着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浓荫深处。

　　“这林府……”顾延舟失笑，怎地这般神秘。

　　思疑间，马车的帷幔被轻轻掀起，只瞧着露出的五指玉白，然后是一张足以匹配那白皙的少女脸孔。

　　此时晨光熹微，微微驱散了林间薄雾，林梨瞧着树缝间渗漏的一袭金光，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欢喜鼓舞。她迅速跳下马车，有心碰一碰那阳光，却又带顾虑。只保持着丈远，一袭身影都隐在金光遍及不到的林下。

　　她以伞遮头，眼中只有这曦光林色。顾延舟本还在等着旁人，渐渐也觉得不对。他快步掀开马车布帘，竟空无一人。他猛变了脸色，林夫人这是何意？

　　“林小姐？”他迟疑着，还是问出了口，“你的丫鬟不跟着你吗？”

　　林梨举眸，才舍得把眼神从绿荫繁密处移开。她的脸被柔光一衬，益发显得白如皓雪。她的笑意亦是淡淡的，全不同那日的针锋而对。

　　“顾公子。”她开口也无一丝病气，“如今只有我一人。”

　　顾延舟陡地一震，他似是有些不信，“林小姐的意思是，家丁都在林外等候？”

　　林梨加重了笑容，再道：“只有我一人。”

　　顾延舟极是错愕，此情此景与林夫人昨日所说全然不同。看现在的样子，难倒是只要他和林小姐同行？

　　竟就他们二人？

　　顾延舟不知怎么说才好，若真是这样，那这林夫人和林小姐未免都太过心宽。他尚不敢自诩浊世公子，何况这孤男寡女同行，若来日传了出去，岂不是坏了林小姐的深闺名声。

　　他总还是个弄墨之人，银子虽是诱人，但千百年来圣人的话更不能丢了。

　　想他顾延舟虽不是什么鼎鼎人物，可若是被人当做了登徒子，怕以后下到黄泉也无颜面对顾家祖先。

　　“林小姐。”顾延舟稍稍退后了两步，有些尴尬的朝着林梨上下扫了一眼，不自在道：“古来有句话，叫男女有别。”不等林梨开口，又拱手道：“实在是一场误会，竟让林小姐白跑这一趟了。这里着实偏僻，我还是先送林小姐回府。”

　　他忙要进屋换衣，一脚才踏在门槛上，只听林梨在他背后道：“顾延舟。”

　　顾延舟略略一停，转过身去，听得她道：“我幼年读宋真宗的《励学篇》，现在想来，只觉字字珠玑。公子也是读书人，可还记得吗？”

　　他道：“自然是记得。”便随口念来，“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他念到后面声音越低，眉头高蹙，心念大动。

　　林梨依然静静含笑，侧身看着那阳光遍及处止步不前，“公子谨尊圣人之道，只是这圣人之话，也不全然是对的。”

　　字字浅短平静，却不啻于在顾延舟心里掀起轩然大波。他并不死守着读书人的清高气节，甚至他碌碌至今，所求的就是千钟粟、黄金屋，乃至名扬天下。可如今这“颜如玉”，却轻飘飘的戳破他一无所有的事实。还是这种淡淡然，不甚在意，仿似无意的当面点破，直刺入他心窝。

　　他脑中骤然冷冽了半晌，还是谨慎道：“真是林夫人的意思？”

　　“公子若不信，可取出袋中银票一观。真金白银，是最做不了假的。”林梨只平声陈述，“这一路所需的，可能换得公子一点真心？”

　　顾延舟终是不懂，“林夫人她……”

　　“我自小身体羸弱，常年卧病在床，因此父亲从不许我出门。如今我大病初愈，实在感慨外间的风光。母亲也是为了圆我多年所盼，才特托了公子将我送去外祖宅中。这一路，的确要劳烦公子了。”林梨略福了福身，眼中晶亮，“何况公子画技绝佳，谈吐得趣。与雅同行，也是我的福气。”

　　她说的这样滴水不漏，全然不似那一日的横眉冷对，甚至有些奉承的意思。顾延舟这一下反而没了主意，与美同行，着实也算是好事一件。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林梨缓缓吟道，“顾公子，不过是送小女子去外祖宅家。若真说有顾虑，也该是我有才对。”她浅浅一笑，笑容里多了两分讥讽之意，“公子能怕什么？”

　　这言下之意，竟是说他堂堂七尺男儿，不及一个深闺女子。顾延舟五指一握，其实细细一想，这本来就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既能出游，又赚得真金白银，于他，有何亏损？！

　　何况，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小姐都不介意，他又有理由变扭什么？

　　思及这一层，顾延舟立刻就想通了。他坦然一笑，拢了拢还未梳理的长发，拱手道：“林小姐请先稍等，容在下梳洗一下。”

　　林梨马上高兴起来，颔首道：“尽快上路。”

　　顾延舟心中嗤笑，这林小姐果然是被关的太久了，足不出户，不过去趟外祖宅家，竟也能高兴成这般。

　　他打了个礼，转身就回屋里去了。

　　林梨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只觉满心的喜悦似要炸出来一般。哪怕，她已经不是个人。

　　她慢慢的把手伸到阳光下，握一把金光，尽管掌心上的温暖几乎能把她焚灼，她也甘之如饴。

　　过了有半盏茶的功夫，享受了大刻，直到背后传来一声唤，林梨才想起有顾延舟这个人来。她转过身，面上还泛着喜色，难露了笑容。

　　目及眼前，她与顾延舟，一聘一用，算作一主一仆，且当了一桩交易。

　　金光如许，亮透了二人。林梨只看见眼前的亮和暖，她像极了一只待暖扑身的飞蛾，只要那一点光亮，她着实愿意付出一切。

　　她本该魂归地府，现在却是鬼不像鬼，魔不像魔，尴尬的身份诸加。但只稍一想她可以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一切也都值得。

　　空气中流淌着静静的呼吸，其实只有顾延舟一个人而已。

　　“顾公子。”她等不及道：“这世间千秀万美，要先去哪一处才好？”

　　不等顾延舟开口，又自问自答道：“写山赞水的名诗如此之多，又有哪句可以多信？”

　　又道：“京城太是繁华，观景反不如看人，必得去其他地方。”

　　“有诗说湖光秋月两相和……不过洞庭湖实在远了些，这一路还是颇费车程。”

　　“就从近处，可有什么值得停留的地方？”

　　顾延舟就听她说了一顺的山河名地，半天也插不上话。

　　他猜林小姐久病缠身，足不出户，这一知半解的说辞，也都是从诗书上一一读下来的吧。

　　顾延舟忽是有些好笑，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看林小姐，实在是了纸上谈兵。

　　他瞧着林梨的喋喋不休，终于寻了一个机会插嘴道：“林小姐，可否听我一言？”

　　一语截断，林梨才算回过神来，望着顾延舟思虑。

　　“杭州西湖，朦胧烟雨，龙井茶香，一直享有人间天堂之称。”

　　天上天堂，地下苏杭，一直为世人津津乐道。

　　林梨听过，眼中顿是一亮。眨眼功夫，从迷茫的兴奋到了清楚向往。

　　“西湖。”她喃喃，那长年累月卧在床上的时光，闲时也搜罗了不少杂书来看。市井杂谈，神怪传说。那关于西湖的人妖纠葛，传世缠绵，此刻尽现脑海。

　　不可否认的烟雨朦胧，断桥残雪。因加进一个传说，想象中又平添了一抹妖媚潋滟来。

　　西子湖畔，化作一个绝美女妖。林梨站在阳光中，没由来的觉了一丝阴冷。

　　“那好，就先去杭州，去西湖。”林梨将行程又抛还给顾延舟，片片沉默。

　　屋外草花遍地，稍有不慎就会踩上一片残败。林梨只能一个人呆站了片刻，待日头越重，才迈步向了小屋。

　　“我想早些离开。”林梨略有些泛痴，“越快越好。”

　　越快越好，急不可耐。

　　真有如此急切，顾延舟自是喜滋滋的。这一路，他是稳赚。

　　正午，日头最盛。不得不说顾延舟真正手脚快的，半日的功夫，已将一切打点的妥帖。

　　常年混迹市井，到头来就是有这些好处。

　　一辆足够容纳四人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屋外空处，顾延舟额上隐生热汗，忙着将自己的行礼打包。

　　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几件衣物，几双布履。收拾过后，屋中更空。

　　这到底是寒酸的一面，顾延舟却是潇洒的很。扎了两个布包甩入马车后，最后才摆弄起那些瓶瓶罐罐。

　　拾了几个滚落在地的酒坛子，灰墨色的瓷瓶锃亮无比，面上凹凸不平，内里全是空空如也。

　　林梨瞧着有些好笑，瞧他室如悬磬，原来银两都花在了这些酒上。

　　顾延舟会答应的这么快，为的也是两口贪杯。

　　嗜酒之人，一旦停了那凉液，定是如五内俱焚，浑身的不自在。为着一心舒坦，满足那虚空之欲，又哪还顾得了其他。

　　想来也好，各换各的所求。

　　林梨已经坐上马车，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把绢扇。湘妃竹，丝绢面，绣着朵浓艳正茂的牡丹，坠了颗宝石流苏，徐徐送风间很是高贵秀雅。

　　顾延舟就近一眼，心神有些晃荡。暗叹老天对林小姐的确是诸多眷顾。她病中无人色，如今转好，更是明眸皓齿，眉目间夭夭其华。这世间，又要多一名绝色红颜。

　　目光顺着其风姿流转，顾延舟还是将疑，不知是哪位神医妙手？明明昨日相见，还是重病的模样，一夜的功夫就好成了这般？

　　和风拂面而来，吹着马车的布帘浮动，生于市井，又自力更生，驱一辆马车尚不在话下。顾延舟倒是很想找个赶车小厮来以便轻松，却是林梨坚持，绝不要其他人来搀和。

　　顾延舟也只能随了她的意，使着马鞭驱行。双马八蹄飞踏，溅着半干的落泥，潇潇洒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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