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骨

　　令人不安的一夜过去，天边刚露出微弱曦光，林府的大门已然大敞。在管家的安排下，一应的小厮整齐进入府中。纸活白幡，棺木唢呐，一切用于逝人的用具都在这个清晨被凛然有序的运进府中。

　　浓重的悲伤蔓延在林府的上空，明明满院的丫鬟小厮，却安静的落针可闻。过了一夜，林府四处似乎还弥漫着淡淡药味。是早已闻惯的乌黑药汁，只是在昨日已被淋上了鲜血的腥气。

　　榆木雕花的木门慢慢敞开，管家闻音，心肺顿是一紧。忙恭敬的迎了上去，乍见了淡妆素服的林夫人，眼中一热，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宽慰夫人的丧女之痛。

　　只看到林夫人手中秉着一伞，便道：“夫人可是要出门？”

　　“都别跟着。”

　　“夫人……”管家出口想阻，却看林夫人眼下一片青黑。心头闪过不忍，“可要知会老爷？”

　　林夫人眼中只闪过一片冷意，“不必了。”话毕，已快步离去。

　　望着消失在门角的裙踞，管家只得微微叹息。

　　昨夜还是狂风暴雨，凶猛之极。一夜的功夫过去，天地间已复了和煦，到处是一股草木清香。又一看，昨夜大雨之厉，打落无数花红柳绿，眼看残花败地，总忍不住唏嘘。

　　林夫人紧紧握着那伞，手心俱是濡湿的热汗。方才感觉过来，立是松了力道，只把伞轻轻拢在胸口，眼中热泪满眶。

　　走了良久，身上的冷气都已消散，才在城西处拣了所小小茶楼。此时晨光已浓，人声已沸，虽地处偏僻，也同是你来我往，一派繁忙之色。

　　殷勤的小二立迎了上来，殷勤道：“这位夫人，刚好有空位，您这边请。”

　　林夫人微微颔首，吩咐道：“帮我找个安静的地方。”

　　小二高声答了句“好勒”，立刻领了林夫人去到二楼的雅座。细看桌椅有些派头，端上的茶点也做得更为妥帖。

　　沏上一壶茶，才坐下不久。一个瓜子脸儿，未施粉黛的小丫头匆匆而至，见着她就道：“夫人。”

　　林夫人轻看了她一眼，小丫头才道：“夫人说的没错，顾公子果然一早就拿了画要去领赏。奴婢假装刚好在半路遇了他，只说夫人在附近有事要办，想先看一看小姐的画像。”

　　林夫人心内实如激流，“他可应了？”

　　“顾公子本来觉得不妥，奴婢几番游说，他才答应一见。”

　　丫鬟的声音刚落，就听楼梯顿响，自楼下走来了个俊眼修眉的翩翩公子。他一身靓蓝色绫锻袍子，气度沉稳，鬓若刀裁。双眼熠熠生辉，尤其有神。林夫人细细观看一番，只道昨日紧慌。如今一看，果然是个风华正茂的好儿郎。又想起逝女之托，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悲泪纵横。

　　眼神一转，就看到顾延舟手上的画轴。才刚忍住，却又泪眼朦胧。

　　顾延舟脚下一顿，有些愣在原地，片刻才道：“林夫人？”

　　林夫人如梦初醒，连忙拭泪，朝他点头道：“顾公子请坐。”

　　顾延舟依言而坐，主动伸手递上画轴，“夫人想是为了这罢。”

　　林夫人连客套的话也来不及说，连忙接过那画卷。一打开，就是一片旖旎柔色。风光霁月中，朵朵牡丹盛放如蒸云粉霞，花团锦簇中只站着一名赏花少女。她穿一袭蝶戏水仙裙衫，身姿清雅，发如青丝。细看是盈盈长眉，面上是清淡红晕，朱唇含笑。配着那似有似无的迷离之色，正是美目碧长眉翠浅，消魂正值回头看。

　　林夫人的心神立刻被画上人牢牢吸引，这一举一动栩栩如生，仿若爱女还近在眼前，不由叹道：“真真是丹青妙笔。”

　　下一秒，却被惊得猛然变色。画中人的那双眼好似有了生命。美目盈盈却是含着祈求和哀怨，画中的浓艳慢慢黯淡，甚至剥离……

　　纵然已知，可亲眼所见之下实是骇得胸膛激跳。林夫人连忙合上了画卷，面上还要极力维持着笑意。

　　顾延舟只是了然一笑，“林小姐本就病如西子胜三分，晚生再怎么画，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心中是暗暗窃喜，看林夫人这般满意，润笔费怕是会比料想的还多。

　　果然听林夫人道：“小清，还不快取了银子赠与公子。”

　　被唤小清的丫鬟立是从怀中取了锦绣荷包，取了银票给他。顾延舟展开一看，眼睛一亮。出手如此阔绰，已近千两之巨。

　　他不动声色的掩盖好内心的欢呼雀跃，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又听林夫人道：“着实，老身还有一件事想托与公子。”

　　顾延舟正被银钱之喜冲悦，想也未想道：“夫人请说。”

　　却听她低声道：“还望公子首肯，请公子可以不惧跋涉，与我府上之人同行，亲送小女去杭州的外祖宅中。”

　　顾延舟惊愕，仿似没听清楚，“夫人的意思是？”

　　林夫人极是认真的神色，“公子画技超群，作的观音图更是名声在外，良才岂可辜负。老身愿聘你为小女的随行画师，将小女送去外祖宅中，也好将一路的风光美景都绘成画卷。”

　　顾延舟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虽说到手的银子没有往外推的道理，可他只是一介布衣画师，从来只画市井百态，倒是从未做过随行画师。且想到那林家小姐，虽只一面之缘，却已看出骄纵之色。做她的随行画师，只怕总会生出什么龃龉。

　　“夫人府中无良将？”

　　林夫人的神色一剧，柔声道：“我儿昨夜就已转醒，奈何心神不济，又想起诸多前事，一时感伤。她自小身体荏弱，如今总算稍稍好转。只是京城太过嘈杂，实在不适宜养病。今日得见公子才华，老身才想烦劳公子，也请公子可以将一路美景绘成图样。待公子回京后，老身定然妥帖安排。”

　　顾延舟虽不动声色，但面上已露了两分犹豫。林夫人想到梦中所托，一急之下禁不住摆出林家主母的风范，“我看公子德才兼备，可是衣裳画具都甚为简素。一身良才，难道甘为平庸。老身不忍见良才没落，只是想给公子一个机会。待事成归来，我愿聘公子为林府画师。我家老爷结交的贵人甚多，来日为公子引荐，定会一朝龙门。”

　　其他也就罢了，这一席话简直说到了顾延舟的心坎上。他一介布衣，只身来到这繁华之地多年，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的人上人！

　　他身无长物，又对科举之流兴致缺缺。虽擅丹青，可是要以此突出重围，实有难度。

　　顾延舟默默啜了口茶，抬眸细看对面的贵妇。光是林夫人手上的碧玉镯子就够他几月所需。只要能跟这种富贵之人结上关系，日后也定能得偿所愿。

　　这数年，终于有贵人找上了他。不管贵人说什么话，他都要尽力接下去。如若错过，下次还要再等多久？

　　林夫人一点头，丫鬟这次直接把荷包都递给了他。

　　“这一路所需的花销，公子看可还足够？”

　　金丝线绣制的荷包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泽，上面绣着一只招摇展翅的蝶儿。打开一看，里面藏着层层叠叠的银票，便是买下这一座茶楼，怕是也够了。

　　顾延舟豁然开朗，心里再有顾虑，也完全被眼见为实的银两给冲淡了。遂笑道：“既然夫人不弃，那就承夫人所言。”

　　林夫人一喜，她连忙低头扫一眼怀中的油纸伞。强忍着，硬是将眼中的泪水逼了回去。才字字缓道：“明日的这个时候，老身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还请公子一定到来。”

　　顾延舟眉头微微一皱，又极快的笑了出来，点头答应了。

　　林夫人站起身，郑重的对他福了福身。亦惊得顾延舟连忙摆手，“晚生怎受得夫人的礼。”

　　“公子大恩。”林夫人握着纸伞，仰首一看丫鬟道：“小清，你好好陪着顾公子，替他准备好一切路上的行装。”

　　她深深的望一眼小清，小清忽觉得身上一阵冷意，连忙颔首道：“夫人放心。”

　　刚才那番话真是听得她满头雾水，她实是不明白，小姐人都已经去了，夫人是让这顾公子送谁去杭州祖宅？又为何要她拖着顾公子，不能让他去到人多热闹处，绝不能让他听到林府的丧事？这一连串的举动，细想起来只让她觉得头皮发麻，可也不敢多质疑一句。

　　告别了顾延舟，林夫人慢走在此间小道上。金光厚地，照的天地一片灿阳溢溢，昨日疾风骤雨处又是一片生机盎然。

　　林夫人却似对那阳光害怕，诚惶诚恐的试探着，一开始只敢伸出一手，再是一足。直到感觉没什么异样，方才将自己暴露在阳光之下。

　　她端捧着怀里的伞，轻声细语不知是在说给谁听，“从今后，为娘再也不能护着你。虽道是人鬼此生不相见，为娘还是只盼着梦中再见一见我儿……”

　　“梨儿若能见到日夜所盼自然是好，可是那地府无情……为娘今后只剩这一个牵挂，定会日日礼佛，常伴青灯，只求梨儿能得偿所愿……”

　　“我儿天性纯良，不沾事世，怎会，怎会是前债今生还。梨儿，你，你应应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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