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野

　　【1】

　　我回想起我和莫华的初见，那时他一袭白衣，晃的我眼眸生痛。

　　那日正是遍地山花烂漫的时候，我眯着眼睛，独个儿在山头枕着草地，听着呢喃的风声，格外惬意。

　　细细的掰着指头，我敛下眉目，数着最近哪家开宴了，哪家女儿嫁出去了，哪家又被休了。

　　总而言之，没有一件是关于我的。

　　我这个人姓星，也随了这个姓得了些小法术，只是跟着星官一职不搭边儿。他们数落着天上的星星多么明亮，我白白浪费了这个姓氏，却觉得，这天上的星星是随了我的光荣。

　　是也，我就理所当然的成了旁人的笑话，最惯用的是在教训他们顽劣的孩子时把我搬出来对比，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的孩子异样的优秀了。

　　其实我认为，这样我也得了好处，至少在这个镇里，没有一个人是不知晓我的。

　　我懒洋洋的嚼着不知名的野草，思量着这山只有自己一个人倒是显得清净，很是合我的意。

　　这时，忽有清风拂过，掀起一阵的涟漪的草香。

　　然后我睁眼就看到了一角白衣，和那跟身上衣服完全不匹配的稚嫩小脸。

　　我利索的吐出了口中嚼的半烂的野草，又习惯性的半眯着眼睛，张口道：“小黄毛。”

　　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一脸的郑重，与他那清秀的小脸形成鲜明的对比，倒显得怪异可笑。身后背着一把大剑，看样子是细心擦拭过，没有灰尘，只是剑身黯淡无光，想来是锈了钝了。他的眉目不算是俊朗，顶多称得上是儒雅俊秀，不像是江湖人，一身的书卷味儿。此时听我这样无理，也未曾恼：“姑娘，敢问青华山在何方？”

　　我嗤笑一声，懒懒的瞌眸：“我怎么会晓得？”

　　说真的，这少年也不像是瞎，为什么要偏偏瞎了眼问上我？

　　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补上一句：“你为什么要问我？”

　　他有些奇怪的瞥了我一眼，安然的摆了摆头，看样子是背着那个剑，有些脖子酸了吧。

　　我啼笑皆非，知道自己又一次惹人讨厌，也不再说话，闭着眼睛懒懒睡去。

　　我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人，奇怪到自己做的事情，自己都想不起来是为什么了。最后还不如睡一觉，抛去这烦人的纷扰。

　　昏昏沉沉睡了许久，我才悠悠醒来，这时天幕已经渐昏，大抵是睡了有些时候了。

　　我撑起身子，姿态不雅的打了个哈欠，正迷迷糊糊的想着，眼前突然闪过一袭白衣，被渐渐落下的霞光渡上一层光晕，微微泛红，我抬头，稚嫩的眉眼就映入眼底。

　　我眉头一抽，想了想，才记起这是一个问路的，撇了撇嘴：“喂，你怎么还没走？”

　　发丝有些乱，零散的披在肩头。我抬手将发丝顺到耳后，终于肯认真的看他一眼。

　　见我正色看着他，少年怔然，像是傻一样，讷讷的，红了半张脸：“在下，在下不知道该去哪里。敢问姑娘，你是谁？”

　　这回该是轮到我愕然了，望着那有些无措茫然的脸，只觉得此人有趣，比自己还要怪异。我慢慢站起身，拍去裙摆上沾带着的泥土草根，冲着他微微一笑。

　　“我是你的妻子。星澜。”

　　许是声音太低，似是被吹散在风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说了什么。却真真入了他耳。

　　我怕是闲的太久了，终是想要找一个人好好的打发日子。

　　我在这个镇里是人口相传怪人，绝绝没有哪个正常的男子愿意娶一个糟蹋的怪女子，只可惜这少年也是个怪人，听信了我一时戏言，张口便唤我一声“娘子。”毫不扭捏。我先是一怔，等记起来取笑他时，心下涌现的阵阵喜悦吓得我连连后退。

　　我当真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盼望得一白首之人，携手此生。

　　说到底，我不过是开玩笑，他当真了。

　　只是片刻，他像是才反应过来瞪圆了眼睛看着我：“……妻子？”

　　似乎是下意识的，他的眸光扫过背后的剑，有些不解的皱眉。

　　眸光回到眼前的这个姑娘身上，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姿态很是慵懒。他并没有感觉有一分的相识，很是陌生，可她那双透亮的眸子，和他模糊的记忆相重叠，鬼使神差信了我的话。

　　我没那么多的耐性，见他久久不语，直接握住他的手，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迷迷糊糊的睁眼，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名字，然后踌躇着回答：“莫华。”

　　莫华，莫华。

　　我默默咀嚼，盯着他放在我手心的手，温温热热的，然后展颜一笑：“那好，我便是记住了。”

　　这名字好记，莫华，莫花钱么，当真是个好寓意。

　　我在他不解的眼光下低低的嗤笑起来。

　　那时，是我在与他开玩笑，只是不知，最后，反倒是他与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2】

　　犹豫了许久，我还是带着刚骗来的相公回了镇子，回到了自己那连家都算不上的茅草屋。

　　说是茅草屋，还是个美称。其实不过是几张茅草毡堆起的草棚，反正我是从不打理的，将就就成。

　　约莫半个时辰后，我远远望去，那草棚仍旧安静的躺在地上，仍有蜘蛛扯着细长的蛛丝悠然爬过。

　　我额角抽抽的痛了起来。

　　虽然一路上都在祈祷着屋子能够大发仁慈的突然去美容了，但显而易见，我所想的，都是一些痴人的梦。

　　该死的总该死，就算是死不了，也能害死。

　　我淡定的扫了一眼莫华，点了点头，在他不可思议的目光下微微一笑：“到了。”我敢肯定，我当时的笑容简直是比哭还难看。

　　“……”莫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着头道：“好……有特色。”

　　我揉了揉他的头，万分淡定：“不要勉强。”

　　“……”

　　我终是推开了那腐旧的“门”，像是说书人口中的鬼屋门一样，发出了“吱呀”的沉重响声。

　　里面的东西都是凌乱的，也许准确点说都不算是东西，蜘蛛网遍地爬，多年没有见光的屋子里该具备的生物肯定都是有的，我忍着额角的疼痛，然后捏住了一只蜘蛛，笑的明媚：“莫华你看，这些都小动物其实都很可爱的，不是吗？”

　　手下的蜘蛛挥动着爪子，挣扎的很是厉害，于是我笑的就越来越明媚了。

　　看着我如此明媚的笑容和手中不断扭动的蜘蛛。莫华的脸色一瞬间变青，然后像是八爪鱼一样，迅速扒到了我的身上，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

　　“星阑……我怕……”他埋头，呜呜的叫唤着。

　　于是我觉得，这个蜘蛛，牺牲的还是有着很大的用处的。

　　我将蜘蛛弹到一边儿去，然后抱紧了他，无声的笑了出来。

　　小孩子到底还是小孩子。

　　但是有一个人能对自己表示依赖，即使是无意识的，好像也不错。

　　嘴角的弧度意外的愉快。

　　最后还是我带着眼圈红红的他去逐个儿清扫什物的。

　　他有些不放心，死死地握着我好不容易偷来的扫把，有些欲哭无泪：“星阑……”

　　“不怕。”我应了一声，握住了他的手，温温热热的，很是舒服。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不觉得我讨厌，相反还如此依赖自己。还真是神奇。

　　我眯着眼睛，笑了笑，自己就是这般奇怪，兴致来得快，估计也会散的快吧。

　　罢了罢了，懒得想，等走到那一步再说吧。

　　【3】

　　于是我和莫华就这样安安稳稳的住下了。

　　这段时间好奇来访的人很多，我一律是以繁忙的理由拒绝，懒得去应付那些个看热闹的。

　　或许是奇怪一向懒散的我竟然会清理好了房子，也或许是诧异这个满镇都知晓的怪女子竟然会有人要，反正都是一个二个拼命的往他们平日避的远远的屋子这边赶，都不想落在他人后头。

　　我对于这种，付之一笑，只是懒懒倚在椅上，吝啬于眼光。

　　这段时间莫华一直都不离开身边的那把剑，下意识的擦拭着，每日夜晚都会从床上下来，然后怔怔的盯着那剑，痴痴的笑着，然后就有眼泪顺着眼角落下。

　　我不懂，一天两天也就算了，可是连续半年都是这般，我突然莫名的心慌。

　　他每次听到这个问题，也是迷迷糊糊的，歪着脑袋死命的想，最后还是揪着衣角嗫嚅着说不知道，我看着心疼，也就劝着不要去想了，该想到的时候总是会想到的。

　　“阿阑。”从背后突然窜出了一个声音，让正在擦拭着桌子的我有些惊吓，几乎是跳起来的，转身，莫华就在身后。

　　我松了一口气，把袖子挽起来，瞥见他身边的那把剑，笑了笑：“莫华，怎么了？”

　　他的额头上有着密密的汗，眸子中闪烁着惊慌，手中死死地攥着一张纸，是我第二次听到他的哭腔。

　　“阿阑……”他断断续续的叫唤着我的名字，颤抖着手将那张纸平铺开，抽抽噎噎的说：“你看……”

　　我皱眉，仔细的看了看，却因为不识字倒是没看出什么名堂，只是摇摇头，道：“莫华，我看不懂……”

　　他抱住我，一个劲儿的哭着，我想要去问，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许是一开始就云里雾里，什么都不知晓，只能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安慰着，然后猜测着。将那纸条展开，却只看到一片褶皱，估计是莫华攥的太久了，迟迟不拿出来，墨迹有些模糊。

　　我心下暗恼，看到莫华这个样子却生不起气来，叹了一声。

　　那一天，他整整哭了一夜。

　　我就陪他整整担忧了一夜。

　　到了天明，莫华睡下了。

　　他的眼睛红肿红肿的，我看着心惊，咬了咬牙终于带着那一张纸出了半年没有踏出的门。

　　揣了一些银票，我摸了摸莫华的额头，轻轻地叹了一声。

　　傻子，就一张纸，至于么？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当下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去。

　　我要去见的是这个镇上跟我一样有名的人，虽说不如我泼皮耍赖，但也得了我几分真谛，也算的上是我在这个镇上唯一熟悉的人。但好歹他还认得几个字儿，这才是我此行的目的。

　　我要弄明白莫华为什么会因为一张纸而那么伤心。

　　许是因为匆匆而去，那几百米路一会儿就到了，我恍惚着，看着一人白衣席地，浅笑的执子，未曾抬眸，而眉目间带着几分的笃定，唤我。

　　“星阑。”

　　“阿演……”我急忙将那张纸掏了出来，皱眉，递给他，“你帮我看看，这纸上写的是什么鬼玩意儿？”

　　说真的，我对这张纸并没有好感，害的我一夜未睡，黑眼圈都上来了，却还是担忧不止。唯恐就此失去些什么。

　　当真是该死的纸。

　　我咬牙骂道。

　　阿演“唔”了一声，也不看，将书放到自己的面上，很是惬意的说：“不看，不看。”说着就摇起了头。

　　我压下胸间的气闷，凝眉瞪他：“看不看？”

　　不看，小心你的鼻梁！

　　我挥舞着拳头恶狠狠地盯着他，他还是宛若平常一样的自然，瞥了我一眼：“不看，因为这是我批的。”

　　我忽的就怔愣了。

　　【4】

　　我从阿演那里回来的时候，有些失魂落魄。

　　他说的话还在耳边，我却不肯相信。虽说我知道他所批的命都是准的，但还是忍不住的将他说的忽略。

　　我咬了咬牙，什么也不想，把那张纸条放入怀中。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那张纸条收下，但冥冥之中，好似都有了结局，让我最后还存着一些怀恋。

　　回到家，莫华已经醒了，仍是抱着那剑痴痴地笑，口中唱着我一首不知道的曲子。

　　我未曾听过他唱歌，此刻听到，却不知为何心有些弱弱的疼。

　　他的声音中，带着我不知道的哀愁。低低的，嘶哑着嗓子唱的。

　　我突然回想起我和他的初见，那一袭白衣，现在已经变成了粗布青衫，似是大有改变。

　　他看到我，低低的说：“星阑。”眉目里，却再也不见了当初的迷茫。

　　我应了一声，微笑着靠近，抚着他的发丝，神情淡然：“莫华，和我成婚吧。”

　　是的，和我成婚吧。

　　他盯着我许久，凝眉，方才答道：“好。”

　　我这才安然的在他怀中睡去，只是，犹是感觉不放心。

　　忙了一天，累了累了，当真是太累了。

　　不过还好，莫华的怀抱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但，还能卧多久？

　　待他也睡后，我这才抬了抬原本已经瞌起的眸子，仔仔细细的临摹着他的面容。

　　还是一如既往的样子，只是眉目间对我的依赖，已然是少了。

　　就像是要突然长大，不再依赖我，甚至是不再需要我。令我惶恐不安。

　　我捂住眼睛，有冰凉的东西湿润了指缝，沾了他的洁净的衣襟。

　　最终，还是迟迟的从怀中，掏出了阿演给我的那个符咒，贴在了他的胸上。

　　我嘴角牵起一抹苦笑。

　　莫华，不要怪我。我只是，不想失去你。

　　没几日，在我的催促下，婚礼开始办了。

　　我把自己以前的积蓄都拾了出来，招呼着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任命的分发着喜糖。

　　大概是镇子静了太久了，竟然连我这个最讨厌人的婚宴都成了热闹的调药剂，东大姑西大娘都乐的屁颠儿屁颠儿的往这边赶。

　　有几家带着姑娘的，指着我说：“你看，这样的人都能嫁出去，闺女儿啊，你就不要自卑了行不？”

　　那几家姑娘认真的盯着我许久，方才严肃的点了点头。

　　我淡然一笑，然后走进房中，看着的是一身红衣的莫华，眉目俊雅，瞳孔中满是茫然的空寂。

　　他身后的剑已经不见了，此时空荡荡的背，却让我感觉到有些不习惯，习惯性的眯起眼睛，说：“莫华，你等等我。”

　　他点了点头，木讷地应了一声，好似没有灵魂的木偶。

　　我恍惚的抱着嫁衣，进了屋子，仔细地穿起来。

　　一向没穿过嫁衣的我折腾了好久，就是为了能穿的完美些，能够欢欢喜喜的嫁给我心爱的男子。

　　就这样，其实我也就满足了。

　　等我折腾好，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推开门时，我看到的是空荡荡的一片。

　　那角红衣再无，我心慌了，乱瞟着旁边。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却还是不断地安慰着自己。

　　也许，莫华是有事情了呢……

　　他只是先出去了一会儿，还是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我拽着裙子，焦急的跑了出去。四处的张望着，始终是没有再寻到那一方红衣。

　　最终，还是蹲下身，放声大哭了起来。泪花晕染了一身喜袍。

　　莫华，你说好等我的呢……

　　你说过会等星阑的呢……就算给我一场莫须有的婚礼，让我能够做一场梦，在梦里嫁给自己心爱的男子也好……

　　可是为什么……

　　你连一场梦，都不愿给我呢？

　　随莫华一同离去的，还有他怀中的那把剑。

　　那日阿演仍旧是噙着一抹笑容，毫不意外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蹲了下来，说：“我说过，你和他不得善终，就算你用尽了方法也不会留下他的。为什么还要这么执迷不悟？”

　　我把那红肿的像是核桃一样的眼睛对着他，抽噎着：“为什么你给了我迷魂符，他还是会离开？”

　　为什么我拼尽全力，还是无法把他留下来？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给我沉重的一击？

　　没有人回答。

　　阿演轻触着我的额头，叹了一声，才淡淡的道。

　　“是他的执念太深，你始终困不住他。”

　　“他爱的，始终是那百里仙池中，浅笑着戏水的龙女皖纱。”

　　“星阑，这一场痴梦，还是快些醒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