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皈灵

　　天界御承殿

　　身若浮萍榻上枕，铁马冰河入梦来。

　　嘶吼，咆哮，凄喊，如同盘旋不散的浓雾将寰煜尽数笼罩，耳边嘈杂至此，鼻腔中充斥着血腥的干涩，身上的银甲斑驳掉落，狰狞的血痕攀爬附着。

　　好一处人间炼狱！

　　这里是祁临山麓，血淋淋的修罗战场！

　　寰煜颤抖的提着银龙游云枪，脚步仿若灌铅，寸步难移。

　　眼前的银龙队士兵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他们睁着惊恐的双瞳，手中握着染血的长|枪，挣扎着，反抗着，却仍被冰冷的三叉戟一戟贯胸而过。

　　就在这时，一道威压十足的黑影迎面而来，他咆哮着伸出鬼爪，“寰煜！拿命来！”

　　“锵——！”

　　脑海中顿时闪过一丝清明，床榻上的寰煜仿若突然还魂一般的惊醒过来，他的身体沉重非常，只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湿了锦被，身侧的丝褥已被他抓的褶皱非常。

　　正在这时，静候在侧的小仙娥察觉到榻上之人的异动，急忙兴奋的跑出去报信，“大殿下醒了！大殿下醒了！”

　　寰煜四下环望，发现这里早已不是祁临山，而是天界的寝宫，这才缓缓的松开了手上的力道，他尝试着运转灵力，虽有些微的阻力却并不碍事，就在他刚欲撑着身子坐起来之时，殿外匆匆忙忙的跑进来一道身穿祥云蝉翼白衫的少年，“哥！”

　　看清来人，寰煜操控着面部有些发僵的肌肉，勉强咧嘴开颜一笑，“阿昼。”

　　众所周知，天君座下有两个出类拔萃天之骄子一般的儿子，大殿下寰煜性情飞扬跳脱，生的人比桃花娇，治得一手好军；二殿下寰昼性情沉稳内敛，不轻言，不轻笑，最是耐得住性子，有通天治世之才能。

　　虽然天君不主事多年，他的名声因此在四界内褒贬不一，但众人对这两个皇子每每提到皆是赞不绝口。

　　然而即便沉稳如寰昼，毕竟也是年纪尚轻，听到寰煜醒来的消息，一时间竟顾不得什么仪态从容，就这么飞驰而来，寰昼一入殿便屏退了旁人，寝殿内唯留他兄弟二人。

　　天家的家事本就是一笔不能同外人道的糊涂账，天君素来对天后冷淡，对这两个儿子尤甚，更是曾经一度鞭打寰昼至力竭，几乎废了他半条命去，从那以后，在寰昼的心里只知长兄，不知有父。

　　“哥，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太好了……”寰昼坐在榻边，将寰煜扶起来靠坐好，眼眶倏忽间便红了。

　　寰煜运转推动着体内有些晦涩的灵力，如同往常一样摸了摸寰昼的头，道：“怎么听你这口气我像是睡了很久一样。”

　　寰昼道：“整整三百一十五年。”

　　寰煜微怔，想不到自己这一觉竟睡了这么久，祁临山一战他只记得自己被魔尊钳制着失去了意识，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脱身的，祁临山战果如何，鸾小溪呢？翎坤呢？银龙队呢？思及此，他伸手一招，便见一道光团呼啸而至，稳稳的落入他的掌心，那光芒消散之后，露出一块血迹斑斑略有残破的银龙令。银龙队的每一名士兵皆在此令中留下过一滴精血，只要催动此令便可知道他们的情况，可是此刻不论寰煜如何催动，银龙令却仿若一块陈铁纹丝不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寰煜的脑海中顷刻间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可是他不敢继续想下去，他一遍又一遍的将灵力灌入银龙令，可每一次灵力都仿佛沉入无边大海一般，杳无回音。

　　寰昼着实不忍，他一把按住寰煜的手道：“别试了，哥，别再试了……银龙队，在祁临山一战中已经全军覆没了……”

　　全军覆没。

　　这四个字几乎将寰煜一掌打入万丈深渊，他死死的五指紧扣着银龙令，血丝攀附上双眸，牙关紧咬着，他竭力封锁住那呼啸欲出的哭腔，身体却因为压抑而止不住的颤抖。

　　银龙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亲自筛选，平时在军营之内更是和几位统领兄弟相称，只要他一闭眼，眼前便浮现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容颜，或成熟或稚嫩，皆是热血激昂，雄雄满志。

　　是他将银龙队带去了祁临山，他就有责任将他们一个不落的带回来！可是如今他安然在此，而他们，却再也回不来了……

　　愧疚，自责，心痛交叠而起，寰煜重重的一拳又一拳轰在榻上，“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活着？！”

　　“哥……哥！”寰昼去拉，却怎么也拉不住，情急之下他一把拉住寰煜的衣领喝道：“银龙队之殁，是天界之伤，是我们所有人心中的痛！可是你知道你是多不容易才保住的性命吗？！母后为了救你将一身的修为全都渡给了你，如今身体虚弱到只能日日泡在玉华池中才能吊住一口仙气，你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如何对得起母后的良苦用心！”

　　见寰煜怔愣着停手，寰昼接着吼道：“那日你命悬一线，本是无药可治，可是母后遍寻古籍，得知只要登峰境强者甘愿献祭修为再辅以鹿星藤仙果便有希望换人一命，只是此法过于凶险，古法虽有记载却从来没有人尝试过，可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母后为了你也甘愿以身试法！所幸她成功了，将你的命换回来了，可是你知道的，母后是天后，她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啊！没了修为灵力，沦为一介凡者，她该如何自处？！天界的天宫，在外人看来是仙家宝地，可是你我就生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而君父，君父他又……母后如今力量微薄，如何镇守的住天界那些令人作呕的秘辛，又如何能如往常一样遮掩住君父的异动？！”

　　寰昼垂着头，抓着寰煜的衣领微微颤抖，任凭泪水蓄满眼眶，仍是一滴不落，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道：“哥！天家的皇子从没有权力去悲伤，这摇摇欲坠的天宫，还要靠我们撑下去啊……”

　　得不到回音，寰昼木讷而僵硬的提着寰煜的衣领，他的情绪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崩溃过了，只是那一夜，最亲近的哥哥生死未卜，最信任的母后朝不保夕，他只能咬牙撑起天界的一切事务，内外打点，所有的重担都系于他一身。

　　这三百年来，他从没有发自内心的笑过，甚至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而君父，从来没有将自己和哥哥视作儿子，反倒更像他座下最听话的傀儡，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在君父的心里，只有他自己的霸业，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今日听到寰煜醒来的消息，他近来所受的种种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可以承接的港湾，所有的压力，委屈，担惊受怕顷刻间涌上心头，他不过是个尚未成年的幼子，那些所谓的故作坚强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感受到手上突然加重的力道，寰昼猛然抬头，却正撞上寰煜温暖的目光，寰煜的右手附住寰昼提着衣领的手，道：“阿昼，累了吧，累了就不要逞强了，有哥在呢。”

　　如同久旱苦得的甘雨，一句轻柔的低诉，刹那间便将寰昼努力营造的外壳冲撞的分崩离析，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了下来，寰昼手上的力道徐徐卸去，他抽泣了一下，终于响响亮亮，毫不掩饰的哭着喊了一声，“哥——！”……有你在，真好。

　　也只有在寰煜的面前，寰昼才能卸下伪装，才敢毫无顾忌的大哭一场。

　　听了寰昼之前的那番话，寰煜心中满是惊涛骇浪，思绪更是沉重万千，可是他却展露出一派轻松的笑颜，伸出手轻柔的摸了摸寰昼的头，道：“乖。”

　　哥哥醒了，你便不用再一个人咬着牙撑下去了，即便天真的要塌，也该是我先去顶着。

　　寰煜已经似有似无的嗅到了这空气中弥漫着的一种叫做’危险’的味道，那双桃花眼中不再是戏谑玩笑，反倒换上了沉稳坚定的眸光。

　　这四界的天，怕是又要开始风起云涌了。

　　**

　　天界龙栖殿后殿

　　黑暗之中，微弱的烛光如同一簇簇鬼火一般密布了殿壁一圈，诡异的光芒映照出圆凸的穹顶上那一道道横七竖八的梁影，大殿四方各立一桩凶兽石雕，圆目大如铜铃，獠牙横生的巨口中各衔一条两臂粗的漆黑铁链，一直连接到正中心的一方三尺高台四角，其上一根通体雪白状如铁杵的物件飘然悬浮，此杵长约一尺，底尖顶粗，底端有三个黑色的獠尺回勾，形似鹰爪，顶端一颗头骨狰狰而耸，原本应是眼睛的部位只剩两个幽深的孔洞，孔洞内一团团绵延不绝的黑气缓缓溢出，远观很是可怖。

　　谁能想到仙气环绕的龙栖殿，后殿之内竟是这般邪气肆虐，恍如炼狱！

　　“快了，快了！我的魃煞杵终于要炼成了！”

　　泷昊站在高台之前，双眸痴迷的望着那杵，仿佛是在看什么绝世珍宝一般，此时的他褪下了面具，露出一张极尽扭曲的面容，忽隐忽现的光芒映照在这张脸上，像极了地狱中攀爬而出的恶鬼。

　　曾几何时，这张脸乃是四界众人追捧的绝世之颜，可如今道道疤痕宛如深谷沟壑，蜿蜒攀附在他的脸上，几乎已经看不出当年的骨相轮廓，就算是这世间最恶毒的毁容之术施展出来都未必能比这张脸的状况更糟糕，拜卿琏公主的燃灵诀所赐，泷昊这张脸是彻彻底底的毁了。

　　话说，这鬼殿曾布置在瑶池深处，怎奈被当年捉迷藏的寰昼无意中闯入，那一日，泷昊仿若被触逆鳞，他顾不得戴上面具便大发雷霆，若不是玉欢和寰煜拼死护着，寰昼恐怕能被这位生身之父活活打散魂魄。经过那一次之后，泷昊便不顾玉欢的阻拦将他心尖儿上的鬼殿搬进了龙栖殿，从此沉迷闭关，经常抓高阶游魂回来炼化献祭给魃煞杵，可日复一日，四界之内哪有那么多恰好殒身又灵修甚高的游魂可抓？泷昊便因此转而向活体下手，甚至不惜生祭！

　　玉欢不是不知道泷昊的所作所为，可是无论她如何劝阻终是枉然，为了维护天家颜面，她一次又一次的明里暗里的出面为他遮遮掩掩，可是这种有违天伦的行径，终有一天是纸包不住火的。

　　泷昊袖袍一翻，一个乾坤袋缓缓地漂浮而出，袋环徐徐松动，从里面飘出了两个气若游丝的孤魂。

　　若翎坤在此处，他定然能一眼认出，其中一个虚弱的游魂正是已故的青云长老，他曾经遍寻灵界圣灵湖和羿灵渊终是无果，想不到这魂魄竟一直拿捏在天君的手中！

　　泷昊声音森冷，“混元尊者，青云长老，二位还要负隅顽抗不成？”

　　以他们的修为而论，当时尚且能强制抵御住魃煞杵的吸食之力，然而角力百年，魃煞杵在泷昊的滋养下越来越强大，渐渐的竟能对他们的魂魄进行一丝一丝的蚕食，时至今日，他们已是强弩之末了。

　　青山长老冷哼一声，“堂堂天君，以魂魄滋养邪物，终有一天你会遭天谴的！”

　　“天谴？哈哈哈……”泷昊狞|笑着，仿佛再听一个顶好的笑话，“我就是天，谁人敢谴责于我！”

　　混元尊者本是天界元老，与上任天君是挚友君臣，竟也被泷昊拐来生祭，他此刻已是万念俱灰，“他疯了，他已经入了魔，再也回不了头了。”

　　泷昊微眯着眸子，像看牲畜一般厌恶的看了一眼混元尊者，“我从幼时前便最讨厌你这副说教的嘴脸，以你的修为，只配祭杵！”

　　话音一落，泷昊对着魃煞杵五指一勾，魃煞杵似是被触发一般，周身环绕起一股凝实阴毒的紫色雾气，顷刻间便将青山长老和混元尊者的灵魂包裹在内。

　　不绝于耳的惨叫声交叠而起，那紫色雾气逐渐收缩回拢，最后竟收缩成了葡萄般大小，在空中扭动着追逐旋转一番后，便不偏不倚的嵌进了那头骨的双眼位置。

　　“呖——！”

　　凄厉的鸣音响彻大殿，整个魃煞杵不受控制的抖动起来，那双眼睛似是焕发神采一般徐徐转动，若说先前散发的黑气不过是零星火点，那此刻散发的便是熊熊烈火，无休无止！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泷昊兴奋的伸手一招，便将魃煞杵紧紧的攥在手心，“对付麒麟鼎的法宝终于被我炼制成功了！”他的眸光逐渐变得阴毒狠辣，仿佛这世间所有的人都欠他什么似的，那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仿佛他此刻已然是四界之主！

　　泷昊扣上面具，疾步从后殿冲出来，却正好撞上来察觉到异动前来查看的寰煜，二人相对而立，竟同时怔住了。

　　寰煜看着泷昊手中的邪物顿时瞳孔一缩，那东西的阴气即便隔着十步之远他都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可泷昊却宝贝似的拿着它，双眼中满是轻蔑的桀骜和愤世的怨怼。

　　泷昊看到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儿子，心里几乎没有半点怜爱涌起，他仍沉浸在先前的狂喜之中，道：“煜儿，你来的正好，快！快去集结军队前往冥河！”

　　寰煜一窒，“君父不可！如今四界祥和实属不易，难道您忘了当年蛮巫之乱时生灵涂炭的惨象了吗？！”

　　听到违拗之音，泷昊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魔界一向对天界虎视眈眈，不服管教，为父只是替天行道。”

　　寰煜凝望着那根魃煞杵，踉跄的退了一步，君父，难道你要拿着这邪物去替天行道吗？！

　　泷昊蹙眉，“煜儿，还不快去点兵？！”

　　寰煜缓缓摇头，眸底微红，母后的一味纵容，终是酿成了大祸！他凄声道：“君父，煜儿求您了，不要再错下去了。”

　　泷昊闻言非但没有动容，反而顺势翻起一掌毫不留情的打在了寰煜的胸口，冷喝道：“如今万事俱备，你休要拦我！若你再敢违拗别怪我不念父子之情！”

　　寰煜被这狠辣的一掌掀翻在地，一口鲜血喷射而出，他恨恨的重击了一下地面，眼前仿佛浮现出了蛮巫之乱时四界的惨烈之态，心绪一横，便再也顾不得其他，起身朝着泷昊离去的方向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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