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皈灵

　　我从灵界瑰兰殿的床榻之上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了。

　　“娘亲……娘亲！”

　　我挣扎着坐起来，身上颊上满是冷汗，腰间还有隐隐的刺痛感，那细微的痛觉就像一个柔软的银针，扎的不够痛，但用来时时刻刻提醒我先前所发生的一切已是足够。

　　刚才做的噩梦是如此的真实，在梦里老木走了，爹爹走了，婆婆走了，娘亲走了，最后就连翎坤也……无论我在他们身后如何的呼喊，如何的乞求，他们都不曾有片刻的停留，我冲上去想要抱住他们，可他们却越走越快，无论我怎么追都追不上，恍惚间，仿佛看到娘亲温柔的眼眸，她轻声对我道：溪儿，能再亲眼看到你，真好……

　　娘亲……

　　溪儿也觉得，能再亲眼看到您，真好……

　　在梦中我的眼眶从未干过，即便是现在醒来了，脸上的泪痕蜿蜒，眼中的湿润仍在。

　　这样的梦我不敢再做下去，甚至此生都不愿意再做第二次。

　　翠微如往常一样提着换药盒推门而入，发现我清醒过来便急忙走到塌前，先是将我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旋即嗔怒道：“溪儿若再这般让我不省心，姊姊便再不认你！”

　　“姊姊，我的好姊姊，溪儿错了，溪儿向你赔不是好不好？”我撒着娇，翠微却不肯轻易饶过我，刚欲长篇大论的唠叨我三天三夜，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泽婪现在还关在槐狱之中，你想如何处置她？”

　　说到底泽婪是我灵界的人，那日放出豪言要处置她的人，是我。若非受她所累，爹爹和老木岂会魂魄尽毁，圣灵湖羿灵渊中的万千魂魄岂会魂死魄散，若非受她所害，婆婆仍是健在。我怎能不恨她？我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可是“死”是多么轻巧的一件事啊。

　　但，她不配……

　　我紧攥的拳头缓缓松开，剪水瞳中回归一片死寂，“泽婪，作恶多端，性情狠辣，自今日起废去一身修为，贬入羿灵渊之底，日日诵经忏悔，非魂灭不得出。”

　　翠微闻言，说不出是开心还是伤心，她比泽婪年长，亦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如今泽婪沦落到这番结局也是咎由自取，翠微叹息着摇摇头，接着道：“人鱼族的濯梨女王自灵界开界以来，便来灵界拜访了，可你消失数日又昏迷数日，她便一直等到了现在，你如今醒了可要见她？”

　　人鱼族……

　　我沉默了一阵，拉着翠微的手道：“姊姊将她带到正殿，我马上就来。”

　　换好伤药，亦换上一身待客的银纹浅兰攒蕊袍，我行至正殿时，濯梨显然已在此地等候了多时。

　　濯梨原是在这里静立，见我进来，周身的气度与着装早已不似先前那般随性可亲平易近人，她双手手指下意识不安的交织在腹前，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称呼于我。

　　我远观她的神态到不太像是来寻仇的，百余年不见，她腰间多了一块浅白玉佩，整个人也好像轻减了不少。

　　我道：“远来是客，坐吧。”

　　濯梨上前一步，有些窘迫的道：“灵主，濯梨这一次是来请罪的。”

　　请罪？

　　难道是我闭关百年又昏迷三日错过了什么不成，若非如此，我清清楚楚的记得，结魂是人鱼族世代相传的秘宝，星哲本应还有半年寿命，是我与翎坤负人鱼族在先，濯梨又何罪之有？

　　见我一派疑惑之色，濯梨喃喃道：“看来翎坤尚未与你说起。在你昏迷之时，我已先向他请过罪了……”她轻柔无比的托起腰间的玉佩，眼眸中混杂着惭愧与情伤，“这玉佩是阿哲留下的，里面封存了一个令我羞愧难当的真相，原来当日竟是阿哲逼着翎坤取走的结魂！”

　　你说什么？！

　　我藏在袖中的手掌倏忽握紧，千算万算，谁又能算得到被救者竟一心想着求死呢？可这所求之人为何又偏偏是翎坤……

　　濯梨将法力注入玉佩之中，一段陈旧的影像飘飘然在眼前汇聚成形，苍茫的夜色之下，烛火昏暗之间，两个少年的身影一坐一立。影像迅速的流转开来，星哲火烧聚阳草、恳求翎坤帮他完结心愿、泣血嘶吼着毁掉结魂，一幕幕，如此清晰的展现在眼前。

　　真相大白于天下，我恨不得将指甲一寸一寸的刺进肉里，才能抵消心中那无处可收的心痛。

　　原来翎坤什么都知道，他默默的背负了一切，却从不为自己分辨一句。其实最该懂他的人，不正应该是自己吗？妄我自诩信他知他，却仍是我怨他恨他，又伤他最深！

　　当回忆的片段逐渐消散后，那一片光影竟缓缓交融成了星哲的人形，他一如既往的如玉温润，眼眶却微微发红。

　　濯梨声音哽咽，“你与翎坤对我和阿哲有莫大的恩情，可我却恩将仇报。“她身子一软，便笔挺的跪在了我的面前，我急忙托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姊姊，你这是干什么？”

　　一句“姊姊”，让濯梨更是愧疚非常，她执着的不肯起来，哭腔越发厚重，她垂下头，半点也不敢看我，“我因记恨你二人，记恨灵界，便将释放结魂的咒语告诉了魔尊……”

　　此语一出，我不免一个踉跄。

　　我曾偏执的想过，即便当日祭出结魂的是泽婪，但终归施咒之人只能是翎坤，却不曾想过濯梨能将人鱼族的不传之秘告诉了魔尊！

　　所以那一日，翎坤同夏侯昭浴血奋战，不惜当众使出墨虹剑助我破结魂又替我挡下狂暴的余波后，是如何拖着那副遍体鳞伤的身体经受我对他的百般诋毁与绝情误会的？

　　他让我信他，他求我信他，他想我给他三日的时间调查真相，可我又做了什么呢？

　　我执着那把所向披靡，正义绝伦，不可一世的战神斧，站在我认为的仁义至高点上，毫不留情的对他挥下！

　　当日的句句指责，如今看来，如同剥骨剜心！

　　他那时的心该有多痛呢……恐怕身上的所有伤痛都加起来也抵不过这万分之一……

　　那道离开灵界的落魄背影仍历历在目，孤单、落寞、万念俱灰！而四界之内能把他伤成这副样子的人，只有我……

　　他给了我这样的资格去伤害他，而我竟真的像个有恃无恐、滥用职权、为所欲为的傻瓜，一刀斩下的同时还不忘在那血淋淋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顾不得殿内跪着的濯梨，我此刻只想立刻见到翎坤，我比任何人都伤他更深，又怎配去原谅濯梨？

　　跌跌撞撞，失魂落魄，我发疯一般的寻找着那抹熟悉的身影。

　　翻遍了瑰兰殿，又找遍了灵珂族，直到行至圣灵湖，远远的瞧见那个玄墨色的背影，我的眼泪才彻底失控了一般的流淌而出，终于，找到你了……

　　落日余晖温柔的流淌在少年的玄袍之上，光芒勾勒着他深邃的轮廓，可他的手上似乎在雕刻着一块木头，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浅笑着回首，“溪儿，你来了。”

　　听得他的轻唤，我一步一步的走近，他看清了我脸上的泪痕，不由的眸底一颤，“是想先灵主了吗？”

　　我颤巍巍的抬起手，轻柔的附在他的肩骨之处，即便隔着衣衫，我仍能感觉得到手下隐隐约约的凸起，战神斧不是普通的神兵利器，被它斩伤的地方，即便愈合了，那道疤痕也是去不掉的，“这里，还痛不痛？”

　　翎坤看着我的红肿的眸子，联想起今日种种，心中顿时了然。他抬手附上我的指尖，暖暖的握住，语气温柔的仿佛在哄一个刚刚足月的孩子，“……早就不痛了。”

　　我将手抽离，又下移到了他灵心的位置，抬起头，剪水瞳中满是朦胧的泪花，我看着他的凤眸，却看不清他的神情，问道：“那这里呢？”这里的痛，你也一并消减了吗？

　　翎坤的凤眸宛如一捧星辰，“只要溪儿不痛，我便不痛。”

　　可是伤你至此，我怎能不痛？

　　泪珠翩然而坠，眼眸一阵清明，我透过他的凤眸看到了灵魂深处那颗温暖如春的初心，即便他现在是魔界呼风唤雨的少尊主，他也是我的翎坤，曾经是，现在是，将来亦是。

　　我一把扑进他的怀中，贪婪的吮吸着他身上那种叫做’安心’的味道，翎坤亦将我紧紧环住，侧首便在我的耳边烙下一吻。感受到身后有些微硌，我反手捉出他的手臂，只见他的手上精雕细琢出了一个身着裟裙仙衣的木偶，观其眉眼中心有一颗砂痣，身影姿态竟有七分神似卿琏公主。

　　我下意识的抚摸着胸前的猫眼石，“阿坤，你身怀灵瑜族的皇族血脉，为何从未见你施展过自己的皇族天赋？”

　　翎坤凤眸一黯，却未曾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垂首看着手中的木偶，“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我此刻才发现，翎坤的眸底藏着一抹淡淡的忧伤之色，若是依着平常时候，他定然会留在瑰兰殿守在我身边，可今天他却独自一人来了圣灵湖雕刻了一个栩栩如生的木偶。

　　我随着他一路飞驰，看这方向应该是要去灵瑜族，我细细推算，才发现今天不偏不倚正同当年甄选圣灵子的日子是同一天。

　　心里怀着几分猜测，我跟在翎坤身后，看他打开了一道暗门，随他入内，眼前竟是另一番天地。

　　想不到灵瑜族重地之内私藏暗室，而暗室的墙壁上正挂着一副惟妙惟肖的梅树抚琴图，那画中之人，三分清冷，三分妖娆，四分美艳不可方物，玉手撩拨琴弦，神态恬淡清雅，我竟一时看的有些痴了，几乎陷入画中。

　　“叮，叮……”

　　回首间，却见翎坤用圣灵湖带来的清水轻轻的洗涤着琴弦，石桌上的那把瑶琴竟与画中的一模一样！那叮叮的仙音，如同玉珠落盘，雨水涤檐。

　　翎坤将木偶放在桌上，坐在瑶琴之后，纤长的手指轻拢慢捻，弦音如泣如诉，他轻声道：“她从未见过你，我便想着，该带你来见见她。”而且今日，是母亲的忌日，若她神识有知，定然也想看看未来的儿媳。

　　闻言，我转身恭敬地对着卿琏公主的画像拜了三拜，参拜之时，我明显的感觉到灵心深处的柒夏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她在灵心世界之内，与我一同拜了三拜。

　　双手合十于胸前，我虔诚的看着卿琏公主的美目，道：“虽未相见，对画如面，家母所犯过错，鸾溪愿代为偿还，从此供奉卿琏姨母如同生母，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言罢，我恭敬的跪在画像前，连叩三首。

　　身后的弦音时而温婉，时而怅然，像在诉说一个凄美的故事，翎坤轻声道：“她会听到的。”

　　我颔首，但凡忏悔，心诚则灵，惟愿卿琏姨母神识可安。

　　灵心世界之中，柒夏透过我的双眸看到了画中那道倩影，她身子绵软的对着画像的方向徐徐跪下，杏眸中水光盈盈，“琏姨……”

　　弦音如潺潺流水一般流淌在暗室之内，案几之上，镂空瓷瓶之中几朵红梅开的分外妖娆，落英满地，梅瓣无风却悠然而起，一瓣两瓣浅浅的点在我的额心。

　　我抬首对画，却见画中之人似是有灵一般与我嫣然对视，那一瞬间，仿若冻流冰释，雨后初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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