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词

　　“与书，醒醒。”

　　两人缱绻半宿，晨光熹微时，才相拥而眠。计律困倦得厉害，陈词也到了极限，几乎闭眼即入梦。然而这里毕竟不是元城计府的温柔乡，举头三尺有刀光，纵使斥候回报未见敌情，纵使兵士按时上更巡营，他身为要对五千人性命负责的校尉，仍不能有丝毫松懈。弟兄们谁不是枕戈待旦，谁不思念娇妻美眷，身为主将却没能以身作则，计律恨不能向三军谢罪。他错了，当时就该狠下心肠，不该由着与书胡闹。愧悔之余，一见身边的陈词，计律又心软起来，这样的与书，焕然一新、生机勃勃的与书，叫他怎么拒绝得了？但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错，如果当初再快一点，流星火簇就能被拦住，未央道就能幸存，与书也不必跟到军中。

　　带领小队人马前往驰援已是任性之举，父亲的冷眼和叹息历历在目：“律儿，你今天救得了他们，来日还救得了所有人吗？”

　　“可那是陈词！”计韵急不可耐地打断了父亲，“爹，哥哥有军职在身，你要是觉得他去不方便，那就让我去！”

　　“大错特错，韵儿。就凭他有军职在身，他才能名正言顺地负起责任。计校尉，你要带领人马去救助难民，这其中的祸福凶险，人命关天，都由你一人扛着，如果你们中有人不幸罹难，也全是你一人之责。如此，你还要去吗？”

　　“用不着劳烦哥哥，我一个人去就行！”计韵提剑欲行，计律将她拦下：“且慢。韵儿，你一个人去，谁也救不了，不说别的，你知道未央道所在方位吗？你了解此地山川形势吗？你清楚该携带何种物资吗？”

　　计韵从不肯在口舌之争上落于下风：“哥哥，虽然我一问三不知，可你作为出题的考官，想必早就有了答案，你何不直接告诉我呢？”

　　“我只有计划，没有答案。”计律微微摇头，转向主帅方向，“父亲，我愿意负责。所有后果，计律一应承担。”

　　“那我呢？可以带我去了吧？”计韵拔高音量。

　　“不行。”这二字掷地有声，“我的计划里，没有韵儿。”

　　妹妹恣纵任性不假，本领高强也是真，论单打独斗，军中将士鲜有能与之匹敌者。而他拒绝计韵的随行，当真只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吗？五年前，他独自去九岭山脉求道，告诉了父亲，避开了妹妹，从那时起，他的私心就昭然若揭。

　　所以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与书何其无辜。倦意在自责中渐褪，计律半披外衣坐了起来，就在这时，营外的响动传入了耳中，紧随其后的一阵强光透过营账，映出陈词雷打不动的睡颜。

　　袭营？怎么可能？自昨夜大捷后，方圆二十里并无敌军残党，各个通往此地的要道路口皆设岗哨巡防，若是正面强攻，他们早该得到消息，不至于一下子被人打到家门口。

　　“与书，醒醒！”计律轻推陈词的肩膀。眨眼之间，他已披挂齐整，随时便可上阵杀敌。只是陈词毕竟未经沙场，又连日劳累，醒来时浑浑噩噩，分不清东西南北。情急之下，计律用御寒的斗篷将陈词随手一裹，提着领口将人拖下了床：“与书，敌人夜袭，你跟在我身后突围！”

　　陈词总算清醒了一些，紧紧抓住计律的手：“阿律，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他们神出鬼没，想在夜里玩一出火烧连营。你跟着我，别乱跑，我带你出去！”

　　两人甫一掀开帐门，便有箭矢破空而来，陈词吓了一跳，惊呼出声，计律不动声色，挥剑一一打落。帐外亮如白昼，炽如炎夏，陈词一把脱掉斗篷，计律的额上也沁出汗珠。火势极旺，想必是用了油或酒助燃，与仅用连弩机关发射的流星火簇不可同日而语。暗箭自四方射来，计律领着陈词，且战且避。

　　“奇怪，到处都是火，他们是在哪儿放箭的？”陈词指出疑点，“阿律，我觉得有问题。”

　　“我也觉得。”然而情势危急，容不得他们慢慢思索。不知不觉间，两人正向初来时的山崖靠近，箭矢和火光都渐渐少了起来。

　　“阿律，你们有没有把铁索收起来？”陈词向来思虑周全，他担忧的事情，少有不成真的。计律在心底苦笑，不收起来，难道留着给敌军大开方便之门么？

　　“我就知道！那我们怎么办？”

　　“换一条路。”言毕，计律持剑劈开一丛矮树，从灌木林间钻了进去。他拿的是剑，不是斧子，不适合干这种活儿，一路行来，剑刃上尽是豁口，怕是不久就要报废了。

　　终于行到开阔地带时，计律拦住了试图和自己一同起身的陈词，将他留在树丛里观望，自己则打起十二分精神，持剑四顾。不巧的是，这里也是一处悬崖，除了他们开辟出的新路，旁边还有一条小路，通往营地的方向。他来过这里。

　　“还有人！上！”箭矢从小路上袭来，计律终于看清了今晚的对手——昌国式样的甲胄，错不了。昌国小队一拥而上，将计律围在中间。他克制住向树丛张望的冲动。陈词分得清轻重缓急，计律相信他懂得何为上策。

　　只是双拳难敌四手，对方也并非粗通武道的普通士兵，纵然计律剑术高超，以一当十也绝非易事，何况他本就疲惫，对方却是有备而来，若用车轮战法，不消一时三刻便能将他活活耗死。随队的昌国弓手亦非等闲之辈，混战圈中仍敢搭箭瞄准，竟不怕误伤同伴。那一箭来势凶险，计律分身乏术，无暇招架，只得硬生生扛下这一击。

　　箭势甚猛，他脚下一个踉跄，又撞上了朴刀的锋刃。计律自知不敌，勉力支撑间，他终究转向了陈词所在之处，他看不清后者的脸了，只能一味摇头，以示警戒。

　　千万不要现身啊，与书……再等一时三刻，父亲和韵儿的援军总会到来，等下去就是活下去……

　　且战且退间，计律早已身处危崖之畔。敌人似乎看准了这个机会，杀招迭出，步步紧逼。他终于到了极限，半步踏空之后，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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