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词

作者:古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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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星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元城素以海棠闻名,满城的花团锦簇中,也有计府的一份功劳。垂丝海棠似雪如霞,点缀着府邸中庭,错落有致,落英缤纷,衬得树下舞剑的少年愈发神采飞扬。陈词躲在廊柱背后,探出半个身子,看得痴了。

      “哎呀!”肩上受了一记重击,陈词回过神来,青衣女孩站在身侧,手中拈着一片花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得这么出神啊,花瓣都掉衣服上了。”

      “掉就掉呗,有什么关系。”陈词挥挥手,继续转向舞剑的少年。青衣女孩哼了一声,解下背负的木剑,纵身一跃,落在庭中人的面前:“哥哥,我要和你打一场!”

      “韵儿,别闹了。”计律收住剑势,笑得有几分无奈,“你现在还小,等你长个两三岁,再来和我比划吧。”

      计韵横剑一扫,满是不屑:“哥哥在骗小孩呢,我永远比你小三岁,再过多少年也还是小三岁,你就是不肯和我比!”

      “计韵你怎么蛮不讲理呢,”陈词上前帮腔,计律这人哪儿都好,可偏偏招架不住这个牙尖齿利的妹妹,“阿律不跟你打,那是好男不和女斗,不然,岂不成了以大欺小,胜之不武?”

      “胜之不武?打都没打,你就知道他会胜?”计韵横眉怒目,“陈大少爷,你体弱多病,没法习武,不过是外行看热闹,你以为我不如哥哥吗?你懂什么!”

      陈词被她戳到痛处,气得跳脚:“计韵!你欺人太甚!”一怒之下,他撸起袖子,恨不能替计律接受挑战,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丫头。然而一时情急的下场便是,他又一次喘不过气来,眼冒金星,口唇发青。“快请大夫,陈公子又犯病了!”眼见又是一阵手忙脚乱,陈词心中愧疚,自从住进计府以来,他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回,寄人篱下毕竟不比在家里,给人家添了这么多麻烦,委实过意不去。

      可他已经没有家了。五年前,平昌二国战乱又起,父亲是计徽将军的部将,身先士卒,英勇殉国;母亲乃千秋道的术士,随军出征,为助平国大军越过九岭,力竭而死。计徽将军收养了沦为孤儿的他,视如己出,吃穿用度和自己的三个亲生子女一般无二。只恨他没用,不能和阿律一样习得一身高强剑术,将来投身军旅,报效家国。

      “陈公子这病,委实不容易啊……恕我直言,他能活到现在这年纪,那都是上苍垂怜,往后能不能长大成人,这……”陈词躺在床上,他耳力甚佳,大夫虽然压低了声音,大半话语仍被他听了去。计律推门进来,计韵跟在身后。“与书,别担心,大夫说很快就会好的。”计律柔声安抚,计韵双目通红。

      “阿律,别骗我了,我都听见了。”陈词坐起身来,“大夫治不了这病。以前,都是娘用玄门道法帮我吊着这条命,现在娘不在了……”他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计律用力握住他的手:“与书,会有办法的。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死的。”

      没过多久,年仅十四的计府大公子便独自出了一趟远门。若非还在病中,陈词必定会收拾行装,一同上路。计律这一走,花了整整三个月。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夏夜里,他终于回来了,风尘仆仆,灰头土脸,全然没有贵族样子,但他却笑得分外开怀,领着一位不寻常的客人,奔赴陈词的卧房。

      “与书,你看,我找到办法了。”

      “资质上佳。”客人抚着白须,频频点头,“小家伙,看在你这么努力的份上,我的确答应了救你的朋友;可我现在还有一个条件。”

      “息道长,你说吧,只要能救与书,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得看你的朋友愿不愿意了。”白须老人望着陈词,笑得见牙不见眼,“这位小友,可愿当我的徒儿,共修未央道术呀?”

      “道术?”陈词还来不及心疼满面风尘的计律,便猝不及防地又对上一重变故,“我娘曾是千秋道的术士,她生前说过,道术不可轻易传人……”

      “那是自然,毕竟道术修习不易,资质不佳者,学不会倒也罢了,一旦侥幸学成,则可能遭遇反噬,走火入魔,对人对己都有大害;其次,心术不正者,更不可传授,用道术为恶,小恶亦可变大恶。可老夫一眼看出,你乃是修习本门道术的不二人选,况且,物以类聚,你的朋友为了你,历经千辛万苦,闯过老夫种种刁难,仍不改其志,老夫认可了他,就是认可了你。”

      陈词握住计律的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阿律……我……这是你为我求来的,我……我这辈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可是,可是,”他眉头一蹙,“老人家,我要是当了你的徒弟,岂不是就要和阿律分开了?”

      “傻瓜,”计律抽出手来,捏了捏他的脸,“你都知道这是我为你求来的,怎么不好好珍惜?你不是一直很羡慕我们能习得一身武艺,保家卫国?现在,学本领的时候到了,历来都有法师术士随军出征,那不也是为国效力吗?”

      “阿律……”热血上涌之际,陈词情难自抑,一头撞进计律怀里。那是他们第一次相拥,而第二次,则要等到又一个五年过去,平国再次挥师,东出九岭,讨伐昌国之时了。

      山中日月长,五个春秋便如五个百年般难捱。九岭山脉巍峨连绵,纵贯南北,隔绝东西,八百里九岭中隐匿了数十个玄门道派,息道人所在的未央道即是其中之一。未央道声威不盛,盖因其道法既不能呼风唤雨,又不能上天入地,能令外行啧啧称奇的,也只有一手枯木逢春的把戏。说是把戏,实则也要极高深的修为,陈词入门五年,顶多让半谢的海棠重绽春辉,让自己这条命不再岌岌可危,仅此而已。

      “陈师弟今年十六啦,是个大姑娘啦!”同门调笑着将海棠花别在他的鬓边,“真真是人比花娇呀。陈师弟,你这模样,比一半的师姐师妹都标致。”

      “别闹别闹。”陈词摘掉鬓边海棠,却舍不得丢掉,他想起计律在花雨春风中练剑的身姿,心头一荡。阿律比自己年长三岁,还有一年便要行冠礼了罢?说起来,计韵那丫头今年也满十六,不知及笈之后,性子能否收敛点,否则都说不到婆家。至于年纪最小的计御,上次阿律在信中提到,他不喜欢舞刀弄剑,小小年纪就拜托父亲谋了个郎中的差使,天天和一帮贵族子弟为国君伴驾,陈词弄不清他的志向,用阿律的话说,“子张胸中有丘壑”,陈词便回了一句,“子谐才是真英雄”。

      阿律如今是什么样子呢?他从小就生得剑眉星目,丰神俊逸,长大之后,不知要迷倒多少怀春少女。反观自己,长相随了娘,缺了几分硬气。再加上,未央道的法术能令人长葆青春,延年益寿,看似耳顺之年的息长老,实际却是一百有五,已满十六的陈词,脸上还是一团孩气,俨然没有长开。

      “又要打仗了。”入夜,收起阿律的来信后,陈词一声叹息。计徽将军当然要出征,阿律也入了军籍,连计韵都想上战场。昌国是导致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陈词早不想在此蹉跎光阴,而是和阿律一起,兴王道之师,讨伐逆贼。

      “你怎么知道?”同门问道。

      “我……我听家人说又开始征兵啦,肯定是要开战了呀。”家人,这两个字说得陈词心中一暖。阿律当然是家人,他就像哥哥一样……不对,不像哥哥。阿律就是阿律。

      “唉,干嘛要打仗,安安静静过日子不行吗。”同门嘟囔几句,抖开被子,钻进被窝。陈词见状,熄灭烛火,准备放下窗户,这时,有密集火光自天边划过,映红了半片夜空。陈词愣住了,同门亦凑到窗前:“呀~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流星雨?”

      “不对,这不是流星雨,”陈词一拍同门的背,“快把衣服穿好。这是计将军的流星火簇,他们一定是在附近发现了敌情,开始交锋了。我们得想办法避一避……”

      流星火簇,应于山林之中、居高临下的上风处使用,不费一兵一卒,便能重创敌军。计徽将军的教诲言犹在耳,早春天干物燥,星星之火亦可燎原……可是未央道这一大家子人,能避到哪里去?陈词暗自祈求上苍,千万别让火势朝这个方向蔓延。然而事与愿违,山火一旦燃起,大罗神仙来了也无能为力。幸而陈词和同门的努力未曾付诸东流。他们挨个叫醒了入睡不久的门人,在山火袭来时,众人好歹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可这机会也只够喘息。今夜风向不利,未央道房舍围栏又全为木制,火舌被风一带,从长草上滚了过来,眼看便要赶上他们的脚步。息长老长叹一声,分开众人,站到前列。

      “人人都知道,我未央道是关于‘生’的道术,少有人知道,生死本是一体两面。我今日所施之术,非危急存亡关头,你们决不可使用,否则,便不再是我未央道门人!”息长老祭出纸符,诵起陈词未曾耳闻的咒语。“长老,不要啊!”不知是谁的哭喊声随炙热炎气一道涌来,息长老对着滔天火焰,起势作法。须臾之间,他脚下的土地干裂塌陷,他周遭的绿草枯萎碎裂,他身侧的林木颓然坍塌,最终化为一抔灰土。没了绿叶作桥梁,火烧不过来,而息长老慢慢地倒下,躺在他用生命换来的壕沟里。

      山火彻夜未熄,未央道众人亦彻夜无眠。陈词首先起身,想去安置息长老的遗体,却被道中前辈拉住了:“使不得,孩子。碰到息长老的尸身,你也会沾上死气的。这法子……太狠了。”

      “我看还是放火烧山更狠!”同门恨恨地说。

      “他们……他们也不知道这里有平民……”陈词试图分辩几句,却说得有气无力。

      夜风中传来连绵不绝的噼啪声,间或夹杂着巨物倒地的轰响,焦臭味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陈词跪在地上,茫然失措,直到一队人马的脚步声渐进,门人皆摆出临阵姿势,他才如梦方醒,抬起头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出人意料的身影。

      “阿律!”陈词一跃而起。即便暌违五年,他也能一眼认出他的阿律。计律穿着一身轻甲,手持长剑,带领一支十人小队,自后方出现。那里本该是嶙峋的山壁,是死路一条,只有飞鸟能够跨越。陈词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的阿律,血腥味萦绕鼻尖,他放开怀中的人,退后半步:“阿律,你受伤了?”

      “爬下来的时候被石头划了一道,不碍事。”计律的声音变了,比从前更低沉,听起来是那么可靠,“与书,我记得未央道就在附近,是我不好,没能让他们住手。”他摸摸陈词的头,后者瑟缩了一下:“阿律,经常摸头会让人长不高的!”

      计律笑笑,转向剩下的未央道诸人:“诸位,我是平国计徽将军部下的校尉,此次贸然使用流星火簇,令诸位遭遇横祸,是我平国军人之过。好在诸位平安无事,日后的重建工作,我们会鼎力相助。”

      “人都死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不知是谁发出了抗议。计律朗声道:“两军交战,伤及无辜,固然非我们所愿,却也实在难以避免。九岭位于两国交界处,今后难免重蹈覆辙,诸位若是信得过我,不妨随我迁至平国内地,另觅安宁所在。”

      “九岭道门云集,不就是因为天时地利,钟灵毓秀吗?你们一把火烧秃了大半个山头,飞禽走兽,奇花异草,死的死,伤的伤,灵气都被烧没了。”同门站在陈词旁边,小声嘀咕。这番话没落进陈词的心里,因为他的眼中只有一个阿律。

      未央道门的事不了了之,显然,除了陈词之外,没人愿意跟着计律走。“你去吧,我看你的心早不在这儿了。”闻言,陈词如释重负。他向着师父的遗体磕了三个响头,尔后便跟上了计律的队伍。原来,他们在山壁上方垂下了一根铁索,以便攀爬。

      “与书,你过来,我背你。”计律向他招招手。陈词立刻抗议:“阿律,你在开什么玩笑!我现在身体好得很!我能自己爬上去!不信你看!”他果真爬了起来,铁索在风中摇晃,陈词跟着晃荡起来,心惊胆战。可他决不能认输。他悄悄使起道术来,舒筋活骨,气力源源不绝地涌来,三两下便登了顶,看得一众将士目瞪口呆,连计律也露出赞赏的神色。

      陈词为此得意到了第二天晚上。那一夜,在营帐里,他与计律同榻而眠。他的阿律长高了,身姿挺拔,眉目深邃,展颜一笑便胜过世间万千。陈词看着计律的睡颜,终究按捺不住内心的悸动,轻轻咬住了他的嘴唇。计律睁开眼睛:“与书……”

      “阿律……我想要你。我想了好久好久了。阿律,我……我喜欢你!”

      “我也是。”计律轻声说道,回以一吻。这一次,一发不可收拾,陈词得寸进尺,缠着计律共赴云雨。

      “与书……啊……战场宣淫,不利军心……”阿律明明连个整句也说不出来,却还有工夫胡思乱想。“又没人知道,怎么就不利军心了?”陈词附在他的耳边,热气吞吐间,后者的喘息微微变了调。

      陈词确实得意过头了,他应该收敛一些的,他怎么知道,报应就在下一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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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充一下,关于人物名字:
    陈词,字与书;
    计律,字子谐;
    计御,字子张;
    计徽,字弦明。
    后文提到字时不会单独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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