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

　　其实宋露很后悔，自己一时冲动现在来看宋怡。
　　宋景哲说得没错，宋怡现在很虚弱，她鼻子上吸着氧气，静静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让宋露实在没有办法开口。
　　宋景哲让宋露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他柔声说道：“姑姑，露露来看您了。”
　　宋怡看着宋露，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宋露愣了一下，随便说道：“您好些了吗？”
　　“老样子了，还麻烦你来看我。”宋怡的声音微弱，没有一点力气。
　　宋露犹豫了一下，良久，她开口道：“阿姨，我听说您在昏迷的时候一直在找我？是有事和我说吗？”她的声音平缓，没有一点攻击性。
　　宋景哲补充道：“姑姑，您前几天昏迷的时候总喊露露的名字，今天我刚好见到她了，她也很担心您，我们就一起来看您了，您要是有事的话，就尽管和她说。”
　　宋怡心思缜密，她看的出来宋露是专门来找的她，她也能猜出是因为什么事。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时都说了些什么，他们听去多少，宋露又知道多少。
　　总之，事已至此，自己又是弥留之际，有些话瞒不住了。
　　“景哲……你先出去一下，我想单独和露露说说话。”
　　宋景哲一头雾水，他看着宋怡没说话。
　　“你先出去……不用担心我……我有分寸。”
　　眼见宋怡情绪有些激动，宋景哲没敢违背她的意愿，担忧地看了宋露一眼，就出去了。
　　“我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来找的我，你都猜到了？”
　　宋露点点头：“知道了一些。”
　　“他知道吗？”
　　“不知道。”
　　“这些年他过得好吗？”
　　宋露不能欺骗：“不好。”
　　“我能想到，他怎么能过得好……我竟然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他肯定恨死我了吧……”
　　宋露柔声道：“不会，他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不记得？”
　　“嗯，不记得了。”
　　宋怡没说话，她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喃喃道：“不记得……不记得也好。”
　　“阿姨，您不用这么自责，毕竟这是个意外，谁也不想他被人贩子拐走。”
　　意外？自己最清楚不过是不是意外了。
　　宋怡直直地看着宋露：“不是意外，是我故意丢了他。”
　　宋露愣了，她看着宋怡，半天没说话。
　　眼前的这个女人很平静，很淡然，像是在告诉自己一件最普通的小事。
　　“这么多年，我都在后悔，可是我知道这没用了，已经作孽了，别想着洗清自己。”
　　病房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宋怡的喘息声和各种仪器发出冷冰冰的机器声。
　　又过了好久，宋露才开口道：“为什么？”她的声音很轻。
　　宋怡眼神呆呆的，过了很长时间，她才缓缓开口说道。

　　后来，宋露从很多人口中拼凑出了陈一寒的故事。

　　宋怡人长的漂亮，家庭条件又好，出身革命家庭，改革开放后，父亲就下海经商，挣了不少钱。她性格温和，人又聪明，在那个年代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当时，宋家的两个孩子没人不夸的。
　　二十一岁那年，宋怡认识了吴军。
　　吴军比宋怡大十岁，人长得高大帅气，和宋怡父亲一样，早早经商，属于先富起来的那拨人。
　　吴军从北京来上海开会，偶遇了年轻的宋怡，郎才女貌，两人一见钟情。
　　那时宋怡情窦初开，吴军是她的初恋，她陷得很深，可以为了对方做任何事。
　　她读书期间，未婚先孕，做了离经叛道的事，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宋怡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她选择了爱情，不顾任何人的反对，退学生下了孩子。
　　她为吴军做了一切，吴军还是欺骗了她，其实他在北京有老婆孩子。
　　面对宋怡的质问，吴军坦言自己骗了她，但他说自己和妻子早没感情了，会尽快离婚给她一个交代的。
　　宋怡犹豫了，也许某一刻她怀疑过吴军的真心，但她内心深处愿意让自己信他，给他一个机会就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她害怕失去，只能给自己编织一个美梦。
　　她在上海独自抚养自己和吴军的孩子吴宇晨。吴军在物质上从没亏待过她，母子俩住着二层的洋楼，吴军也总来上海。
　　宋怡总催着吴军离婚，一催就催了七年，无名无份，给人家做了七年的小三。
　　后来，吴军松口了，他说他已经离婚了，会尽早把宋怡他们接来北京的。

　　那年除夕，宋怡本想给吴军一个惊喜，她带着儿子买了机票飞到北京。
　　她知道吴军北京的住址，满怀期待上了门，结果她傻眼了，满屋子的其乐融融，吴军一家人正在吃年夜饭。
　　小三上门，正主自然没有好脸色，宋怡受了莫大的侮辱，从头到尾，吴军没有一句话。
　　宋怡终于看透了眼前的男人，她错了。自己这么久的等待与希冀，只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
　　梦醒时分，在大年三十的火车站里，她看着自己的儿子，那张脸和吴军一模一样，尤其那双漂亮的眼睛，此时宋怡看着格外扎眼。
　　她恨自己的孩子，这个错误的生命，她恨吴军，她恨自己……

　　“妈妈一会儿就回来，你别离开哦。”
　　“妈妈，我害怕，你别走。”
　　“妈妈去买票，你乖乖呆在原地。”
　　“妈妈！”
　　“乖。”
　　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当时她只想逃避，远离这一切。
　　但毕竟是自己养了八年的骨肉，理智稍微恢复后，宋怡后悔了，她发疯似地往回跑，但只过了半个小时，孩子就没有了，她找遍了北京火车站，都没有吴宇晨的踪影……
　　那一夜后，宋怡彻底变了个人，别人只当她丢了孩子，没人知道她做了什么。
　　回到上海以后，她搬离了那幢洋楼，再没和吴军联系过。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后来吴军偷税，又逢严打，被判了死刑。
　　宋怡此生再没结婚，她的人生被定格在了那天晚上……

　　好像他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自己妈妈回来。
　　后来，过来一个男人，那男人笑着说道：“你妈妈让我来接你。”
　　他摇摇头，他要在原地乖乖地等妈妈。
　　“跟叔叔走吧，一会儿就看到妈妈了。”
　　“叔叔不骗你，这里多冷啊，你妈妈就在前面，叔叔送你们回家。”
　　那男人的声音很温柔，整个人很温暖，加上天气又冷，他犹豫了。
　　那男人似是看穿了他的犹豫，弯下腰，摸着他的脑袋说道：“跟叔叔走吧，会见到妈妈的，”
　　他想了一下，点点头跟着那男人走了。

　　好像走了很远很远，他发现人越来越少，他害怕了：“我不要走了，我在这里等妈妈。”
　　“马上就到了。”男人依然很有耐心。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走了。”他又累又冷又怕，开始发脾气了。
　　那男人见他开始吼叫，马上按住了他，拿手绢捂住他的嘴，没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等他再醒来，已经在一个小房子里了，门被锁上了，那房子又黑又潮，他害怕极了，拼命喊救命。
　　突然，门开了，还是那个男人。
　　“你是骗子，我要妈妈，我要妈妈。”他哭着喊道。
　　那男人变了脸，死死瞪着他，不再温柔可亲了。
　　“你给我闭嘴。”
　　“我不，我不，我要妈妈，”
　　“啪”一声，那男人扇了他一个巴掌。
　　他哭得更厉害了，男人又叫来两个女人，三个人一齐灌他喝了安眠药，他又昏过去了。
　　那年他七岁，就这样昏昏沉沉地来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这个地方叫四川。

　　后来，他和很多男孩子关在一起，他们被带到了很多地方，身边的伙伴越来越少。
　　一年后，也轮到了他。
　　他被带到一家人面前，那家人是朴实又愚昧、从未走出过镇子里的农民。
　　小小的他没有听懂他们的方言，他站在一旁，像一个局外人。
　　“这娃这么大，看起来不像五岁。”
　　“就是五岁嘛。叔，我还能骗你？”
　　“怎么都有7岁，这么大不敢要，万一记得以前的爹娘，找回去怎么办。”
　　“不要不要。”
　　“再给你便宜点，这个数。”
　　“不要不要。”
　　买卖双方说着就吵了起来，他一心想逃跑，见门开着，趁人不注意就跑了出去，他不知道方向，只拼命向没人的地方跑。
　　他害怕，又激动，他真以为自己要跑掉了，要见妈妈了，他知道家在上海，但不知道这里离上海有多远，只天真地以为再跑几天就到了。

　　没过多久，那男人便追上了他，他发现男人手里多了个棒子，那棒子比他手腕都粗。
　　那男人狠狠瞪着他，眼珠子都快要出来了，他从没见过那么恐怖的面容，像地狱里的恶魔。
　　“跑！还敢跑！”
　　“小畜生，累死老子了，mmp。”
　　“还敢跑。”
　　“我让你跑。”
　　那男人向他走过来，“砰”的一声，撕心裂肺的疼痛，他惨叫了出来。
　　他的左腿被打断了，那一年他八岁。

　　他昏了过去，没人管他，那夜下了大雨，他在雨中躺了一晚上，他发烧了。
　　等他再醒过来，什么都记不得了。
　　那男人胡乱地给他接骨，他又痛晕了过去，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他以为等伤好之后，他还能正常地走路，不用一瘸一拐，被别人叫瘸子。
　　但是没有，他以后都这样了，那男人，还有一起的其他人都叫他小瘸子。
　　他没办法反抗，除了会招来毒打，还有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因为他腿瘸了，没有人家愿意要他，农村人家买孩子健康是最重要的。那男人本想让他当他们的苦力，他每天做很多事，腿也一直没好，天天痛得睡不着，动不动还会引来打骂。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年，那男人把他带到自己村子里，一个女人无意中看到了他，女人大着肚子，一脸幸福的模样，正在期盼着远方丈夫的归来。
　　许是他的残疾和浑身的伤疤让女人动了恻隐之心，那女人花了小钱，就把他买了下来。
　　起初，那女人对他很好，他总算从魔窟里出来了。
　　可是后来有一天，有个人来女人家里报信，他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女人哭晕了过去，早产给他生了个妹妹，他很喜欢这个妹妹，因为是唯一对他好的这个女人的孩子。
　　但那女人醒来后就变了个人，眼神空洞洞的，整天不做事，也不管小妹妹，对他的态度也变了，这世上再没人对他好了。
　　后来，他才知道女人的丈夫打工时出意外死了。

　　转眼冬天到了，有一天，另一个女人来他们家，看到他，用方言说道：“你这男娃儿还没有取名字，要上户口了。”
　　女人想了一下，头也不抬说道：“天气这么冷，陈一寒喽。”
　　“那女娃儿呢？”
　　女人想到那天下着大雨，她知道了自己丈夫的死讯，冷声道：“陈一雨。”
　　“这么凄惨的名字。”
　　女人冷笑了，没再说话。

　　村里人都知道陈一寒的妈妈精神有些问题，天天骂人，不做事。
　　但他们家买来的儿子优秀，长得好看，身材不像本地人，反而又高又壮的。虽然他腿有毛病，但家里大活小活都是他来干，他妹妹也是他养大的。
　　他成绩一直很好，高考分数也不低，考上了省里的重点211。
　　但他家里穷，别说自己的学费了，全家的生活费都靠他，他面无表情扔掉了录取通知书。

　　后来他和任涛、丁璇几个离开了老家，外出打工了，那年他18岁。

　　“我能见他一面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我又坏又自私。景哲他们瞒着我，我知道……我知道我日子不多了，我就是想看看，想看看他……”宋怡突然有些激动。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如果知道自己是被抛弃的……会怎么样。”
　　“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人贩子……他们把他拐走了，他受了多少罪啊……还有他的腿，怎么弄的？？怎么弄的……”
　　宋怡情绪激动，越说越无力，最后昏了过去，突然，心电图监护仪发出“嘟嘟嘟”的声音。
　　宋景哲和医生冲了进来，他急着对宋露说道：“怎么了？你们说了什么？”
　　宋露摇摇头，走出了病房。

　　她恨宋怡，不管有什么苦衷，她都没办法原谅她。

　　走出医院大门，宋露点了一根烟，她手机突然响了。
　　“陈一寒。”
　　“宋露。”
　　“嗯？”
　　“家里出事了，我要回四川一趟。”
　　宋露吸了一口烟：“急事吗？”
　　“很急。”
　　“慢慢处理，我等你回来。”
　　“好。”
　　“陈一寒。”
　　“嗯？”
　　“你早点回来，我有事和你说。”
　　“好，等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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