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犯

作者:云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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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1


      7

      次日,他冷漠地在椅子上坐着,听那盯了自己半晌的道士对祖父说,他身上确实有妖气。
      道士开始驱邪,将徒儿们唤来,摇铃,撒米,唱歌,跳舞,将符咒贴到他的脑门上,蘸着水珠从他头顶绕过,闹腾了整整一个下午。他便也这么坐了一个下午,连手脚都未动一下。
      家人们说,这越发邪了,他也变得跟他父亲迷糊时一个模样,呆呆傻傻。
      丫鬟们私下议论说,都是江老太爷那一巴掌打的。那之前,江林虽精神不好,可还能作画呢。
      不知是不是樊姬嫁到崔家时,是江林迎娶她的缘故,方中了这份邪。
      经江老太爷思忖后,便让丫鬟把那些樊姬的画像都抱出来,当着他的面烧毁。

      夜幕降临时,火舌卷上来。吞噬她衣袂的飘扬一角。
      画卷全都展开来,由下而上的烧毁,为了让他能看见,驱除他眼中的邪祟。于是他看到自己精心绘制的她在火舌中,或坐或站,或颦或笑,或明媚,或冷漠。火光让她摇晃起来,变得模糊,火舌吞噬上她的腰、胸、颈,脸……变作焦黑的灰烬……
      樊姬既然走了,他也不在乎这些画了。
      他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看着,虽然每一幅画像的燃烧仍然都刺痛了他。他想起被父亲殴打后,病卧在床的那几个月,樊姬一次都没有来探望他。他回想着她在父亲跟前说的每一个字,也怀疑她是否爱过他了。这么想着,就益发心如死灰。
      他在发烧。因为身体虚弱,心情又极其不好,他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然而有一夜,也是半夜时分,半醒半睡时候,一个女子突然将他从床上缓缓扶起。她将他揽在怀里,喂他喝一个发光的白色浆水。他很痛,意识亦不清晰,但从女子轻柔的手心里,依稀知道她喂他喝的应不是毒药。
      他想问,你是谁,可她始终没有回答。
      那是他的救命恩人呢,或许是天上的神仙吧。

      自服下那发光的浆水后,他的病迅速地康复了,不过几日,便能下床走动。之前,江府中人都对他的病担忧不已,见他突然康复,也啧啧称奇。他却并不为新生而开心。打伤他的父亲对他仍是神情冷淡。而偶尔遇见樊姬,她也不多看他一眼。
      失去樊姬,他觉得了无生趣,此刻看着她的画像在燃烧,更似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告别。虽然仍旧心痛、感伤,那也是他早已适应的情状了。但突然,他觉得十分不吉。樊姬正被道士追杀,生死下落不明,这般对她的画像?是否也会对她不利?
      便倏地从椅上站起,不假思索地往火盆冲去。
      将火盆一脚踹翻,火屑纷飞。丫鬟们都惊叫失声,他扑上前去护住自己的画。丫鬟们连忙扑火,赶上来想将他推开,他抗拒着,仍敌不过她们人多,怀中的画纷然落地。
      他忙又上去抢取,丫鬟们却更迅速地将大部分画卷抢出,丢在熊熊燃烧的火堆里。青烟袅袅,扶摇直上,变成冲天的火柱,他怀中的画也陆续被她们不依不饶地抢出。
      最后,他抱着怀中仅剩的几幅画,紧紧护在怀里,往自己的内室而去,见她们过来便喝止。未想,片刻后祖父便冲进房来,不管不顾地将他的画再次夺走。他忙又上前,央求祖父把画还他。祖父怒望着他,上下审视片刻,问:你要这画作什么?!这画里有邪祟!你可知道?!
      祖父把画丢给丫鬟,她们抱着画轴走了。别无他法,他只好在祖父跟前跪下,悲切地央求道:那是孩儿的心血,那画里没有邪祟……!
      祖父生气地一拂袖,仍当他是病中乱语,回身离开。

      8

      他桌上的一应画具都已收去。他每日下朝后,便只有坐在书桌前,看窗外竹影婆娑,月色迷蒙,任清风从颊侧吹过。
      有爱慕他数年的丫鬟紫燕上前,为他添茶倒水。看他痴迷望着窗外的模样,倒终于比别人明白些。
      叹息一声,在他旁侧蹲下,握住他冰凉的手,她劝他:公子,莫再想念樊姬了。你是人,她是妖。且你的亲生父亲还为她所害,兴许终身都将痴迷不醒了。便是她能逃回生天,你又能和她在一起,行这大不孝之事吗?
      他不语。她也难过起来,语中带上两丝哽咽:更何况,樊姬本也不愿同你在一起。虽说我不明白,公子是如何爱上樊姬的,和她见过几面,怎么见面的……可是奴婢知道……若一个女子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便不会对老爷下手了。
      他说:父亲曾逼死她姐姐,她是为姐姐复仇。
      可是,他虽在辩驳。却也觉得,紫燕说得没错。
      但是,他仍有无法对她说的话。
      他父亲从来风流多情,新娶母亲时,据说对母亲千依百顺,山盟海誓,但不过两个月兴头,父亲便娶了张家的姑娘,第二房侧室。同样,成亲不过二月,父亲又新纳侧室,自此甚少踏入张氏房中。这些年来,他府中的姬妾已经上百个,却从不见他在哪个女人身上长久过。或许,樊姬是唯一的例外吧。但自她入府到离府,不过七个月,谁又知道此后的她能得宠多久呢?
      从来是喜新厌旧,左拥右抱。姬妾之间,你死我活,勾心斗角。若非母亲知大体,在姬妾之间斡旋着,不知还要闹出多少人间惨剧。他薄情寡义,从不曾对哪个姬妾动过真心。江府权势喧天,他的姬妾,无不花容月貌,体态风流,可这些年,他辜负了多少女子,他都看在眼里。
      私心里,他觉得樊姬对他用那绝爱之泪,并不算错。更何况她本是打算杀了他的。如今她放了他,何尝不是为了他?
      便又听紫燕含泪问:少爷不过与樊姬认识一年半载,何以对她动情至此?
      这话却又说得他笑了。
      一年半载?不。他认识她,已有十三年。

      9

      他初见她时,不过八岁。
      那日,脂皮画曲妓馆。杏花飘零。他跟在叔父的身后,由鸨母引着,经过一个曲折庑廊。
      夜色深沉,灯火昏暗,庑廊侧又有甬道通往一排暗房。她的娇小身影依着甬道口而站,一身洁白如雪的襦裙,在暗影中洁净透明得如冰雪一般。
      垂绀鬓,白襦裙,双鬟髻。鸨母和叔父说笑着从她身前走过,却似全未看见她。她仰首望着他们的身影,目光流转,悄无声息。他的目光莫名被吸引在她身上。感觉到他目光,她回过头来,他于是看清她的纯美脸庞。约莫只有十四五岁,眉如新月,眼若春水,肤白胜雪,面如玉盘。黑眸安静透亮,如夜色中的春水,熠熠生辉。看见他,她冲他怯怯一笑,娇嫩纯净,犹如小猫。
      虽是他人未留意的美景,他亦有微微窒息的感觉。
      他们擦身而过。
      仿佛曾在哪里见过,这张面容,带着似曾相识的熟悉。
      春风过庭,吹散杏花纷飞。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他不舍地孜孜回眸,再度寻找她的身影。但不过眨眼功夫,她已消失不见,廊道处空落落的,只余杏花点点斑斑,飘曳至适才她站过的地方。

      十岁的时候,他再次见到她,是同家仆在瓦子莲花棚听弹词时。
      那日,他坐在最靠近勾栏的位子上,看勾栏上重明乔绛衣红裙,随着音乐幽怨地唱。
      观众们击案叫好,一片鼎沸。他笑望着,接过家仆递来的梅汁。不经意间,突然瞥见站在西面楼阁上的洁白身影,白如冰雪,双鬟髻,垂绀发鬓,同另一名红衣少女倚在廊柱侧,背面楚腰身。
      他瞬间忘了呼吸,手心一颤,哗啦啦——小厮腾地往后一跳,梅汁大半都洒在他身上。
      慌忙去看小厮的衣摆,小厮诧然问他怎么了,便笑着说不妨事。佯装继续看表演。但随着其他观众们叫好连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是心神不定。适才台上唱了些什么,一句也没听进去。
      终于再装作无意,往楼上望去。
      她和红衣少女也正看弹词,手中一柄纨扇轻摇,边看一边说笑,正是少女情态,娇俏活泼。他有些恍惚,两年了,她的容貌还是跟从前一样,并无成长的气息。只是举止中,眉眼间,似多了点妩媚风流。
      又听见家仆们的叫好声,连连催着他往台上看。他应声回头,可心思还是系在她身上。虽然她未曾在看他,可他还是漫无边际地想,两年过去了,莫非她还未开始接客么?又忍不住再往她望去,未想到,就这一个弹指的光阴,他又遗失了她的身影。
      她走得极快。他想。依然如此。

      浮生终日无聊。虽是素昧平生,十岁年纪,百无聊赖中,他开始琢磨去脂皮画曲打听她的消息。
      莫非她已从良了?不。进了脂皮画曲的女子,没那么容易从良。常年在外游荡,他也有几个年长交好的朋友,亦是十分顽劣,家中管教松泛,他便拜托他们在脂皮画曲打听她。
      他们都认为这相貌打扮太过简略,是寻不到的。他说这少女衣着神态浑然不似青楼女子。思索间,一朋友突然拍腿道:听说脂皮画曲的金雀姑娘在下月出嫁!这不是明摆着的天赐良机嘛!
      怎么个天赐良机?
      那朋友一个爆栗打在他脑壳上,骂道:傻瓜!金雀姑娘嫁的是扬州商贾,名噪一时。她出嫁时要在酒楼大摆筵席,脂皮画曲的姑娘定然都会前去!只要我带你前往参加,你不就能见到那姑娘了吗?不止是脂皮画曲的姑娘。汴京城中与脂皮画曲有交情的妓馆都会前来赴宴的,便是那姑娘不是脂皮画曲的,你也能知道她究竟在哪!
      他闻言,喜笑颜开,便向这朋友作揖连连,感谢不迭,不在话下。

      终于盼得下月至,迎来金雀姑娘出嫁的日子。他随着朋友们前往宴客的会仙酒楼。
      楼外香车宝马,楼内张灯结彩,宾客云集。席上衣香鬓影,文人雅士,高朋满座,其中亦不乏朝廷显要。载歌载舞,欢乐喧嚣。
      他父亲和叔伯亦在酒楼中。为免他们发现,他出钱换了身小厮的衣衫,从大堂,到包厢,灯火闪亮,觥筹交错之中,小心翼翼地寻找她的身影。虽只见过两面,她的相貌却已熟记在心,不相信浓妆艳抹会让他错过她的容颜。可是,里里外外找了三遍,依旧未在酒楼中见到她。便是满堂行走服侍的丫鬟仆役中,也未见得她的面容。
      他感到不可思议。心想,莫非两年前,她只是一个来脂皮画曲串门的小丫头?实际她根本未曾沦落风尘?
      后来他想,她应该属于后者罢。
      她本便不似青楼女子,一点都不似。

      10

      在他纯真时代的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十四岁祖母去世之后。
      那日,纸钱飞洒,幢幡扶摇。山隐雾霭里,水阔渺云烟。他披麻戴孝,随着父辈亲戚们送祖母的棺木出殡后回城。自从祖母病重,终日的照顾操劳,直到祖母去世后的伤怀别泪,将他亦摧折得如个纸人一般,苍白瘦弱,神情恍惚。祖母是家中最疼爱他的人。
      回府路上,路经蔡河宣泰桥时,他跟父亲说他想在外待一会。
      父亲答应了他。粉墙细柳,暮霭轻散,他带着两名仆从,独自站在桥下的青石板路上。又是春日时分,杏花纷飞,却是阴翳天气,铅云密布。云朵在迟暮时分泛出昏黄色泽。他看着河中的船夫摇橹、画船轻渡,河对畔的市肆小铺,酒旗在晚风中飘动。天际,倏然飘起细雨,夹杂着柳絮吹在他脸上,软软绵绵,冷沁如丝。
      近处阶下的蔡河渡口前,有一蓬船靠岸,一老妇及少女从船中低首步出。
      应是亲人罢。那少女扶着老妇出船,看到绵雨飘摇,轻呼说下雨了,便让老妇暂且止步。她一边用袖为老妇挡雨,一边将竹篮放在地上,从中找出油伞,再迅速为老妇遮上。
      老妇之前说,这小雨不妨事,并也为她掩袖遮雨,此刻眸中更流露怜爱神情。这无意间的温馨刺痛他的双眼。少女便又搀起老妇,说笑着往桥前走去。他不由自主地随着她们旋身避路,却传来“哎呀”一声娇呼,竟撞到了她们。
      他一惊,下意识地去扶,撑着的油伞却又触痛他的额角。他蹙眉躲避,一瞬间,便看见了伞下的她。
      仍是黑如点漆的眼,透亮如夜色中的春水,垂绀鬓,双鬟髻,青涩纯美的面容,白色的襦裙穿在她的身上,如冰雪般洁净。她慌张地问:适才似是撞到你了,触到何处?没触到眼睛罢?
      他才醒过神来:不碍事不碍事……晚生有过,适才无意,冲撞姑娘了。
      她轻舒一口气,眼中的担忧化去:没什么。算不得冲撞。
      便也无话多说,她噙着浅浅笑意微微欠身,以示告别,撑着伞往桥上而去。
      那即将离去的姿态让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虽有犹疑,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说:请问……
      她莲步轻止,回过头来。
      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她目中闪过讶异神情,又望着他眨了眨眼睛。
      他知道她为何讶异。何必知道她名字?他们还会再见吗?于是心中亦泛起惴惴感。可她再度一笑,倒也不回避,坦然说:我姓樊,叫我樊姬就行。
      那时,他们已相识了六年,相遇了三次。
      但他仿佛知道,这不是多余的。他们,还会相遇第四次。

      11

      第四次相遇时,已是他代崔贵娶她过门的时候。
      那时,他已是二十一岁的弱冠男子。
      七年来,他初为风流少年,流连烟花柳巷,在汴梁城中红颜无数,几乎没有他未去过的妓馆。后来,他认真读书,入户部供职,不再蹈那放浪前程,在祖父二人施压下,参与朝中政变,导致多年权势喧天的宰辅王翊善被满门抄斩,江府前所未有的辉煌时期也随之到来。
      曾娶妻,病卒。纳有一房姬妾,病死。膝下只有一女。
      此后,一直未娶。
      那红盖头在风中纷然飘扬。她抬首望着它,凤冠两侧的珠帘在她颊侧轻荡,如流泉飞泻。他未想到会这般再见她的容颜。淡然、恍惚,只看着盖头似也有无数心事。但见风止,她微微蹙眉,亦欲掩面,那冷漠眸光微微飘过来,戒备、疏离。虽是容颜未变,却已不似是从前模样。
      是。他能感觉到她身上的变化。七年了,她已不是那无忧少女。他,也不再是那纯净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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