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走。”

　　原雪回到阁楼，地面上的烟灰已经清理干净了。白泉立在床边，笑笑的，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眼神淡淡，微微的疏离。这态度谈不上热络，却绝对称得上友好。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两人初见。夜总会里，一众向她搭讪的男人中，他相当不显山露水，搭讪的方式也只是浅尝辄止——

　　只不过那是开始，这是结束。

　　她知道，她再也看不到那个小孩儿似的，赌气、焦虑、不识时务的他了。

　　他有一层坚硬的壳，而她再也无法触及他脆弱的内里。

　　结束了。

　　她跟着他下了楼，穿过几条过道，来到一个地下室。门口，他拿出钥匙，开锁前，顿了顿，说：“先跟你交待几点。第一：你和他对话其实没有意义。他毒瘾发作的时候，根本没有正常对话的状态。他毒瘾没发作的时候，他也已经形成了吸毒者的欺诈型人格，话里十有八九是骗人的；第二：根据我了解到的信息，他在赌场一共欠下了一百三十万。他敲诈的对象原本是你妈妈，后又和你妈妈私下达成协议，不再去骚扰她，两个人相互配合来骚扰你；第三：你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里边有五名保镖，保护你的安全绰绰有余了；第四：关于对他的处置，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我掌握了他赌博、敲诈、贩毒、吸毒等违法犯罪的有力证据，只等你一句话，就可以把他押走，足够他进去待个八年、十年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她摇摇头：“没有了。”

　　他是那么强大。有他在，她根本没什么可问的了。

　　半晌，又补了句：“谢谢你。”

　　“不用谢我，”他笑笑，压低声音，“你都是要还的。”

　　“……嗯。”

　　锁开了。

　　两人不再多说。原雪走了进去，白泉在外边等候。地下室开着灯，有种和探监室如出一辙的，阴森森的明亮。室内没什么装潢。只有基本的家具，以及一地锈迹斑斑的工具：铁栓、钳子、链子、绳索……

　　原正延穿着衬衫、短裤，大概是他太瘦了，衣服显得不大合身，松松垮垮。他坐在木质单人床上，摆弄一个地球仪，表情轻松、动作悠闲——就好像这只是一个平常的夜晚，而他只是一个平常的爸爸。

　　“爸爸。”

　　闻言，他没有抬头。只抬了抬眼皮，笑容奇特。

　　他缓缓放下地球仪：“是你。你来了。”

　　女孩儿在他面前站定，隔着一米宽的安全距离。那双幽黑的猫眼眼神闪烁、微微波动，欲言又止、欲语还休——

　　一年未见，她似乎又有点儿不一样了。是气质。过往，她举手投足之间有股与年龄不相符的，挥之不去的冷气。让他好像能看到她内心埋藏着一颗不幸的种子，默默扎根、悄悄发芽，不知何时就会吸收尽养分，长成一颗毒瘤——可现在，那冷气淡化了。以至于这样阴森森的灯光下，她也显得不那么戒备森严、咄咄逼人，反而像一个地狱中，即将进行超度的修女，明净、柔和。

　　他知道，她一直都有柔软的一面。只是不会对外显露。那么，是什么让她打开了那层坚硬的壳，不介意显露出脆弱的内里？

　　……是什么？

　　她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那个日记本，还给我。”

　　“日记本？”他想了想，问，“什么日记本？”

　　“上次探监，我带给你的。”

　　“哦……”

　　“还在吗？”

　　“在的，在的。”

　　说着，他就要去翻找一旁的黑色皮包。一抬眼，看到她身后五名虎视眈眈的保镖，又战战兢兢，不由抱着皮包往后一缩。

　　她上前一步，伸出手：“还给我。”

　　他低着头，没吭声。

　　她了然，示意五名保镖再后退。接着，微微俯身，心平气和地说：“你把皮包给我，我自己来找。”

　　“……”

　　犹豫再三，他递出了皮包。

　　保险起见，一名保镖正要上前，代为接过。可惜已经晚了——

　　说时迟那时快，原正延一手趁着原雪上前，把她猛地拉了过来，一反手，一掐，钳制住了她的肩膀。另一手从皮包里摸出一片锋利的刀片，往她脖子上轻轻一划，立马，就有温热的血液淌落下来，一滴、一滴……

　　与此同时，他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了。平静、怯弱、迟疑通通不见了，而是转为了眼球暴凸、青筋直起、莫名兴奋的狰狞。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笑容奇特，声音沙哑：“滚，一个个的都滚。去跟你们二少说，赶紧把我给放了，否则……”

　　他笑意渐深，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他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

　　从被抓过来的第一天起，他就谋划着该怎么逃出去。无奈，那位二少看上去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实质上却真是个狠角色。聪明绝顶、心狠手辣，资金、人脉相当充足，已经把他的死路安排了个明明白白——可他不想。他不想再回到监狱里去了。所以，只能抓住这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机会——再强大的人都会有软肋。这女孩儿就是那位二少的软肋。只要她落到了他手里，他就没在怕的了……

　　却不想，怀中的女孩儿说：“你杀了我吧。”

　　“……”

　　“爸爸，是你和妈妈给了我生命。让我看过了这世上的阴险、丑恶，尝尽了这人间的无助、伤痛。让我一直以来都以为，人活着，就只有受罪——所以，你给了我生命，你就再收回吧。你杀了我吧……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

　　闻言，他愣了一下。

　　内心还是麻木一片。却又似乎有某种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本能的情感，被悄然唤醒了：骨肉至亲、血脉相连……以至于她说着这些的时候，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产生了共鸣。哪怕他没有知觉，不能反应，那双怒目圆瞪的眼里也蓄起了滚烫的泪水。

　　他整个人一颤一颤，刀片也随之抖来抖去，在她白皙、细腻的肌肤上划开一道又一道，细碎的血口子。可当他真正想要一刀狠力地扎下去，穿透肌理、伤及动脉——却又根本无法做到。确切的说，他甚至一直在控制自己的力度，以免真正伤到了她——

　　那是他的女儿啊。

　　他意思意思一下，吓唬住了所有人也就够了。怎么可能真的杀了她……

　　她从他手中夺过刀片，扔掉——整个过程轻而易举。或是他一时松懈了，又或是他本来也没打算和她争抢。

　　“如果是过往，我大概会这么说，”她说，“可现在不会了。我想要活下去。离你和妈妈远远的，离那些痛苦回忆远远的……童年阴影什么的，再也不可能影响到我了。我要去追寻真正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他茫然地看着她，问：“为什么？”

　　“因为有人让我认识到了生命的意义。”

　　五名保镖走过来，一齐上阵，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他给押走了。出门前，他回过头，看到她在用口型对他说“再见”。

　　他奇奇怪怪地笑，压低声音，却又让她刚好能够听到——

　　“如果我告诉你，那位二少，和我一样……是个瘾君子呢？”

　　……

　　三天后。

　　“原正延已经被送到看守所里去了。人证、物证确凿，判刑只是迟早的事儿。具体事务我朋友会帮忙操办，你就不必过问了，有情况我会通知你——那么，我们是不是该来算算账了？”

　　一张圆桌，一份文件，一个章子。两支笔。

　　两人相对而坐。气氛凝重。

　　见对面的女孩儿点了点头，白泉狭长的桃花眼微微眯起，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把桌上的文件递了过去：“根据我的计算，我借助你的资金、人脉，减去你陪我的那两年，剩余欠款的总金额为八百万，利息按一毛五来算。此外，‘晴天雪’的所有股份，以及我曾经赠送你的包包、首饰，你也必须一律归还给我。还款的期限为一辈子——那么，你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原雪仔细看过文件。无非就是一份明目张胆的、吃人不吐骨头的高利贷合同。她摇了摇头，淡淡地说：“没有了。”

　　两人分别签名、按下手印——她这一辈子都欠他的了。

　　过后，她问：“我可以走了吗？”

　　“等等。”

　　他叫住了她，压低声音，问：“一直没有问过……你是怎么看待我们的关系的？”

　　她顿了顿，说：“你是我的贵人。”

　　当万明轩终于等到了原雪——夕阳西下，女孩儿从被染红的豪华别墅中走出来，像是终于摆脱了洋娃娃的命运，以及那片为她编织的瑰丽梦境。他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像骑士宣布效忠于公主那般，俯身，单膝下跪，亲吻她的手背——

　　“走。”他说。

　　“我什么也没有了，”她说，“没有家、没有钱，连‘晴天雪’也没有了……不仅如此，还欠下了八百万。”

　　“嗯，会舍不得吗？”

　　“什么？”

　　他抬眼，视线定格在她身后的豪华别墅：“如果你现在反悔了，选择回去，说不定什么也不会失去。”

　　“不会舍不得，”她说，“那些本来就不属于我。”

　　他笑笑：“那什么属于你？”

　　“……你。”

　　你是我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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