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医院。

　　消毒、上药、包扎……整个过程，原雪一声不吭。结束后，她去洗手间洗掉沾染在手上的药水。镜子里的自己气色发虚、眼神空洞。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厚厚的纱布几乎包覆了大半个额头。

　　一个字，惨。

　　难怪有说，一个人过得好不好，都反应在脸上了。

　　白泉低头、微微驼背，侧靠在洗手间出口的墙上。等到原雪出来了，两人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他力气很大。她皮肤火辣辣的，顿时回过头。动作牵扯到了伤口。她疼得皱起了眉，“嘶——”的一声，深吸了一口气——

　　他立马松手，稍退一步：“对不起。”

　　“……”

　　“我就是想告诉你，医院的费用我已经结清了。然后，你想去哪儿？这个点了，我们先去吃点儿东西。或者你想直接回阁楼休息也可以，到时候我会吩咐人送吃的过去……”

　　他盯着她。那双狭长的桃花眼微微瞪大，眼神深邃、眼波闪动——到了这尘埃落定、缘分将尽的时刻，他终于卸下了那副笑笑的，淡漠、可亲的面具。仿佛他只是一个看客，对任何事情都是漫不经心的、无所谓的——他的眼睛里是满溢的焦虑。

　　事已至此，他明确意识到了，却又无法接受一个事实：两人真的没可能了。

　　内心的矛盾、痛苦、不甘通通交织在了一起，经过一直以来的累积、膨胀，化为了一股强烈的、混乱的能量，驱使他去做点儿什么——可又能做点儿什么？不能无动于衷，又怕用力过猛。而且，无论做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

　　耳边响起了她的声音，低低的，很疲惫：“……我想见我爸爸。”

　　她无力去和他纠缠太多。两人的关系太复杂了。经济上、情感上，都是混乱不堪、牵扯不清。到底是谁欠谁的，又欠了多少，这笔账算一辈子或许也算不完。她只想先把该结的给结了。至于其它的，大不了以后再慢慢算。

　　他定定地盯着她，默不作声。

　　温柔、深刻的视线，摩挲着她的每一寸线条、每一处颜色，跃跃欲试地，由表及里，仿佛要穿透到她的灵魂里去。

　　而她不卑不亢，不避不让。抬眼，与他四目相对：“我想见我爸爸。”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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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世凡正在切西瓜。

　　把圆滚滚的瓜放到水龙头下冲一遍，抱起，放到砧板上。用水果刀在瓜皮上刺破一个口子，划开，狠狠一刀切下去——

　　西瓜汁水四溅。与此同时，裤兜里，他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他低头，看到一个陌生号码。本以为又是垃圾短信，不大想管。却无意中瞄见了恭喜两个字——恭喜？恭喜什么？最近家里唯一的喜讯也就是……他忽然反应过来，洗过手，走出厨房，没好气地把手机往那边，正坐在沙发上阅读英文原著的万明轩身上一扔，说：“你女朋友找你了。”

　　儿子平白无故被手机砸了一下，却也不生气。反而抬起头来，眼睛一亮——

　　没救了，万世凡想。

　　更过分的是，当他终于辛辛苦苦，把西瓜切成丁、装好盘、端上桌，儿子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只急着去门口换鞋，说：“爸爸，我出去一下。”

　　一下？万世凡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凉飕飕地在万明轩背后问：“晚上还回家吗？”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儿子的耳根子泛起了可疑的粉红色。

　　“回家。”

　　儿子匆匆落下这么一句，关门。落荒而逃。

　　万明轩见到原雪，是在“晴天雪”的隔间里。

　　当他真正见到了她，可就没有收到她的消息后，赶过来的路上，那么满心欢喜、欢呼雀跃了。下午。隔间的门紧闭着，没有开灯。只有远远的，从店门照射进来的，经过了几道玻璃折射的衰弱日光。黯淡的空间里，她坐在那副他经常用来写作业的桌椅上，低着头，整个人瘦得形销骨立。闻声，她抬起头，脑门上厚厚的纱布，眼角的淤青、肿胀就那么无所遮掩的映入了他眼中。她像是被惊动了，微微的恍然无措。眼神闪烁着，动了动嘴唇，干巴巴地说：“小万，我……”

　　他作了一个“嘘”的手势。

　　寂静。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过来，给了她一个拥抱。

　　很熟悉的怀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像是衣物洗过后，被阳光晾晒干净的味道。单薄的臂膀，很轻的力度。却让她如同置身于一片宽广的海域。阳光淡淡、海水淙淙。她闭上眼，是盛夏午后的淡金色。一切都令人安心、放松，因为这里有无尽的关爱、包容。

　　从小到大，无论任何事情，她都没有哭过。那层坚硬的壳似乎无懈可击，把脆弱的内里保护得滴水不漏。以至于她表现得像一个冷血动物，没有常人的喜怒哀乐，只是这弱肉强食的社会中，一环拼命向上爬的食物链……

　　此时此刻，她却感觉到，那层坚硬的壳渐渐瓦解了。

　　她不需要自我保护。因为，这个怀抱很安全。

　　万明轩的肩膀濡湿了一片。滚烫的泪水，和女孩儿冰冷的体温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一手轻拍她的背，一手缓缓收紧怀抱，试图让她的身子温热起来。半晌，怀里的人儿终于不再颤抖了。静静蜷缩着，一动不动了。

　　她又开口了。气息喷洒在了他脖颈，声音闷闷的，还带着未完全褪去的哭腔：“我，那个，我……”

　　“我都知道。”

　　“……”

　　“你的事情，我都知道。”

　　寂静。

　　她瞪大眼睛。

　　这话说得隐晦，但她不可能不明白背后的意思。一时间，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震惊、难堪、痛苦、内疚……通通交织在了一起，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在到达顶点，即将爆发出来的时候，却又被这个怀抱，温柔的力量给阻挡了。最后，都化为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都知道。知道也好。她不用再小心翼翼、遮遮掩掩了。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但这就是真实的她，吃过亏、犯过错，但还是能吃一堑长一智，还是能改正错误，回到正轨——两人终于坦诚相对了。

　　半晌，她问：“你还会爱我吗？”

　　“会。”

　　“真的？”

　　“真的。”

　　“你……”她声音很低，气息不稳。顿了顿，还是问，“不会介意吗？”

　　当然也会啊，他想——可介意又能怎么样呢？那也是她啊。

　　他能放弃她吗？不能。

　　过去已经无法改变。他能做的，就只有尽量去理解、接纳，不让过去影响了未来。逃避很简单，接受却很难。这是一个很重大的决定。或许需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克服一个很艰难的心理过程——可他愿意去努力。

　　其实所谓心结，也就是自己为难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努力吧……

　　只为了她。为了两人的未来。

　　他说：“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有没有过对不起我？”

　　她愣了一下，说：“没有。”

　　“那就够了，”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我相信你。”

　　“那……你呢？”她问。

　　“我也没有。”

　　“嗯。”

　　闻言，她笑了。明明刚哭过，眼睛红红的。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微眯起，鼻头皱巴巴的，嘴不自觉地咧开——没有任何应付、敷衍，更不是什么迷惑的手段。这是一个难得发自真心的笑容。幸福的美丽。

　　她说：“我也相信你。”

　　两人静静地拥抱着。肌肤相亲、心跳相连。由表及里的近距离，仿佛能感受到两颗灵魂温柔碰撞、相互交融、合为一体——此时此刻，两人不仅是分别独立的个体，更是分担喜怒哀乐、未来同进同退的共同体。

　　从一开始被那个“完美”的对方吸引，到后来爱上那个“不完美”的对方。两人真正选择了彼此。这不再是小孩儿不切实际的爱情幻想。这就是爱情。

　　在这个安全的环境里，一直以来神经紧绷的她难得放松下来，都快要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耳边，他忽然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她下意识地说：“……我想见我爸爸。”

　　“去吧，”他了然，没有多问，只嘱咐，“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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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

　　电话里，顾易明问白泉：“你终于决定了？”

　　“决定了，”白泉说，“其实我哪儿有什么决定的权力啊？人家都已经明确拒绝了，我放手只是迟早的事儿。”

　　“你有，”顾易明说，“她明确拒绝是她的事儿，你放不放手是你的事儿——当你做出一个决定了，就说明你已经脱离了迷茫期，对自己有了一个更全面、更透彻的认知，可以发自内心地掌控自己的人生了——在这个基础上，无论你做出了什么决定，对你来说都是最好的决定。”

　　白泉笑笑，不可置否：“就这样，先挂了。”

　　他打开保险箱，从里边摸出一把钥匙。正要挂断电话，忽然，那头传来了顾易明意犹未尽的声音——

　　“可以说说为什么吗？”

　　“因为太累了……两个人都太累了。”

　　“哦？”

　　白泉把钥匙紧攥在手心，盯着边缘闪着寒光的锯齿，说：“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儿，我一个人唱什么独角戏呢？事已至此，真的够了。算了吧。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认输。那么总是谁先动心，谁就输了。所以，就当做是我让她的吧。我把这把柄亮出来了——放过她，也放过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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