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原雪一分钟也没在病房多待。

　　她说：“那你好好养伤。我走了，有事联系我。”

　　潘柳红点了点头，原雪立刻转身走了。

　　关门声很轻。但这轻微的声响过后，病房内陷入了良久的寂静。

　　万警官再也找不到话可说。他的手习惯性的摸向裤兜里的烟盒，又想起病房内不允许抽烟，微微皱着眉，在原地干站了一会。时间也不早了。没过多久，他便带着儿子向潘柳红道别了。

　　走廊上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没走多远，就听见儿子问：“她就是报案的那女孩儿？”

　　万警官“嗯”了声。

　　万明轩问：“是你教她报案的吗？”

　　“不是，”万警官说，走出医院，他终于得以摸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一口，稍稍平静了些。天太冷，他拿着烟的手微微发抖，连带着声音也哆嗦起来，“我之前没见过她，今天是第一次见。”

　　“那她为什么……”

　　也不怪万明轩惊讶。家暴案发生得不少，但由孩子来报警的实在少见。这种行为谈不上是非对错，但报案对象毕竟是亲生父母，如果不是背后有人指使，很难想象孩子会有那么强烈的决心。

　　何况她还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儿。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很惊讶，”万警官说，“我知道潘阿姨和她前夫闹得不大愉快，两人现在还纠缠不清；也知道她有个女儿，今年上高三，成绩很优秀，在学校寄宿，不常回家……但我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万明轩没再多问了。这种事虽然不可思议，但一想到那女孩儿漆黑的瞳仁，他又觉得任何事发生在她身上都不奇怪。

　　她本身就不同寻常。

　　一直走到家，万警官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家里几天没收拾了，灯没开，看着冷清又寂寥。他和儿子相依为命多年，之前顾虑儿子的感受，也单身习惯了，一直没有再找的想法。如今儿子长大了，明年高考完，很可能就要远走高飞，剩下自己一个人在家里。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暗地里也开始留意合适的人选。

　　潘柳红是别人介绍他认识的。一个刚离了婚，一个丧偶多年，性格又谈得来，简直一拍即合。可随着对她了解渐深，他心里开始有了担忧。先是发现她那个蛮不讲理的前夫还在为了经济问题和她纠缠不清，那破事儿搁谁身上都是一烂摊子；后又发现她女儿也不是省油的灯，尤其今天一见，更是印象深刻，不知道以后该怎样以继父女的身份和她相处……

　　他倒也不是要打退堂鼓。既然都已经和人家开始了，两个人也都是认真的，遇到一点问题就丢下人家不管不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只是一想到未来，他就有点头疼。

　　万明轩回房间写作业了。万警官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十一点多钟，万明轩合上习题集，准备去洗漱。路过客厅，发现爸爸又在对着墙上那张全家福发呆了。

　　全家福里是爸爸、妈妈一起怀抱着还是婴儿的他。

　　妈妈已经过世十几年了。从他记事起，就是爸爸和自己两个人相依为命。这张照片是他对妈妈的唯一印象。齐耳短发、圆脸，笑得很温和，感觉是旧时代贤良淑德的传统女人。

　　忽然，万警官问：“明轩，想不想妈妈？”

　　万明轩说：“想啊。”

　　这不是敷衍。虽然“妈妈”对他来说更像一个模糊的影子，但从小就活在爸爸的严厉教导下，他时常会憧憬身边能有一个像照片上的女人那样温柔、慈爱的角色，可以对他嘘寒问暖，给他夹饭菜、系鞋带，无微不至的照顾他。

　　只是想想而已。毕竟他早就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

　　万警官说：“我也想。”

　　“那……”万明轩顿了顿，问，“你还会娶别的女人吗？”

　　他没有指名道姓。他和爸爸并没有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很多问题不能问得太尖锐。

　　万警官又何尝听不出儿子的意思。他这个儿子本就聪慧，何况他和潘柳红的事也没刻意瞒着儿子，虽然没明说，但儿子恐怕已经猜到了。

　　这是这些天来，儿子第一次问他。可以说是给足了他尊重。

　　他沉默片刻，说：“也许吧。毕竟过去的都过去了，生活还是要向前看的。”

　　万警官和潘柳红很快就开始谈婚论嫁了。

　　其实原本还没这么快。潘柳红的一番遭遇反倒成了催化剂。她受伤住院，身边也没个人陪着，父母远在老家，女儿又不常来看望。万警官忽然意识到，这个命苦的女人需要一个依靠。

　　万警官愿意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成为这么个依靠。一来是对潘柳红有感情，二来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大男子主意在心中作祟。

　　他立马操持起了各项事物。一方面为潘柳红的案子搜集证据、打点关系，跑上跑下；另一方面，领证、办酒也被提上了日程。

　　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父子有必要和潘柳红母女正式会一次面。

　　……

　　“明天晚上？”原雪在雪地里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踩出一列深浅均匀的脚印，对电话里说，“可以啊。”

　　“我不能回得太晚。后天上午还有兼职。”

　　挂了电话，她蓦地停住脚步。一抬头，就看到前方的电线杆旁立着一个人，戴着毛绒球帽，亚麻色短发上沾了雪粒，人高腿长，穿深灰色羽绒服、深蓝色牛仔裤和驼色马丁靴，正双手插兜，歪着头，笑笑地看着自己。

　　他问：“今晚回宿舍吗？”

　　“要回的，”她说，“宿管阿姨会查寝。”

　　他笑：“你这种本地的，查寝还不好说？就说回家了。”

　　她没说话。这一年里她曾无数次和宿管阿姨说回家了，可没有一次是真的回家。

　　不等她答复，他就走过去，拉起她的手：“走了。带你去一个地方。”

　　白泉当然不会带原雪去什么好地方。

　　夜总会里空气很沉闷，夹杂着香水和酒的气味。昏暗的环境里，镭射灯色彩缤纷的灯光四处扫动，渲染着暧昧的气息。舞池里，男男女女随着劲爆的Rock music不停扭腰、摆臀，嗨得忘我。

　　和外面的天寒地冻俨然两个世界。

　　原雪怔怔地望了窗外一眼，其实宁愿在外面挨冻。然而身边的白泉和一帮狐朋狗友正喝酒、打牌，玩得不亦乐乎。

　　有人起哄：“白二少，怜香惜玉得很啊？光顾着自己喝酒，不让美女也陪一杯？”

　　“是啊，你看美女的那杯酒连动都没动过……”

　　一阵七嘴八舌过后，白泉看了原雪一眼，笑笑，低声问：“你能喝么？”

　　他当然知道她酒精过敏。可就是想看看她的反应……

　　“能啊，”很平淡的声音，像结冰的湖面，毫无起伏，“那么，老规矩。摇骰子。输了的就罚一口酒。”

　　闻言，众人纷纷来了兴致。这美女看上去高冷，其实倒是个识时务的。

　　她跟着白二少挺久了，白二少挺迷她的，去哪儿都带着她。不同于他过往的女伴，她看着年纪格外小，可能还是学生。但众人也摸不透她的真实年纪，去过那么多场面，她总是不动声色，一双漆黑的瞳仁冷得通透，令人心惊。不像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再说了，不懂事的小姑娘也拿不下白二少。

　　一直以来，众人都有个共识。能跟着白二少的一定也是狠角色。

　　只不过暂时还没看出她狠在哪儿……

　　“小……小雪，是吧？”赵云龙想起美女的名字，贼兮兮地笑笑，“只罚一口？”

　　原雪了然：“一杯。”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哦——”地惊叹。摆在原雪面前的是一杯大都会，很受女人欢迎的一种鸡尾酒。口味像果汁，酒精度数也不高。但若要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也够人受的。

　　而和他们这些老手玩，她想必只有乖乖灌酒的份……

　　从始至终，旁边的白泉只是闲适地一手撑住头，微微眯着眼，笑笑地看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骰子在圆筒里晃动，一阵“哐啷”声过后，陷入了一瞬的寂静。

　　赵云龙看了原雪一眼，说：“你先。”

　　原雪随意说：“三个三。”

　　“四个三。”

　　“四个四。”

　　……

　　白泉无聊地移开视线。中规中矩的局。

　　这一局是原雪赢了。赵云龙为表尊敬，举起手中的酒杯，朝原雪晃了晃，接着仰头一饮而尽。

　　那丫头向来有眼光。白泉想，就好像她第一次见到自己，在夜总会角落的唱台，她走下台，面无表情，一抬头，那张精致面孔顿时染上了忽闪忽闪的彩色灯光，莫名动人。向她搭讪的男人那么多，自己并非最殷勤的那个，可那双漆黑的瞳仁缓缓扫过去，偏偏就锁定了自己。

　　她知道自己有权、有钱。

　　可惜和赵云龙他们摇骰子，光有眼光并不够。何况这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游戏。赵云龙就算灌下七、八杯酒也没事，而原雪灌下一杯就完了……

　　前两局都是原雪赢了。第三局，赵云龙眼神一变，大约是要来真的了。

　　让美女赢两局可以说是绅士风度。但若要一直让美女赢，那就太没面子了……

　　“五个五。”

　　“六个五。”

　　赵云龙一咬牙：“七个五。”

　　原雪看了赵云龙一眼，说：“开。”

　　揭开圆筒的盖子，赵云龙那边五个骰子都是五，而原雪这边，赵云龙仔细看了几遍，还真是一个五也没有。

　　赵云龙愣住了：“怎么会……”

　　原雪微微一笑：“你输了。请再罚一杯吧。”

　　……

　　一个晚上过去，原雪竟然果真滴酒未沾。

　　白泉也是服气的。回去的路上，他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赵云龙喜欢作弊。大约是从第三局开始，那家伙应该就把圆筒里的骰子换了，换成一种特制骰子，骰子的一面具有磁性，能和圆筒底部的铁片相吸附。也就是说，特制骰子怎么摇都是那个特定的数。这样一来，他完全就可以控制自己的点数，胜算得以大大提高。就是靠着这一招，他坑过不少人的钱。

　　这些白泉没和原雪明说过。但他想，她一定知道。

　　看了她今晚的表现，他更加确信这一点。

　　“一点小伎俩，”原雪说，“他紧张的时候喜欢摸自己的手。一旦这么做，就说明他心里没底了。他摇到的点数不会超过他当时喊的数。”

　　不用她多说，他立马懂了。她能摸清赵云龙的点数，又清楚她自己的点数，这个游戏就没什么难的了。

　　赵云龙果然不是她的对手……

　　他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她端坐在副驾驶上，面无表情。昏黄的车灯勾勒出精致的侧面线条，美貌惊人。

　　真真是美到了他的心坎里。

　　他笑笑，发动车子：“美女，想去哪？”

　　她说：“我有选择吗？”

　　“有啊，”他说，“酒店那么多家。你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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