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请你详细描述一下当时的场面。”

　　“我爸和我妈起了争执。我爸喝了酒，一边骂一边砸家具。我妈想要上前制止他，没想到他顺手就抡起一把椅子砸了过去，把她给砸伤了。这之后他还不停手，对她拳打脚踢，她根本无力招架。直到我报了警，警察过来了，才把他给控制住。”

　　“还有，”原雪顿了顿，递出几张医院的报告单，“这是我妈的验伤报告。”

　　年轻的警官接过报告单，不由抬眼，看了原雪一眼。这女孩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一张小巧的鹅蛋脸，肌肤是冷冷的象牙白，猫儿一般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生得相当美貌。

　　她身上穿着附近某中学的校服，显然还是学生。只是她的言谈、举止太不像学生了，经历了那样恐怖的场面，她竟然没有哭、没有闹，没有半点慌乱，当机立断地选择了报警。这几天和她接触下来，感觉她待人接物颇有分寸，说话逻辑缜密、条理清晰，证据准备得也很充足。仿佛父母之间的恩怨纠葛与她无关，她只是个受到波及的旁观者，想要快点结束这场闹剧。

　　沉着、冷静得不同寻常。

　　加上那不同寻常的美貌，就显得更不同寻常了。

　　付警官低下头，看了几眼验伤报告，把证据和刚才的笔录夹到一起：“情况我了解了，你可以先走了。有什么消息会再联系你的。”

　　原雪也不多问，只点了点头：“谢谢警官。”

　　话落，她利落地起身、离开。从来到去，脸上的表情始终未变。

　　外面天冷，派出所的自动感应玻璃门一开，扑面而来的风，让原雪的嘴唇不由哆嗦了一下。

　　她目视前方，面无表情。根本没注意到旁边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男生。

　　万明轩倒是注意到了她。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而是因为女学生从派出所里走出来实在少见。

　　刚一进办公室，不免就听到了议论纷纷。

　　“谁家的小孩这么造孽啊？父母婚都离了，还成天纠缠不清。好好一个家都给砸成那样了。”

　　“这小孩也不是省油的灯啊。那可是她的亲生父母，可她对他们……感觉就和对陌生人似的。她爸自从被关起来，就天天骂她是小杂种，她也无动于衷；她妈躺在医院，也没见她怎么去看望……”

　　万明轩放下书包，问：“怎么了？”

　　万警官百忙之中抬了一下头：“明轩，你过来了。先坐那写会作业吧。我还有点事，等会带你去和吴老师吃饭。”

　　“好。”

　　一旁唠嗑八卦的几位警官也侧过头，和万明轩打了声招呼。

　　“就是刚才来了一女孩儿，和明轩你差不多大。诶？好像还和你一个学校……”

　　闻言，万明轩蓦地想起自己刚才瞥到的那个侧脸。轮廓精致、线条柔和，只是没什么生机。

　　那边，钟警官继续说：“那女孩儿不得了。她爸打她妈，她报警把她爸给抓了。”

　　万明轩愣了一下：“然后呢？”

　　“然后？”钟警官笑了笑，把嗑完的瓜子壳随手扔进垃圾篓里，“然后走着瞧呗。这种情况，她爸至少得在这里被关上十天半月，情况严重点，还可能坐牢。”

　　万警官忙完手头的事情，看了一眼旁边正在认真写作业的儿子。他命不算好，正规军校出身，却因为早年不会说话，得罪了人，混到这岁数还只是个民警，拿着一份钱，操着十份心。老婆也身体不好，去得早，家里没人操持。好在这个儿子很是省心，听话、懂事，从小到大一直成绩优异，今年高二，照这个势头下去，再过一年，高考一定能考上名校。

　　他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了。

　　因此，任何儿子有关的事情，他都是不敢怠慢的。比如适当去拜访一下老师，请客吃个饭、送个礼之类的。

　　父子俩和吴老师已经约好了时间、地点。到达的时候，没等多久，吴老师就如约而至。吴老师是当地的英语名师，但她的补习班学生已经招满了，而且只招高三生。万明轩向来英语差点儿，万警官便动了心思，想请吴老师破例再收了儿子。

　　一顿饭吃得还算愉快。

　　饭后闲聊，吴老师试探了一下万明轩的基础，分享了几篇模范英语作文。这些作文来自补习学校的微信公众号上，都是学生的优秀作文。

　　吴老师问：“你觉得哪篇写得最好？”

　　万明轩一一看过，说：“这篇。”

　　吴老师凑过去看了一眼，笑了：“为什么？”

　　这倒是难倒了万明轩。英语作文不同于语文作文，不涉及到主旨、思想那么高的要求，只要单词、语法没有错误，行文流畅，又不跑题，就算是一篇优秀作文了。因此，英语作文大多千篇一律。

　　为什么这篇写得最好？

　　“觉得”只是一种感觉，他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

　　他说：“因为……这篇不同寻常。”

　　这篇作文用词灵活、句式多变，字里行间显露着灵气，没有国人写英文那种生硬、不自然感，仿佛英语就是作者的母语。

　　手指往上滑，就能看到作者的名字：Xue Yuan。

　　雪原？反过来就是原雪，很好听的名字。

　　他问：“吴老师，这是你学生写的？”

　　吴老师摇了摇头：“这孩子不是我学生，是我助教。”

　　“助教？”

　　“就是负责帮我做教案、改作业之类的，”吴老师说，“这孩子其实和你差不多大，上高三。只是家境不太好，都快交不起学费了。当时我正好缺助教，她来找到我。我本来是想找大学生的，看她特别优秀，才把机会给了她。”

　　……

　　吃过饭，万警官和万明轩并肩走在回程路上。

　　地面积了层薄雪，像没洒均匀的盐，一片斑驳，显露出些许湿漉漉的冷灰色瓷砖。

　　万警官说：“吴老师说了，这周日上午八点你就去她那儿报道。可别再睡懒觉了。”

　　万明轩说：“嗯。”

　　老实说，他对上补习班不感兴趣。虽然是自发的想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以后找份好工作，养家糊口……但他觉得凡事尽力了，顺其自然就好，并不认为每周多去上一天补习班就能带来多大改变。

　　可这是爸爸的意思。他习惯了顺从。

　　万警官还在念叨：“把你送进这个班可不容易啊。你不知道爸爸前后找了多少人，送了多少礼。今天终于是有了准信。到时候你可要认真听讲，争取期末考试把英语分拉个七、八分上来……”

　　万警官对万明轩的成绩了如指掌，知道这七、八分就是儿子能否考入国内第一名校A大的关键。

　　万明轩说：“嗯。”

　　万警官没再多说。儿子自觉，他不需要多说。

　　父子俩在医院前蓦地停下脚步。

　　万明轩心领神会，问：“要去看看吗？”

　　万警官说：“去吧。”

　　那个女人和万警官纠缠了有一阵子了。虽然顾虑到万明轩还未成年，万警官没有明说，但三番五次的带所谓“阿姨”出现在万明轩面前，成年男女之间那些暗潮涌动，万明轩看在眼里，也不傻。

　　如今潘柳红受伤住院，万警官自然是要去看望的。

　　父子俩穿过一层层楼，在一间病房门口停下。推开门，潘柳红就躺在里面，脑门上包了层厚厚的纱布，脖子、胳膊有大片青紫，薄薄的被单盖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浸染了一点血迹，看样子伤得不轻。

　　万明轩朝她礼貌地点头：“潘阿姨。”

　　潘柳红偏过头，虚弱地笑了笑。

　　万警官走过去，打量她一番，顿时脸色一沉：“下手可真够狠的。”

　　潘柳红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还以为离婚就可以摆脱他了。看来是我太天真了，他竟然有脸回头找我要钱……”

　　“没事了，”万警官安慰她，“经过这么一遭，他以后再也不敢了。”

　　那边，万警官和潘柳红在互诉衷肠。这边，万明轩在无聊地等待。其实他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看到潘柳红这个样子，多少也有些同情。可碍于她和爸爸的暧昧关系，又觉得不大自在，其实不大情愿走这么一遭。

　　窗外，是漆黑的夜空。刚来的时候还有一丝光亮，随着时间消逝，不知不觉就消失不见了。

　　万明轩望着窗外的方向，目光却没有焦距。他的时间被紧张的学习填得很满，一旦放空，就会显出几分失神。

　　身后传来响动，是很礼貌、很轻的几声敲门。

　　万明轩回过头，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猫儿一般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仁很大、漆黑，和窗外的夜空一般漆黑。那双眼睛里少了点什么，具体说不上是什么，大概是人多少会的情绪。什么也没有，一片虚无，像是塑料做的，令他微微心惊。

　　没由来的，他想起了那个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侧脸。轮廓精致，线条柔和，只是没什么生机。

　　女孩儿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扎着马尾，穿着他所在中学的校服。朴素的打扮掩不住她的美貌，脸蛋精致，身材纤细。美得很标致。半熟的年纪已经如此夺目，可想而知长大后会是怎样的红颜祸水。

　　她是哪个班的？他之前好像没见过。

　　原雪走过去，大概是没料到有不速之客，她的视线在万警官和万明轩身上依次停顿了几秒，但很快又收了回去。

　　从始至终，她一直面无表情。声音也很平淡。

　　“妈，这几天欠下的住院费、化验费、药费，我都给你结清了。缴费单放这儿了，你可以拿去问问你们单位能不能报销。”

　　她抬手放单子，校服袖子不够长，露出一小截雪白、纤细的手腕，脆弱得仿佛一握就会碎。

　　潘柳红瞥了一眼单子，疲惫地点了点头。半晌，才想起应该给几人相互介绍一下。

　　她说：“世凡、明轩，这是我女儿，原雪。小雪，这位是万叔叔，那是他儿子万明轩，今年上高二，比你低一届。”

　　原雪客气地和两人打招呼：“万叔叔好。万明轩，你好。”

　　万警官笑了笑，点头回应。

　　万明轩却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看着原雪，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Xue Yuan。

　　原雪？她竟然就是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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