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兰

　　乾宁王奉诏入宫。

　　包金镶银，缠龙绕凤的宝顶撵轿在神武门前稳稳落地。兰咏宸在家奴延禄的搀扶下，举步迈过色烈如血的漆朱门槛。

　　还未走出巍巍城楼覆压下的雕花甬道，抬眼看见承泰殿侍读孟君竹跪在勾栏望柱前，汉白玉浮雕四合仙草芝兰宝相花纹砖地上，脱簪请罪。

　　一袭迎风跌宕的深棕色暗织套方锦素面纳纱薄罩衣，更衬出整个人细瘦憔悴，不堪一击。

　　像一桩摆错了地方，不合场景的根雕盆赏。

　　咏宸缓步踏上垂带金阶，在孟君竹身边站定，关切询问道：“父亲何故如此？”

　　孟君竹微微侧首，目光停驻在一双石青缎地儿刺绣麒麟戏火珠包头如意软靴上，夹亮金银双色缠丝线细密叠出冉冉欲升的如意云，自脚尖一径延展至脚面，昭示着靴子的主人已然踏平了潜在的威胁，此后余生万事合意，平步青云。

　　孟君竹苦叹一声，着意提醒道：“咏宸，整件事皆因本宫教女不善而起，本宫责无旁贷。陛下即便要赐死本宫，也在情理之中。你万万不可在陛下面前进言，后宫里的事从来都与你无关。”

　　兰咏宸忖度了片刻，未置可否，举步进殿。

　　宣政殿

　　女帝态度不似往昔那般热络，容色尚好，只有眼角眉梢压着抬不起的倦怠和消沉。

　　儿女冤家，她真是得苍天眷顾，遇上个来讨血债的。如此大动干戈，任是历尽千帆，铁浆灌注的心肠也难免剜皮削骨，渗出血水来。

　　何况她不过是人间帝王，血肉之躯，比不得供奉在堂庙里泥塑金身的大罗神仙看得通透，摒弃了一切牵绊，方才渡得过苦海无边。

　　女帝将紫檀錾金丝刻百寿字纹手柄金汤勺搁回托盘中，琮月膝行一礼后，撤下半满的錾金镂刻双龙穿海纹顶镶东珠盖碗。

　　《茹华经》记载，珠崖岛金丝血燕为繁育雏鸟，以喉中血混合草泥羽绒，筑巢于海岩峭壁之上，谓之燕盏。以雪参，鹿茸，红杞，牛乳煨炖半个时辰，饮下可延年益寿，羽化登仙。采巢人身无绳索，以竹片刮抹攫取，每年堕死者不下百人。

　　女帝却浑不在意，每隔两日便要进补一回。

　　“他还在外面跪着？”女帝悒悒不乐，凝眉询问。

　　咏宸微微颔首，抿唇不语。

　　女帝冷哼一声，不无怨怼道：“他来过几次，朕都没见。咏晴被他教养到这般地步，朕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孟侍读深宫伴驾数十年，最了解他的人莫过于母皇。母皇若认定他有罪，那他一定有不该推卸的罪责。”兰咏宸迎视着女帝凌厉疑虑的目光，不卑不亢道：“儿臣远离后宫多年，只在年节里按常例到承泰殿问候一声，平日里与孟侍读并无接触。”

　　果然明智，懂得舍弃旁人来保全自己，女帝欣慰颔首。

　　都是自己怀胎十月所生，又眼睁睁看着长大成人。眼前这位风姿卓绝，冰雪聪慧的谦谦君子，哪里像那个不成器的，亲疏不分，全无心肝，混账起来不管不顾的，连亲娘都不认得了。

　　女帝心中无限惋惜与心酸，一时眼底发热，哽咽了声音道：“朕本想将你和咏晴都留在身边，可咏晴她……偏偏就是这样的不争气……”

　　母子连心，看女帝如此伤怀，兰咏宸亦有些动容，红了眼眶劝慰道：“母皇节哀，皇长姐自幼忤逆成性，不受拘束。入朝后目无纲纪法度，屡次顶撞冒犯母皇。如此不恭不孝，母皇将她留在身边非但不能尽享天伦，反而徒增烦恼。早早将她打发走了也好，儿臣再不必因挂念母皇龙体康健而彻夜难眠。”

　　“朕已经追加了一道圣旨，削去她的封号，废为庶人。此后由她自生自灭，与朕再无任何瓜葛！”真是恨到极处了，玉齿在唇上压出了血痕，心寒彻骨，余怒难消。

　　到底还是顾念着那一份血亲，无法像惩治旁人那般冷心冷情，斩尽杀绝。

　　女帝凤目微振，迫视兰咏宸，允诺亦是威慑，“储位之事，无需朕再多言。有你在，总不会落到外人家里。等咏晴他们在幽州安顿下来，朕立刻降旨册封你为皇太子！”

　　长公主府

　　巴音巴布禄在启程的前一晚赶回府上。

　　带回来十一面昼夜赶制，锻造粗陋的铁盾，还有几名一直陪同他在西山跑马场演练武艺的家奴，皆自愿随行幽州。

　　白梅祯摇头叹息，平日里斗气相争，看不惯彼此，如今生死攸关，终究狠不下心肠盼他白送了性命。

　　“陛下看在蒙古的情面上，不会为难你。你并不习惯汉人的生活，何苦留在这里日复一日的煎熬？”白梅祯推心置腹地劝他道：“本宫与殿下能不能平安到达幽州还是未知之事，草原上总有你的亲人盼着你回去，你快逃命去吧。”

　　“奴才回到蒙古，也是血战沙场为西林觉罗部掠夺领土，还不如留在殿下身边活得长久些。”巴音巴布禄一贯的快人快语，直言不讳，“在草原上，被驱逐出部落的氏族半路遭到劫杀是常有的事儿，驸马爷不必过分忧虑，该来的总会来，谁都躲不开！”

　　咏晴刚服下解惊安神的汤药，背身向外，蜷缩在锦被中闭目养神。金兰怕凉风扑到咏晴，贴心地放下薄如蝉翼的霜青纱帘。

　　巴音巴布禄并不理会金兰的劝阻，几步迈到榻边一把掀开纱帘，咏晴日渐枯瘦，不盈一握的身形清晰坦露于眼前。巴音巴布禄坐到榻上，眸光微恸，动作粗蛮地将“熟睡”中的咏晴抱起来，紧紧护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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