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兰

　　宣政殿

　　一定是有要事相谈，才会在晚膳后急迫召见。

　　咏晴向鸿宣帝问安时，女帝正襟端坐于紫檀御座中，目光犀冷，细细审视了她一番。

　　“陈光砚宽纵囚犯之举，确有争议。可最后核准量刑的还是徽州府衙，朕并非不谙事理，不会只怪罪他一人。”见惯了宦海沉浮，女帝波澜不惊，“朕遣去徽州的大理寺巡查使已经证实，陈光砚任邵武知县未满三年，家中已垒起了三进三出的宅院，以他的官职和俸禄，根本力所难及。此前朕的确有心为他开脱，如今已是回天乏力。”

　　“敢问母皇，打算如何处置陈光砚？”咏晴眸光轻转，小心探询。

　　“既然证据确凿，他亦无从抵赖。大理寺已拟定秋后问斩，朕准奏便是。”女帝轻描淡写，神情轻蔑如掸去衣上征尘。

　　“若将朝中百官逐一排查，能有几人是完全干净的？”咏晴振作心气，极力劝谏，“公孙丞相扩府重建，以翠玉积墙，楠木架梁，如此逾制越礼，奢靡铺张，朝野侧目，议论纷纷，母皇纵容默许。乾宁王妃武弦月之父，定海侯武神通侵吞公地，将百姓踏青游憩的仙鹭湖据为己有，肆行捕捞，民怨沸腾。言官屡次弹劾，母皇不闻不问。却对兢兢业业，宵衣旰食的陈光砚严刑峻法，是否太过刻薄寡恩，有失公允？”

　　“原来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弹劾朝中元老的言官，是受了你的指使？公孙丞相与定海侯拥立先帝与朕登基有功，他们的所作所为，皆是朕的恩准和赏赐。”女帝起身踱步到咏晴身边，半是揭破半是警醒，“咏晴，朕命你协理六部，是想你多见识一些官场上的人情世故，日后到了封地也能与地方上的官员们和睦共处。可没让你培植党羽，干预朝政！”

　　“言官们恪尽职守，看到不公正的事情自然要站出来说话。与儿臣并无干系。”咏晴迎视着鸿宣帝的目光，从容不迫道：“陈光砚修缮旧宅所用的银两，总共也不超过两万贯。是儿臣体恤他破屋寒窑，赏赐给他的。”

　　咏晴话音才落，脸颊上已挨了重重一掌。

　　鸿宣帝鼻息沉重，似狂涛巨浪拍上礁崖砺石，粉身碎骨的馀响在耳畔回旋，“陈光砚有没有收受贿赂，你心里清清楚楚！朕想处决一个贪官污吏，还要看你的脸色不成？”

　　玳瑁攒米珠寿字纹嵌蓝松石护甲尖端锐利，划开细软的皮肉，鲜血汨汨涌出，自颈项蜿蜒至领口，氲散如铺满宣纸的蘸水桃花。

　　多年来沉浸在骨血里的宫规教养，咏晴源自本能，与值守殿内的宫人们一并跪倒在漫地金砖上，聆听圣训。

　　像征战沙场，为国尽忠，却一招不慎被斩于马下的武将。

　　只能以空洞挫败的目光，痴痴凝望眼前那张攀龙踞凤，江海翻腾的紫檀御座。

　　女帝坐回到御座之上，眼底是浓到化不开的嘲讽和厌弃，似叹非叹，“这些年，朕每每想起你那个因罪获死，被夷三族的父亲，总觉得满心懊悔。当初应该将你也一并料理干净，何苦容你活到今日，给朕和咏宸添堵！”

　　时光悠悠宕宕，儿时的记忆遥远又清晰，纷杳而至。

　　父亲视她为掌上明珠。

　　父亲总是伏在长案上书写，夜以继日，奏疏在案头堆积如山，仿佛永远都写不完。

　　可是一看到她，父亲会立刻放下纸笔，将她抱上膝头，举过头顶。

　　父亲也曾像自己这样，跪在眼前这位铁石心肠，无比熟稔却又无比陌生的帝王面前，苦苦哀求饶过一命而不能。

　　她亲眼看见父亲被侍卫们抬上破旧简陋的平板车，像睡熟了一般，一动不动。不知要送往何处。

　　她追出去，却被宦官们抱住，送到孟侍读宫中。

　　咏晴眼底红热，眼泪潸潸而落，流经面颊上狰狞可怖的血口，愈发灼痛难忍。

　　“满心懊悔的该是父亲，当初若是决绝果断一些，想必早已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儿臣也不会活得这般辛苦。”

　　这一定是父亲怕牵连到她，至死都没能说出口的话。如今由她拼死一言，真是痛快。

　　烧红的铁镞刺进尘封多年的隐痛，鸿宣帝冷不防被暗算，蘧然爆发！一脚将咏晴踹翻在地，又捞起她的发髻，发疯一样掴打她的面颊。

　　殿外值守的延禧将一切听得真真切切，再顾不得宫规森严，惶乱爬进大殿中挡在咏晴身前，重重叩首，泣不成声道：“陛下息怒！亲母女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何必大动肝火，损伤龙体！”

　　鸿宣帝嘴唇翕动，浑身战栗不已，缓了一阵终于渐趋平静，目光冷如皑雪覆盖下的冰河。

　　“未得朕的传召便擅闯，既然你不惜命，朕成全你！”女帝瞪着瘫软在地上，发髻散乱金簪斜堕，神情恍惚的咏晴，转首向殿外高声道：“来人，将延禧拖出去，乱棍打死！”

　　延禧不意自己会丢掉性命，求饶的话尚未说出口，被两名应声而入，身强力壮的御前侍卫钳住胳膊冷酷地往殿外拖。

　　咏晴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将延禧生生抢了回来，发狠道：“谁敢动她？”

　　鸿宣帝怒极反笑，目光逡巡着她，似在欣赏陷坑中的猛兽做毫无意义的垂死挣扎，好整以暇道：“兰咏晴，你要谋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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