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兰

　　宣政殿暖阁
　　青鸾红肿着眼，毕恭毕敬跪在鸿宣帝榻前，哀声叙道：“胡美人自钟楼上坠了下来，还没有断气。身上的骨头都摔断了，御医的汤药一碗都灌不进去。王爷一直守在胡美人榻前，寸步不离。直到后半夜，胡美人过世了，王爷紧紧抱着胡美人，说什么都不肯放手。奴才们又是劝，又是抢，这才将胡美人的尸身抢出来。王爷走出胡美人的房间没几步，便晕倒了……”
　　鸿宣帝仿佛倦到了极处，一直闭着眼听着，指间翡翠描金团寿字纹念珠一颗连一颗缓慢捻过，直到青鸾都说完了，方才睁开眼，面无表情道：“朕知道了，你回去吧。”
　　天寒日暮，滴漏声声。夕阳的余晖似渗进了血水，泼洒在缠枝莲纹雕花格子窗上，流光霞影一层复一层地涂染过幔地金砖。
　　龙涎香焚烧出的烟气自鎏金镂刻蟠龙纹笼盖中一缕连一缕地钻出，纠缠撕扯着盘旋而上，散入空旷宁谧的殿阁中。
　　不知过了多久，鸿宣帝向侍奉在侧的琮月道：“教咏晴即刻入宫见朕。”

　　因鸿宣帝召唤得急，咏晴只换了件宝蓝色刺绣团龙纹常服，外罩一袭雪狐斗篷，携延禧乘撵轿赶赴宫中。
　　鸿宣帝端坐于宝座之上，隔着紫檀雕螭龙纹卷头案，沉着脸望着咏晴叩首请安后并未教她起身，寒声责问道：“你是怎么做事的？”
　　咏晴仰起头，平视着鸿宣帝冰冷的眼眸，不卑不亢道：“母皇的话，儿臣听不明白。”
　　鸿宣帝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朕若是你，会顾念手足之情，烧掉那封密函，不会指使刑部去查这种无中生有之事！”
　　“那胡氏若当真是漏了网的罪臣之女，一定对母皇心怀怨怼。这样的人留在咏宸身边，岂不危险？”咏晴回道：“儿臣正是顾念手足之情，顾念咏宸的名声和安危，秉公办事而已。”
　　“你自有你的一套说辞，朕不与你理论！”鸿宣帝恨声道：“如今胡氏坠楼自尽，咏宸伤心到晕厥过去，你这位做长姐的，心里倒痛快了是吗？”
　　“咏宸是儿臣的亲弟弟，儿臣自然是心疼他。”咏晴不待鸿宣帝吩咐，自地上站了起来，迎视着鸿宣帝锐利的目光，笑着回道：“儿臣的侍读被害死在大理寺，儿臣伤心欲绝的时候，不知咏宸是否也同样心疼儿臣，心疼到晕厥过去？”
　　鸿宣帝忽地站起身来，嘴唇都在抖，玳瑁嵌米珠团寿纹护甲指住咏晴的脸，颤声道：“你……，朕跟不得你一辈子，你现在便与咏宸结下了怨仇，待朕百年之后，咏宸承继大统，你仔细思量着自己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咏晴并未将鸿宣帝的恼怒看在眼里，仍是笑着回道：“母皇百年之后，儿臣会落得怎样的下场，也不是您能看到的。您还是顾着眼前的事情，尽快驾临乾宁王府，好生安抚失去了爱妾痛不欲生，以至数度昏厥的咏宸吧！”
　　鸿宣帝抓起案台上的松林瑞鹤绿石砚，残存的理智又觉不妥，遂又抓起赤金嵌宝高足荷花盘中的贡桔，朝咏晴抛掷过去，骂道：“滚！给朕滚出去！朕没你这样狼心狗肺，残害手足的子嗣！”
　　咏晴侧过脸去，那贡桔自耳畔擦过，撞到金镶珊瑚坠东珠耳环，扯得耳垂如撕裂般的疼。
　　那贡桔落在地上，滚了几滚，静止不动了。
　　咏晴面无表情地将贡桔捡起来，掸去上面的灰尘，金镶棕绿猫眼攒松石护甲剥开表皮，迎视着鸿宣帝颤栗不已的身躯，镇定自若地吃了两瓣，回道：“儿臣刚好口渴，谢母皇赏赐！”

　　琮月小心翼翼地捧着花梨木四围镂雕蝠寿纹托盘，托盘里是一盅精心熬制的红枣薏仁糯米粥，太医仔细斟酌后，添入了适量的红参，蚕茧和麦门冬，取和胃驱寒，降火润肺之效。
　　刚走过廊道转角，迎面遇上阴沉着脸色，气场凛冽，手里握着一只贡桔边走边吃的咏晴。连忙退后几步，躬身施礼道：“奴婢请长公主殿下万安！”
　　咏晴笑容满面地迎了过来，关怀备至道：“琮月姑姑辛苦了。天寒地冻，姑姑当心路滑，仔细添衣。”
　　琮月连连谢恩，不待客套完，咏晴已然撇下她，仰着下颌得意洋洋地走远了。身后跟随她的延禧，似乎在平地上也不会走路了，一头撞到的廊柱上，痛呼了一声后，又捂住额头快步追了上去。

　　宣政殿内，鸿宣帝一手拄着紫檀雕螭龙纹卷头案，背对着殿外，艰难地站立着。
　　明黄色的帝王龙袍亦失却了天家的威仪与气度。毫无生气地贴服在颤栗不已，摇摇欲坠的躯体上。
　　琮月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将托盘搁在桌案上，小心翼翼地扶鸿宣帝坐下后，又慌慌张张地教传太医。
　　鸿宣帝斜倚在宝座上，重重喘着气，一只手紧紧按压住胸口，却怎么也按不止那一阵强过一阵的抽痛。惶乱中目光亦不知落在何处，口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造孽！造孽啊……，狼心狗肺的东西！”
　　乾宁王府
　　赤金莲花烛台高悬于浓墨重彩描绘的横梁上，几只藕臂粗的红烛炽烈燃烧着，映得一室亮如白昼。烛身上用金粉精细描刻出龙腾凤舞的纹饰，随着烛泪斑驳滴落而渐渐消磨殆尽。
　　地龙的热气自幔地金砖下氤氲散出，蒸得殿内暖如阳春三月。
　　乾宁王敞着胸膛，半卧半倚在黄花梨雕花山水人物罗汉榻上，因卸去了冠冕，乌黑浓密的青丝落拓不羁地披散着，垂落在金丝织锦六蝠团寿纹软枕和卧垫上。
　　这般消沉疲倦，气场确是从未有过的危险和强势。仿佛稍有不慎，便会惹发雷霆震怒，粉身碎骨。
　　武弦月跪在榻前，小心翼翼道：“冯昭仪的膝盖摔伤了，太医说要过一阵子才能下地走动。长公主殿下也太狠心，太绝情了些。依臣妾看，送密函的人，指不定也是长公主殿下派遣的。”
　　套着羊脂白玉刻花扳指的宽厚手掌摆了摆，示意她不必再说。
　　武弦月乖觉地收了声，叩首后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自幼侍奉在身边的仆童延禄捧着一只香樟木雕凤栖牡丹长方盒，轻手轻脚地迈过朱漆门槛后，屈膝跪了下来，一点一点地膝行到榻前，唯有这样，才能显露出他此刻的卑微和恐惧。
　　延禄将盒盖翻开高举过头，小心翼翼道：“王爷，您吩咐内务府为贺长公主殿下寿辰雕琢的发簪，造办处已经送来了。”
　　那是一支通体由珊瑚雕琢成缠枝玫瑰式样的发簪，色泽饱满浓郁如新鲜的鹿血，材质极为珍贵稀少，于深海中捕捞百年亦难得一遇。
　　乾宁王拿在手中摩挲了片刻，指尖发力，那发簪在掌心中断为两截。
　　乾宁王扬手将发簪丢了出去，目光落在前方，声线醇厚冷酷如缠裹在雪山上万年不散的寒云，“赏给造办处工匠的黄金再添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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