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兰

作者:兰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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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鸿宣帝篇


      1.
      崇熙二十六年,我十九岁,正当嫁龄。
      七月初七皇太子生辰,母皇于昭恩殿大宴群臣。席间一位身穿六品文官朝服,眉目平庸的少年走到我的膳案前,恭敬地向我祝酒。
      我本不想喝,又不忍在众人面前伤了他,只得接过玉樽一饮而尽。
      翌日进宫请安时,母皇问道:“昨天向你敬酒的少年,你觉得如何?”
      果然是母皇刻意安排的,我摇了摇头:“毫无过人之处,您若不提,儿臣已经忘了此人了。”
      “他是吏部尚书袁淮的次子,名唤袁映,长你两岁。虽然才学样貌皆不出众,但性情宽厚稳重,”母皇看着我,目光变深,“萱儿,这样的人容和不争,最适宜纳为驸马。日后你若遇到钟意的人收进府中,他亦会容纳而不是挑起事端。”
      我仍是拒绝,“儿臣生性疏懒,将来总要到封地去的。还是想纳一位心思活络些的驸马协助儿臣打理王府,儿臣也好清闲度日。”
      “看来你自有想法,罢了,朕的话你好生斟酌吧。”母皇移开目光不再言语,这便是示意我可以跪安了。

      “阿姐好些日子没来我庆毓宫了,难道是嫌弃妹妹出身低微?”
      兰庭云聪慧绝顶却是个疑心极重的人,这或许与她自小的经历有关。他父亲是宫中碧琳馆的画师,因与太子的父亲争宠被母皇赐死,牵连着,母皇亦不太喜爱她,虽已成年仍不肯为她敕造王府。
      “总不好日日来烦你。阿云,你是母皇亲封的永泰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母皇只有你我两个女儿,谁敢轻慢你?莫要胡思乱想!”
      兰庭云冷笑了声,“两年前大玥国遣使来提亲,太子提议送我去和亲,母皇亦欣然应允。若不是阿姐怜惜我年幼极力劝阻,今日此时妹妹便是在那蛮夷之地受苦了!”
      “母皇和太子总要以江山社稷为重,你要多体谅才是。”我安慰她道。
      她并不认同我的话,仍是冷笑着,不屑且怨毒,“太子胸无城府却鲁莽自负,他日承继大统必当糟蹋祖宗基业。母皇的子嗣唯有太子和你我三人,妹妹出身微贱,自知没指望了,可阿姐却有机会——”
      “阿云!”我打断她,义正辞严,“这种忤逆的话今后莫再说了!传到母皇耳中,她若当真追究起来,怕是连我也保你不得了!”

      出宫时在巷道迎面遇上另一乘撵轿,端坐的男子三十左右的年纪,姿容倾国,气势却极倨傲。竟对我视若无睹。因他并未吩咐落轿,他身后的侍从们亦只能匆匆向我行了屈膝礼又匆匆追随他而去。
      “一个男宠罢了,竟敢这般僭越!”自幼贴身服侍我的琮月颇有微词,“依大昭国的礼制,他该滚下轿来向公主您行跪拜大礼才是!”
      我并不以为忤,轻斥道:“他被母皇宠昏了头。你跟他一般见识什么!”
      2
      崇熙二十八年初,母皇晋封侍读阮琼山为襄国。侍读,不过是个男宠的封号,只要母皇愿意,可以遍布宫中。而襄国,则位同我大昭国的“男后”,六殿九宫唯此一人。
      四月,郢州大旱,母皇诏令皇太子前往德荫坛祈雨,不足半月,风调雨顺。母皇龙颜大悦,赐皇太子赭黄朝服,东珠朝冠。
      此时,我却因心事沉重大病了一场。
      那一日兰庭云奉母皇之命来王府探我,正赶上琮月服侍我进汤药。
      “阿姐患的是心病,这汤药灌得再多也是枉费!”
      我瞥了她一眼,“阿云,别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
      “太子已经黄袍加身了!都这个时候了,阿姐还要如此提防我?”她娥眉深蹙,已是按捺不住了。
      琮月闻言手上竟有些发颤。
      看来今日一定要与她有所交代了,我做手势屏退了所有的下人。
      重重帘幕之后只有我和兰庭云两人了。
      “阿云,日后我与太子无论哪一个承继大统,于你而言有何分别吗?”能否信任她,便要听她如何解释这一问了。
      若她是太子的幕僚却假意向我投诚,我岂非自掘坟墓?
      “崇熙十九年冬,我父亲因罪获死,唯一可以向母皇求情的人就是太子的父亲百里襄国,可他却选择了缄默。从那时起,我与太子的嫌隙此生已不能弥补。”
      “从前,我的确怨恨母皇不肯为我敕造王府,如今却感到很庆幸,”她哀凉的目光中揉入些许柔情,“阿姐,我已与人私许终身了,是母皇后宫里一位并不得宠的侍读。此生只愿与他白首偕老,再无他求。”
      如此悖逆人伦,母皇和太子是绝不可能容许的,更遑论皇家颜面了,所以兰庭云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我垂眸略思索了片刻,道:“阿云,你误会我了,我并没有夺储之心。但是我答应你,若日后我能拥有足够的权力,一定会成全你们!”
      3
      病愈后,我以向母皇请安为由,时常入宫与兰庭云相聚议事。
      “昨日早朝,母皇为芸州田地稀薄,百姓不堪重税之事垂问百官,今日太子便拟出了对策,不上奏折,偏偏要在朝堂之上讲出来,”兰庭云嗤笑道:“还真是看不出,小时候连篇像样儿的文章都做不出来的人,在国事上竟如此有主见!”
      “依附在他身边的那些人群力群策,还愁拿不出个主意来么。”我并不以为意,浅啄了口茶。
      “妹妹插在太子府中的线人多番来报,太子身边有个叫慕容青城的侍臣在处理政务上颇有些见识,太子那些被母皇盛赞的治国方略十有八九都要归功于此人呢。”兰庭云侧目望我,意味深长道:“可惜此人不能为阿姐所用,当真是明珠暗投了。”
      撷瑛馆
      侍卫将蒙在慕容青城眼前的黑纱解去时,他有片刻怔忡,不过很快镇定下来。
      “微臣拜见长安公主。”
      我端坐于主位之上,细细打量跪在眼前的少年。这是个聪明冷静,城府极深的人,因此虽俊美无俦却并不讨喜。
      “慕容青城,户部小吏慕容景羡次子,你父亲为攀附太子,将你送去太子身边服侍,而你兄长慕容雪城则在我的王府中做事。”我睥睨着他,冷冷道:“真是亏难你父亲一片苦心了。不过你们父子三人皆无资格入朝觐见,你如何认出是我?”
      “只有对皇位抱持野心的人才会以此方式‘招待’微臣。”他微微一笑,“公主的绶带和袖口所绣乃皇族纹饰,且微臣效忠于太子,永泰公主久居深宫,根本没资格觊觎皇位,那么便只能是殿下了。”
      “我看得出,你是个有抱负的人。可惜你家门寒微,即使日后太子承继大统,你因拥戴有功而加官进爵,终此一生,官职也不会高于六部侍郎,更无可能跻身内阁。”我缓步踱到他身边,“你的才华遭到倾轧打压,功劳却被上级蚕食顶替,稍有不测,轻则被牵连,重则被排挤出来做所有人的替罪羊。慕容青城,我是真心赏识你,不忍看你这一生被践踏埋没,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改变这一切!”
      “自古忠臣不事二主,微臣是不会背叛太子殿下的。”他叩了一首,道:“有负公主厚爱,微臣愿以死谢罪!”
      “我不勉强。”我以目光示意琮月,她将蚕丝织锦黑底满绣金牡丹外袍仔细为我系好,搀扶我走向馆外,迈过门槛的前一刻,我旋身回顾道:“慕容青城,如果你想通了,你将成为大昭国长安公主的驸马。”

      “与你地位相差太过悬殊,又不在朝中为官,你若钟意他,何不纳为侍读?”母皇并不愿册封慕容青城为驸马。
      “在太子殿下的家宴上与此人一见如故,仿佛前生已对他眷恋至深了,儿臣心中再容不下别人,不想委屈了他。”我解释得“情深意重”。
      母皇锁眉,“萱儿,莫因一念之差做出抱憾终生的事,朕可以下旨命他三年内不得婚娶,你再慢慢考虑如何?”
      “情之所钟,三生无悔。还望母皇成全!”我郑重下跪恳求。
      崇熙三十年春末,母皇颁诏赐婚。
      大婚当晚,我与慕容青城饮过合卺酒后已觉疲累不堪,待一切收拾妥当,琮月便引着一众下人退去了。
      我对镜将最后一支挽簪拔出,满头青丝流泻如瀑。
      他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静静望我,谦和恭谨,不卑不亢。
      “皇家仪式繁琐了些,你也累了,早些安置吧。”这样重要的日子不该潦草敷衍他,可我的确没兴致与他花前月下,醉里天明。
      他落寞一笑,走过来执起我的手纳入他的掌心,目光熠熠,哀伤难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果此生我都无法成为公主倾心所爱之人,那么就让我成为最有用的人。”

      很快,朝堂之上便有人向我发难了。
      “依祖制,长安公主既已大婚,当早日迁居封地,不宜再滞留于都城,请陛下三思!”
      提议的人是内阁首辅,左丞相百里文渊,太子的伯父。我心中一凛,看来太子已对我有所防范了。
      “长安,你有何想法?”母皇垂问道。
      “祖制不可违,但凭母皇做主。”我神色不变。
      4
      东宫
      “明年此时,臣妹在封地的王府便竣成了,此后无诏不得再踏入国都半步,臣妹能与太子殿下及阿云如这般相聚的机会所剩无几了。”我感伤道。
      “梅州踞南,植被稠密,物产丰厚,四季风景如画,当真是个好去处。”太子道:“若非被名位所束缚,我倒宁愿效法萱妹,携所爱之人观云赏鹤,山水逍遥。”
      我将目光投向侍女身畔的置宝格,“这尊玉璧庞硕圆厚,种水碧透,一看便知是极难得的上品,不知是何人献与殿下?”
      “原是搁在御书房的,前几日与母皇研论《法华经》,她老人家一高兴便赏下来了。”太子笑道:“萱妹若喜欢,一并带去封地便是。”
      “我一直疑惑呢,”久未出声的兰庭云道:“内务府将这块玉璧呈给母皇时我赶巧儿随侍在侧,母皇只略看了看便递给一旁的阮襄国赏玩,阮襄国当场便向母皇索要了去。”兰庭云锁眉,“难不成是阮襄国玩得厌了,又还给母皇了?”
      见太子面色有些难堪,我轻斥道:“阿云,许是你认错了,可不要乱讲!”
      兰庭云冷笑了声,“如今宫中人人都要看阮琼山的脸色过日子,臣妹也不得不避让他三分。母皇春秋鼎盛,来日若与阮琼山有了皇嗣,只怕太子殿下您帝位难保啊!”

      七月流火,那日傍晚正与慕容青城在王府花园醉仙亭里消暑赏荷,阮琼山暴毙承泰殿的讯息惊得我失手摔碎了至爱的滴霞盏。

      三更鼓过,宣政殿内依然烛火通明。
      雷鸣电闪,风雨大作,我与太子及兰庭云已在大殿中跪了半个时辰有余。母皇面色阴鸷垂视着我们,始终一语不发。
      砖地寒凉透骨,我咬唇以意志力强撑发颤的身体。
      “有宫人熬刑不过,招认是受太子幕僚的胁迫,在阮琼山的发簪上淬了毒。”母皇终于开口道。
      “儿臣是冤枉的,望母皇明鉴。”太子声音平静若事不关己。
      “人证物证皆指明你为幕后主使,难道有人刻意陷害你不成?”母皇问道。
      “儿臣不知,不敢妄自揣测。”太子淡漠以对。
      “长安,你有何看法?”母皇将目光投向我。
      “人孰无过,还请母皇宽恕太子。”
      “萱妹何出此言?”太子冷冷道:“没有做过的事,又何需宽恕?”
      “这件事便到此为止吧。今夜召你们来,也是想让你们明白一件事,”母皇望住我,似在刻意说给我听,“有些时候,即便太子有错,朕最终也不会过分追究。希望你们能够摒除杂念,尽心尽力辅佐太子,莫再乱生是非。”
      “请恕儿臣直言,”兰庭云道:“太子乃国之储君,区区一个阮琼山死不足惜。儿臣只是忧心母皇的安危,深宫禁地,取人性命竟如此易如反掌,有朝一日若是等不及了,对母皇起了大逆不道的心思……”
      “放肆!”母皇挥手推翻的茶盏,厉声道:“贱畜!竟敢在此妖言惑众!”
      5
      三日后,母皇废兰庭鸾皇太子之位,逐出东宫,但仍许他以皇长子身份参与朝政,兰庭云则被罚俸一年,禁足于庆毓宫。
      阴雨绵连了数日仍未止,香料被湿气浸染,味道愈发沉郁。闭目盘膝于榻上,指尖一百单八颗翠珠已捻过数轮,只觉执念深重如缠筋缚骨,分外消磨。
      用不了多少时日,母皇会再复兰庭鸾太子之位,待我到了封地一切自成定局,皇位于我再无机缘。
      深吸了口气,吩咐道:“琮月,去请右丞相今晚来王府共进晚膳,就说我这个亲侄女想念他老人家了。”

      参劾兰庭鸾为太子时种种恃宠妄为,结党谋私,狂悖僭越的奏折每隔几日便会呈到母皇的御案上,朝中亦出现了以冯聚仙,蒋贯为首的几个言官,刻意攻讦兰庭鸾,无端贬驳兰庭鸾的言论和见解,甚至将朝政上一些或重要或无关紧要的疏漏,悉数倭罪于他。

      八月十五,阖家赏月。开国女帝沿袭了中原人这一传统。宫中家宴,母皇仍是不肯将兰庭云解禁,兰庭鸾则意气风发,溢于言表。
      前些日子,蒋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狱中,冯聚仙亦被削官流放。母皇维护兰庭鸾的心思已是人尽皆知了。
      “萱妹兴致不高,可是有心事?”兰庭鸾笑问我。
      “阖家团聚的日子却不见阿云,难免有些惆怅。”我轻叹了声。
      “梅州王府的工期比预期要快,明年夏初你们便迁去吧,也别等入秋了,免得朝臣们疑心,又多生是非。”母皇冷冷道。
      “是,儿臣遵命。”我应道。
      “时候不早了,你们都散了吧。”母皇蟒袖一挥,离席而去。

      “机会总是要等的,公主无需烦忧。”送返王府的宫车中,慕容青城宽慰我道。
      “母皇心意已决,不如就此罢手吧。”我亦心灰意冷。
      “奴才服侍皇长子多年,皇长子浅薄自负,骄躁多疑,如今圣宠之下,必失分寸。”慕容青城温声叙语道:“日后公主的幕僚弹劾皇长子的奏折,请准许由奴才代笔,只要持恒不懈,必有收获。”

      薄雪铺城,工部侍郎戴晟弹劾皇长子修缮王府之时大兴土木,奢侈铺张,私蓄舞姬,滥增经费等事的奏折在朝堂上引发轩然大波。
      母皇一改往昔袒护兰庭鸾之常态,于朝堂众目睽睽之下对兰庭鸾严加斥责了一番,并褒赏了戴晟。
      下朝便来寻慕容青城“道喜”,见他正盘膝于罗汉榻上用心研书。
      “母皇一向以廉俭治天下,这篇奏章切中要害,母皇是偏袒兰庭鸾不得了,”我摩挲着铜鎏金嵌八宝手炉,赞许道;“终究是你落笔有方!”
      “依皇长子现在的脾气,恐是咽不下这口气了。月内当有所行动,”慕容青城似乎并不欣喜,淡漠以对,有条不紊道:“奴才愚见,请公主务必遣武艺高强者暗中保护戴晟。”

      未出十日,戴晟深夜遇袭,与轿夫仆童等共六人伏尸长巷,两名凶手逃脱未及,被巡夜的刑部督查秘使当场擒获。严刑拷问后招认,悉受皇长子家奴丁桂收买指使。

      “那个丁桂熬刑不过,已经死了,刑部也没问出什么。”母皇哑声道,数日之间容色憔悴了许多,亦不如往昔泰然自若,“既然线索都断了,朕打算追封并厚葬戴晟,这件事就此了结罢。”
      “陛下圣明,臣等皆无意见。”百官之首,左丞相百里文渊道。
      “且慢!”从不屑参与任何党派纷争,清廉孤高,于朝堂上惜字如金的右丞相公孙鹭栖道:“臣冒死进谏!虽无法证实此事与皇长子有关联,但不辨奸佞以至戕害忠良却是不争的事实。我大昭百年基业,千秋国祚,不能因一人之喜恶而毁于一旦!请陛下三思!”

      母皇略思忖了片刻,自御座上缓缓站起。
      那一刻,百官皆跪伏听旨。
      “自即日起,皇长子兰庭鸾贬为谦郡王,圈禁于自家王府,十年之内不得解禁。你好生静思己过吧!”

      翌年春末,母皇诏令我暂留于都城,将兰庭云指婚下嫁新科武状元高世隆,赐居本为我所建的梅州王府。
      6
      崇熙三十六年,兰庭鸾抑郁成疾,病逝于禁所中。
      我亦诞下一女名唤兰咏晴,正提笔学字,懵懂可爱。
      “殿下,永泰公主与驸马已过了内城门,往宫中来了。”琮月贴着我的耳边道。
      母皇病危,据太医密奏我,大行之期便在这一两日了。半个月前,我始居于侧殿侍疾,寸步不离。
      “知道了。”虽早已被封为皇太女,可前朝有皇帝于弥留之际下遗诏易储之事,不得不防。
      “传母皇旨意,兰庭云并驸马高世隆等,暂于宫外安置,非召不得入见。”

      “阿云呢?”酉时初,母皇自病榻上渐渐苏醒过来。
      “这两日雨急,许是耽搁在路上了。”我轻描淡写。
      她闻言,目光黯淡下去,不再问了。
      缓了一会儿,攒了些气力,又道:“慕容青城,他是个心怀天下的人,也是最薄情寡义之人。他既能背叛你哥哥,难保不会背叛你,你要当心。”
      “是,儿臣谨记于心!”我应道。
      “阮琼山,他很像阿云的父亲年轻时的样子,孤傲不群……影山,朕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冤枉的,是朕负了你……”母皇似陷入往昔某段极为痛苦的回忆中,一行泪自眼角流落,合上眼睛,不再言语了。

      寅时末,我于睡梦中被琮月唤醒,见她跪在床榻前,眼中泛泪道:“请殿下移步宝华殿,陛下已经西去了。”

      7
      我履行诺言,于登基大典上册封慕容青城为襄国,慕容氏满门皆加官进爵,煊赫一时。
      此前与兰庭云私定终身的前朝侍读唐凌,亦被我伪造了身份,送去梅州与阿云团聚。

      临近晚膳,慕容青城遣人来报,因政务繁忙,恐这几日不能来服侍我用膳,改日再来请罪。
      想起另一个人,向琮月道:“登基大典那日,朕见袁映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了。”
      琮月冷笑了声,“当年陛下就没相中他,他偏偏要厚着颜面进府做侍读,自作自受!”
      “要他入府是先帝的旨意,他与朕都不能违抗。”我深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朕潜心于储位之事,甚是冷落了他,心中总有些内疚。今晚便召他来侍寝吧。”

      请安后,他站在书案前几步远的地方,紧张到不知所措。
      “许久不见,你确是与朕生疏了不少。”我望着他,打趣道。
      他微红了脸,不敢与我对视,更不敢开口擅言。
      “你既身为侍读,总该履行分内之责。”我自案台上拾起一本书递与他,“这是中原人晏同叔的《珠玉词》,有些地方朕读得不甚通透,你来为朕讲解,可好?”

      “这些是御史院言官,刑部和户部官员们弹劾左丞相百里文渊结党谋私,滥用职权,贪赃枉法的奏折,奴才已将证据确凿的拣选出来,请陛下过目。”慕容青城自宫人手中接过凸雕紫檀托盘,恭敬地呈在我面前。
      “你怎么看?”我问道。
      “目前还只是在试探陛下的立场罢了,不过左相的确有很多行为失当,触犯大昭国律之处。”慕容青城道:“若是由言官们在朝堂之上讲出来,那时陛下便不得不追查,此事牵连甚广,后果实难预料。”
      “朕登基不过四个月,他们便这般迫不及待了!”我转眸,冷冷望向慕容青城道:“百里文渊侍奉两朝,位列三公,先帝十分倚重,朕不能不顾及先帝的颜面。若他肯告老还乡,那是最好不过了。”

      百里文渊辞官归隐后,慕容青城向我举荐他的兄长慕容雪城继任左相之位。理由是,此人曾在我的王府中侍奉多年,忠心可鉴,且性情庸和易于掌控。
      果然,一切尽在他策划之中。彼时我正潜心绣一方锦帕,袁映生辰将至,想赐他一件特别的贺礼。停下手里的针线,抬头深扫了慕容青城一眼,随即点头道:“也好,朕相信你的眼力,你去拟旨吧。”
      8
      鸿宣二年,我又诞下一位皇子,名唤兰咏宸,父亲便是袁映。
      这孩子天赋异禀,聪慧过人,五岁时已能将启蒙诗文倒背如流,尤为难得的是性情柔和安静,有着超越年龄的稳重自持。
      比较之下,竟觉得咏晴过于浅薄聒噪,不甚讨喜。

      “咏晴十二岁生辰将至,陛下今年可要赐她封号?”就寝前,慕容青城问道。
      “且缓一缓吧,”我轻叹了口气,“你整日忙于政务,闲暇时也该多教导咏晴,吟诗作对她没天赋也罢了,看看她写的字,潦草任性不成规矩,还不及咏宸一半。真是虚长了那几岁!”
      慕容青城目光宠溺,温和一笑道:“确是奴才疏忽了,陛下恕罪。”

      那晚宿在袁映处,时逢寒冬腊月,就寝前照例要饮一盅参茸酒滋补驱寒。
      “咏宸这孩子天资过人,若悉心栽培日后必成大器。”我看着袁映,嘉许道:“朕会逐步擢升你的亲族在朝中的官职和地位,将来咏宸在朝廷里也能有所倚靠。”
      “奴才只求他此生平安快乐就好,并不愿他太过优秀,成为众矢之的。”袁映并无喜色,执壶谨慎将酒盅斟满,毕恭毕敬呈到我面前,“陛下请。”
      “他是朕的儿子,没人敢委屈他!”我信手接过,仰首一饮而尽。忽觉眼前阵阵发黑,在袁映诧异惊骇的表情和呼唤声中,身体倾倒下去,再不知人事。

      醒来时,听见慕容青城的声音道:“陛下醒了,传太医!”
      “什么原因?”我斜睨太医。
      见我神情严肃阴戾,太医跪奏道:“回陛下,陛下是误饮了掺了蒙汗药的参茸酒,昏睡了两日。现在已无大碍,将养几日便会痊愈。”
      太医跪安后,慕容青城郑重跪在我的床榻前,沉声道:“奴才已将御膳房当晚值夜的下人和袁侍读宫里的奴婢全部投进内廷狱重刑拷问过了。袁侍读近身侍婢绘屏招认,之前因琐事被袁侍读斥责了几句,怀恨在心,遂在陛下的酒中下了药,以此泄愤。”
      我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景物如常,仍是在袁映的锦华宫中。这个时候,怎么不见他在眼前伺候?
      “袁映呢?”
      慕容青城脸色微变,缓了缓,道:“陛下节哀,袁侍读许是自责未能管教好奴婢,觉得有愧于陛下,昨日夜里悬梁自尽了。”
      我闻言紧闭了双目,只觉僵寒透骨,心弦似被生生折断,再睁眼时,眼前已是模糊一片……
      慕容青城继续道:“奴才有个不情之请,咏宸这孩子刚失了父亲,甚是可怜,不如过继到奴才膝下抚养,奴才一定视如己出。”
      我点点头,哑声道:“也好。朕累了,你退下吧。”

      9
      鸿宣九年,户部尚书杨曦与吏部侍郎袁耀于朝堂之上弹劾左丞相慕容雪城贪赃枉法,卖官鬻爵,结党谋私,打压同僚及下属。
      我将慕容雪城与杨曦及袁耀一并投入刑部大牢,诏令大理寺彻查此事。慕容青城亦被我以“避嫌”之名禁足于承泰殿,不再料理政事。
      未出一个月,大理寺丞姚俊上本,经查实,杨曦与袁耀所弹劾诸事件件属实,证据确凿。
      御书房内,我挥笔下诏:依大昭国律,慕容雪城秋后问斩,族属在朝为官者一律削官赐死。其余涉事者交大理寺审明后严惩不贷。

      琮月又将三尺白绫捧了回来,跪奏道:“陛下,慕容襄国不肯就死,执意要见陛下一面。”
      承泰殿
      许久未见,跪在面前的人竟憔悴消瘦到如此地步。几缕白发入鬓,悲凉刺目。曾经,他是那样的气宇轩昂,风华绝世……
      我叹了口气,轻声道:“青城,你兄长的事情你的确难辞其咎。朕与你多年夫妻,不会为难你,你自行了断吧。”
      他闻言怔了下,很快又归于平静,叩了一首,“奴才自少年时侍奉陛下,二十年来为了陛下与大昭国的万里江山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仅有的那一点私心,也是为了慕容氏一族与咏晴。陛下当真如此狠心吗?”
      我静默了半晌,看着他泪光盈动的眼眸,道:“已经到了朝野皆知的地步,即便朕有心,也保你们不得了。”
      他知再无生还的可能,凄然道:“若非陛下授意,他们怎敢如此?奴才只想死个明白,斗胆问陛下一句,陛下诛杀奴才与慕容氏一族,可是为咏宸日后承继大统铺平道路?”
      我摇了摇头,“这些年来,朕赋予你太多的权力,你统御后宫,权倾天下,可是有些事情,朕不得不怀疑你,也开始忧虑自身的安危。”我转眸,凝望窗外如血残阳,目光渐渐冰冷,“朕想,若这一生都要处心积虑的提防你,太过辛苦,所以只能委屈你了。”
      10
      十二岁那年,父亲在冷宫中病危,我去求母皇见他最后一面。母皇漫不经心的表情和冷酷的拒绝深深刺痛了我。从那时起,我开始怨恨母皇,并不再相信帝王家的情爱与恩义。
      少年时的执念与选择是那样的坚决且义无反顾,如今看来,真的明智吗?
      “夜风寒凉,久驻伤身,陛下还是回殿内歇息吧。”新册封的侍读孟君竹仔细将锦袍披在我身上,温声劝道。
      庭前,几株桃花被风摇碎,铺落满地,凄艳决绝似不可转圜的余生。
      我轻叹了声,在孟君竹的搀扶下旋身走回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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