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灵之名

　　第三十一章

　　叮铃——叮铃——

　　华灯初上，西峰寨的街面上喧嚣一如白昼。行脚商人的吆喝好似山歌，引姑娘们纷纷驻足挑选香气浓艳的胭脂，正是青春绽放的年华，笑声清脆惹人。铃声就淹没在此起彼伏的杂音里，却又如牵着丝线一般，随夜风飘向远处。

　　耳根微动，狼牙闻声回头，收手拢在唇边，唤出低低的兽音。

　　于杂音中辨出狼牙传来的消息，焦灵睁开眼，转向在一旁警惕周遭情况的易云阳。暗巷外的灯火铺在那棱角分明的脸上，越过平整坚实的肩，投下修长的影子。他伸出手，轻拽了下对方的衣袖。

　　“狼牙盯着他呢，离咱们大约十里路。”

　　“走。”

　　左手牵过缰绳，易云阳示意焦灵行于自己右侧，里手的位置。南疆的城寨虽没有北疆的城镇繁华，但来来往往走马行商的人都不太守规矩，刚进寨没多会他便眼看着有人骑马踏翻了一串摊子。若是让焦灵走外侧，他担心再碰上那不长眼的给对方伤着。实话说，焦灵的身手自保富富有余，但他就是莫名的想要护对方个周全，哪怕头发丝也不能少一根。

　　察觉到易云阳的意图，焦灵说：“你不用拿我当个姑娘似的护着。”

　　“嗯？”易云阳并未感觉有何不妥，仍是坚持：“你若出半点差池，白扈定不会饶了我。”

　　“你怕他？”

　　“我敬他忠心护主。”

　　转头看了他一眼，焦灵问：“老易，你对你们那个皇上，是不是特别忠心耿耿啊？”

　　“为人臣着，必当忠心侍君，”易云阳直言，“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理。”

　　“那他要是犯了错呢？还谁反对就杀谁？”

　　“冒死直谏。”

　　“喂，要是摊上这种昏君，你居然认为值得为他死？”

　　“……”

　　焦灵所言确有道理，易云阳一时不知该如何争辩，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几番，才道：“当朝圣上乃清明之君，若一时昏聩必是受奸人所蛊惑，除佞臣清君侧，乃是我内审司的职责。”

　　“说来说去就不可能是皇上的错，是吧？”焦灵不屑轻嗤，“要真如你所说，皇上是圣主，那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听信谗言呢？”

　　易云阳不觉皱眉。话是这么说，但事无绝对，谁还没个脑袋进水的时候？便是贵为天子，也不过血肉之躯，食五谷杂粮饮人间烟火，身体照样会生病，更何况思绪上出现偏差。

　　他道：“圣主并不等同于圣人，常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焦灵轻巧耸肩：“虽然我们南疆没皇上，但史书我也没少读过，正所谓忠君之臣，岂有善终……反正我觉得啊，你早点归隐好过死于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

　　话不中听，但确是在替自己担忧而非争个对错，易云阳听了很是欣慰。师傅教的都是大道理，他也确实一直认为，人生在世自当以圣人们的道义为宗旨。但当真的有个人设身处地的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替他忧心未来与生死之时，感觉就宛如数九寒天一碗温酒下肚般暖身暖心。

　　笑由心生，他诚心道：“谢谢。”

　　“嗯？嗨，我随便说说，你突然这么正式我不——”

　　对上展露笑颜的易云阳，焦灵忽的顿住声音，眼神游向他方。不说易云阳笑起来挺好看的，而是那份满含包容与爱护的笑意，像极了死去的洛佲。从他记事起就脚前脚后的跟在人家身后，奶声奶气的喊“师哥”，哪怕是犯了错给洛佲添了麻烦，对方也从未跟他说过一句重话。

　　直到为护他而死，那逐渐失去光彩的眼中，都没有生出一丝埋怨。

　　—

　　正如所预料的那样，此时此刻方碧晖身在西峰寨家主甘屠的宅院中。而这地方与其说是宅院，不如说是座宫殿。围墙高三丈有余，除了外墙还有内墙，东南西北四个门皆有重兵把守，墙头上每隔十丈立一兵士，有只鸟飞进去都看得一清二楚，堪称壁垒森严。

　　狼牙没进府，只在外面的树上守着，能确定方碧晖进去之后就没出来。若是放在以前易云阳尚可隔空探物之时，悄无声息的放倒几个守卫实为不在话下。好在有焦灵跟着，铃音摇响，一曲宁心过后，守墙头的士兵“噗通”“噗通”倒下俩。然墙头的高度超出了焦灵的轻功底子，对易云阳和狼牙来说也稍微有点高。上下观察了一番，易云阳朝狼牙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踏着自己的肩窜上去。

　　兽爪宛如铁钩，狼牙借力跃起，一爪钳入离地面约两丈高的墙砖，飞快地爬上墙头。焦灵正琢磨上哪弄点水做几个冰阶，忽觉腰上一紧，随即被易云阳单手揽起腾上半空。扣住狼牙抓出的砖块凹处，碎石滚落，易云阳臂上发力，颈侧骤然暴起蜿蜒的血管，提气猛撑，连自己带焦灵一起送上墙头。

　　三人伏在墙头，从长矛弓箭孔中细细观察了一番，发现内城没有固定的守卫，只有来往巡逻的兵士。方碧晖在什么地方暂不清楚，最好最省时的办法是三人分头行动，以兽鸣、铃音及鸟哨来传递消息。然易云阳不放心让焦灵独自行动，提议让他跟着自己或者狼牙。

　　焦灵自是不服气：“这是南疆，老易，该让人担心的是你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外乡人才对，是吧狼牙？”

　　狼牙并未发表意见，不过从表情能看出来，他其实是赞同易云阳的提议的。

　　易云阳则凭事实说话：“你凭一己之力攀不上外墙，真遇危险怕是很难脱身，还是跟着我罢，狼牙一个人的话，速度快。”

　　“……”

　　焦灵鼓起腮帮。易云阳想都没想，伸手捏瘪他脸上鼓起的肉以表反对无效，随后将目光投向正在巡逻的兵士：“等他们过去，咱们下去。”

　　要不是底下正在过人，焦灵得一脚给易云阳踹墙头下头去——哪有上手就捏人脸的，拿我当三岁的孩子啊！？

　　不过……他无意识地抬手搓了搓脸侧，眼前恍惚浮起洛佲柔和的笑意。小时他不高兴嘟嘴鼓腮帮，洛佲便会伸手捏瘪他的脸，美其名曰“给你放放气”。尽管偶尔他会觉得师哥太宠自己了，但还是忍不住恃宠而骄，直到对方死去的那刻，才意识到代价为何。

　　洛佲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曾开口说话，每日将自己关在功房里，苦读心法。洛佲气绝之前，他为了救他，用那串残破的铃铛摇响了返魂之音。他天资过人，返魂心法是从师傅的笔记上看来的，只一遍，过目不忘。然纵使他有天份，却仍是驾驭不了这秘传的古老心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洛佲在眼前化作灰烬，殒命于烟尘之中。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真希望，死的人是自己。

　　“走，下去吧。”眼见巡逻的士兵走远，易云阳伸手揽向焦灵的腰，却没想到被对方一把拍开。

　　焦灵头也没回，只道：“我自己能跳。”

　　随后他跃下墙头，衣袂悄然飘起。易云阳看了眼被拍开的手，凝思片刻，也纵身追了下去。赶上焦灵的步伐，他轻问：“怎么了？”

　　焦灵的叹息声幽幽传来：“你以后别处处护着我了，会让我想起师哥。”

　　心头一抽，易云阳皱眉道：“抱歉。”

　　“别道歉，害死他的人又不是你。”不愿多说，焦灵朝前一指，“看，那有个小门。”

　　易云阳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位置、大小，该是送水的水门。运气好的话，门后应该不会有守卫。北疆京城皇宫的水门就没守卫，只有一个负责看门的内侍太监，每日丑时三刻会来开锁，等水车进去后再锁上。

　　破锁进门，确是无人。易云阳跨步迈入院内，眼前所见让他稍稍顿住了步伐。一方方被芦草捆扎结实的货物堆放得整整齐齐，形貌和他们在茶肆看到的那些均无二异。果不其然，那些扮作商旅的士兵，是为甘屠跑腿运私盐。

　　“我的——”成山的货物让焦灵不由发出惊叹，“我们家的仓库里也很少能一口气见着这么多啊，这姓甘的可够有钱的。”

　　然那一方方货物在易云阳眼中并非只是单纯的财富象征，囤积如此大量的私盐，定不只是为了赚钱，而更有可能是——

　　“盐在很多地方比钱好使，而且是战时必备的物资，这个甘屠，想打仗。”

　　易云阳笃定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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