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灵之名

　　第三十章

　　“老杜，你这是干嘛？”

　　老马倌闻声回头，抖了抖手中的粗麻绳，对身量远超同龄人的少年笑道：“云阳，你看啊，这是盐水，有了这个，牲口才有劲儿。”

　　立于马厩旁，易云阳看着老杜将嘀嗒着水的麻绳拴至栅栏之上，绷紧，拉至另一侧再拴好。马厩里战马们仿佛受到召唤一般，纷纷凑上前伸出舌头舔舐麻绳上滴落的水珠。看那一匹匹战马的神态，很是享受。

　　“人得吃盐，这牲口啊，一样得吃盐。”

　　老杜瘸着腿，拎起装有盐水的木桶朝另一栏走去。易云阳忙上前接下木桶，帮腿脚不灵便的老马倌分担重量。桶里还有根二指粗的麻绳，捞起来掂掂，浸得沉甸甸的。

　　尽管只是被发来做小小的马倌，易云阳依旧一如既往的勤学好问：“直接喂不行么？”

　　“也行，但那样的话牲口容易叫水。”

　　“叫水？”

　　“哦，我家乡话，意思是容易口渴贪水，这要是战马都满肚子水来回咣当，打起来受惊吓给尿泡子震碎可就毁了。”

　　“养马的学问还真多。”学着老杜之前的方法，易云阳将麻绳捆上另一侧的栅栏。果然，早已实得这麻绳妙处的战马们纷纷凑上前，一脸享受地舔舐。

　　老杜说不上什么滋味地嘿嘿一乐：“嗨，学这个可没啥指望，云阳，你还年轻，正是该建功立业的时候，等上了战场取个先锋大将的首级，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呐。”

　　“艺不压身嘛。”

　　少言寡语的少年不多说，弯腰抄起瓢往麻绳上浇盐水。这几年家乡连年闹灾荒，涝完了旱，旱完了又闹蝗灾，总打不上粮食。乡下农民没的吃，都去逃荒了，城里像他爹那样靠手艺养家糊口的也是艰难度日。为了让家里的日子勉强过下去，易老爹只得狠心给长子断了学业，送入军营。

　　在易老爹美好的期望里，军营里至少能让孩子吃上口饱饭。事实上易云阳根本吃不饱，像他这种少年兵一没武艺二没经验，上了战场既不能做先锋也不能操纵攻城器械，便是冲城墙做垫脚石都是白费粮食，分管他们的千户每天只给每人两个杂粮饼的配额。所幸熬过头三个月的练兵后他被分到了马厩，老杜看他瘦得跟竹竿一样，总能想方设法地给他多弄几口干粮。

　　他并非不想建功立业，然当兵的想要出人头地，只有按老杜说的那样在战场上证明自己。可他不想杀人。从家乡来此的路上，不说饿殍遍野，也常常能看到倒在路边的饥民，尸身被野狗啃食。又或者幼小的孩童伏于长辈的尸身之上，奄奄一息垂死挣扎，简直是命比纸还轻薄。

　　于他心中所愿，但求天下太平，风调雨顺，老有所养幼有所依，人人皆可安居乐业。

　　“老易？”

　　被焦灵的声音唤回思绪，易云阳收起袖箭，轻道：“是盐。”

　　捻起几粒放嘴里尝了尝，焦灵偏头将咸唾沫“呸”进草里，皱眉道：“贩盐是盐帮的事，何时轮到当兵的做这份买卖？”

　　“官盐税重，私盐利大。”易云阳自是了解其中的门道，这几年经他手查处的、与私盐贩子勾结倒卖官盐或者为其提供便利的地方官，一个巴掌正反翻面都数不过来。

　　盐和米一样，都是被朝廷严格管控的民生必需品。尤其是盐，战时甚至能代替银钱，用来换取牲畜粮草兵器铠甲等军需品。北疆自不必说了，皇上就是最大的盐商，东南沿海的盐场场主若敢私自贩盐，十石以上便是杀头之罪。而南疆虽说没有皇上，可各寨仍有自己的一套律法，想必贩私盐的罪过不会比北疆的惩处更轻。

　　再者南疆本就不是产盐之地，那些产自山坳里的井盐岩盐仅能维持极少部分人的需求，市面上的盐价比北疆高出至少一倍。就马背上的这两方货，几乎可换来同等重量的财富。利字当头，甘为其铤而走险的人，必然不在少数。

　　不过当兵的贩私盐，还敢走官道，这要是没人背后撑腰，那真是有几个脑袋也不够丢的。这些人应该不是出钱的，而是出力的。想到这，他问焦灵：“你们南疆，各寨的家主，都得从盐帮那买盐吧？”

　　“对啊，全得从我们家买，”焦灵扬起下巴，“谁敢私自从其他地方买，以后城寨所辖之地闹旱涝之灾，就别指望我们焦家能出手相助。”

　　“……”

　　易云阳忽然明了焦灵的骄傲源自何处——合辙是盐帮的少爷啊，那是得拿钱不当钱看。

　　都说做贼心虚，假扮商人的士兵不时往这边看，注意到他俩一直守在驮货的马匹跟前窃窃私语，登时警觉起来。其中的两个对视一眼，各自抄起置于手边的家伙，起身朝他们走来。

　　听闻脚步声响起，易云阳立刻抽手解开极星缰绳，假装无事发生。离着他们三五步远的距离站定，身形比较魁梧的那个吼道：“干什么呢你俩！鬼鬼祟祟的！”

　　“我——”

　　焦灵刚一出声便被易云阳回手掩至身后护住，随即听对方说：“刚你们的马缰和我们的缠到一起了，我得解开。”

　　偏瘦的那个瞪起眼，话横着往出甩：“少碰我们的马啊！惊着摔散了货，让你拿脑袋赔！”

　　“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就凭你们几个还敢威胁小爷？！”

　　焦灵忍无可忍，反唇相讥。这帮人出言不逊是其一，贩私盐坏规矩为其二，就差骑他脖子上拉屎了，再忍简直是对不起祖宗给的姓氏！

　　结果话音未落，就看茶肆里的那几个呼啦啦全站了起来，抄起家伙气势汹汹地奔他俩来了。易云阳见状立刻拱手抱拳，朗声道：“在下初到此地，不愿惹是生非，另外买卖人和气生财，各位兄弟不必那么大火气，还请归座品茗，今日的茶钱都算在下的。”

　　“老子缺他妈你那几个茶钱啊！”

　　对方可不买账，照样一个个横眉立目的亮出家伙。说南疆是蛮荒之地，并非单单是贬义。南疆多深山老林，南疆人经年累月的与野兽争地盘，故养成了尚武的彪悍民风。加之连年混战，当兵的多，读书的少，信奉的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道理，路上一个看不对眼便能拔刀相向。

　　“老易！别跟他们废话！”

　　焦灵一瞅易云阳那忍气吞声的样就来气，当即从对方身后跨步而出，悬腕凝起蓝光。铃音响起，引得饮马槽里的水漾起波澜，继而拧起蛇形水柱，直朝离他们最近的那人而去！

　　“哎呦！”眼珠子差点被力道强劲的水流击出来，那人顿时捂眼哀叫。然此举并未震慑住那些人，反而有火上浇油之功，数柄弯刀齐刷刷亮出，言语间更是极尽侮辱之能——

　　“操！这小子是御灵师！”

　　“砍了他的头！”

　　“别砍头！砍手！这模样卖妓院里还能值几个钱！”

　　“说不准都八十了！那不是花钱嫖个阿公么！”

　　“哈哈哈哈！御灵师八十了也是个雏呢！”

　　“那倒——操！”

　　“靠！”

　　啪！啪！啪！啪！啪！

　　水龙自半空铺开，宛如从天而降的巴掌，一路朝这帮人脸上响亮地扇过去。眼看焦灵气得脑瓜顶都要冒烟了，易云阳意识到由着对方的性子折腾，怕不是得把城寨里的兵都招来。但见他幻步疾行，身形矫健如兽，避开迎面劈来的弯刀，挨个封住他们身上的大穴。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六个人都僵在了原地，手里举着刀，全身上下除了眼珠子就没其他还能动的地方。

　　混元虽然被堵住了，但易云阳身上的罡气尚在，每一击都重若千钧且精准无误。至少得两个时辰，这帮家伙才能靠血气的自行流通冲开被封的穴道。

　　随后他握住焦灵气得发抖的腕子，用罡气震散了其腕间凝起的蓝光。水龙失了控制，当头泼下，哗啦啦给六尊雕像浇了个透。茶肆老板都看呆了，心说这倒好，日头底下烤着，浇点水省得中暑。

　　焦灵尚未解气，正要重新凝聚灵气再好好教训下那几个家伙，就听易云阳劝道：“好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还得赶路。”

　　“要被卖去妓院的不是你哈？”挣开他的手，焦灵负气转身，牵过枣花纵身上马，“驾”了一声，扬起一路尘烟。

　　扇扇扑到脸上的土，易云阳拽过极星，念着焦灵撂下的话，忽然勾起嘴角摇了摇头。

　　——我这样的，买来不赔钱么？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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