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普照大地

作者: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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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二章


      “铃声响了,那么我最后留一个问题,你们回去思考一下,下节课我来提问。”讲台上教授不眨眼地翻过几页PPT,跳出最后一页“谢谢”,又向前翻了一页,正了正手里的小话筒,念了一遍屏幕上的问题,稍加提点,这才宣布下课。

      我在铃声响起的时候已经收拾好了桌面,把书和笔都收进了包里,盯着屏幕上的问题看了会儿,室友手指下生风的同时还不忘问我“怎么不抄啊”。我抱着包,懒洋洋地答了一句,“东西都收好了,我用脑子记。”

      她忍不住吐槽了我一句,“你就是懒”,我甚至懒得反驳。

      教授宣布下课后,拔U盘关电脑冲出教室一气呵成,保护知识产权意识极强。我看教室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便背上背包,室友问我“又不一起吃饭啊”,我摆摆手,“同事临时有事,我去顶她班”,从教室的后门离开。

      从学校回到我家,需要从J市的新城区回到老城区,公交车路程三十分钟左右,但等待的过程往往也需要半个小时,我常觉得等公交的过程简直在浪费生命。趁闲着,我干脆从包里翻出课本,把下课前布置的问题抄到对应的页码上,抄完随手往前翻了翻,发现之前布置的问题都是一片空白,忍不住“嘭”的一下合上了书,避免不学无术的自责感杀进我的大脑。

      从咖啡馆回到我住的小区,可以绕远走一条正道,也可以穿一条灯红酒绿的捷径。

      何颖女士叮嘱我,“下晚班的话,记得走大路。”

      通常我都是这么做的,但偶尔也会想要偷个懒。

      捷径上有间酒吧,它的外墙设计非常有意思,封闭的建筑面上留出了横竖的镂空,酒吧内的光和影因着这交错的镂空,会落到外头的马路和行人身上,像女人刷了膏体的睫毛,是一种不动声色的邀请。

      邀请你来看,邀请你来听。

      我每回走过时,都会下意识瞥上一眼,看今天自己在缝隙里一脚踩住的光,是什么颜色的。不过到今天为止,我都还没有走进去过,好像被一根细弱的线绊着,只模糊地觉得,哪天情绪坏的不行的时候,大概会被勾进去吧。

      口袋里手机边震动边响了起来,我顾不上想,条件反射先接起电话。

      “怎么你那边这么吵,才下班吗,都这么晚了,”小姚同学的声音透过电话有些失真,我前后看了看,想要走出这条街还有不短的距离,干脆过了马路,躲进一道无光的巷子里,这里稍安静些,“你一个人走夜路吗,那我正好和你说说话。”

      “我暑假的时候想来J市找你玩,听说J大校园很好看,到时候你领我看看吧。”她开了口,我答应下来,心里默默盘算着我入学至今还没有完整逛过J大校园,突然有些汗颜,不过距离夏天,时间还长,足够我临时抱许多个佛脚了。

      她说起临近期末,课业很重,图书馆抢不到位置,宿舍的床很诱人。

      我的视线落到马路对面,有些迟钝地发现今天的酒吧没有色彩,只有亮堂到无法久视的白光,透过横竖交错的条纹,落成巨大的十字型光束,照进黑暗中我的眼里。小巷飘来垃圾的腐臭味,我在冷风中伶仃站着,四面不靠,声音都逐渐远去。

      有一位男士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正从亮红色的烟盒里敲出烟,弯了脖颈低下头,把烟叼到嘴里。他注意到了我,朝着原来的方向走了两步以后,顿了顿,向我走来,我这才把目光从马路的对面收回。

      “你看到动机学院的推送了吗,商老师要去参加今年的论坛。”

      我有点印象,很奇怪,我不常看自己学院的推送,但常看别院的。

      男士歪过头打量了我两眼,把嘴里衔的烟取了下来,朝我笑了笑,把烟向我递过来。

      “他会带王振去!你都不知道!他接到商老师通知的时候有多兴奋!还有林季阳!不过林季阳居然很淡定!说起来,我好久没见过他咋咋呼呼了,本科只有他们两个,他们真厉害啊,居然能在硕博的学长姐手下抢到名额。”

      我快速地眨了眨眼,在白雾一样的记忆中终于捕捉到了光之教堂的画面,脚下的深色木质地板,狭窄的空间,轻浅地向下向前延伸,无形的光线透过墙壁变得具象化,像是到了人间于是迁就了人类的眼睛和规则,配合地落成了人能够赋予意义的符号,成为人的信仰,成为人的寄托。

      夹着烟的人又向我递了递,我回过神来,假装冷静地向他摆了摆手。他耸耸肩,给自己点上烟,然后离开了。没有为难,我偷偷地松了一口气。混乱的程度与界限能够下放的地步似乎成正比,我想我现在的样子恐怕真的很落魄。

      “哎,你也去名校交换了,我感觉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原地踏步啊。”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食指上被开水烫出的水泡,不远处橘红色的香烟火星,卸货时玻璃酒瓶互相碰撞发出声音,忍不住又微微走神。屏幕不断震动,我不用看,都能知道叶国忠又开始夺命六十秒语音连发,于是我猜他又喝多了酒,变着法儿地骂人了。

      “我到了这边,好像退步了不少,”我自嘲地笑笑,“一起努力学习吧。”

      觅得只言片语,再把碎片拼凑到一起,这是我现在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偶尔也盼望关于我的消息能够传递到另一头,可我恍然惊觉,自己实际上没什么可说的,值得别人听的。我想我在逃命时断了自己的尾巴,而它迟迟没有长回来,于是艰难地维持着平衡,常常处在崩坏的边缘。

      电话挂断,我看了街对面一眼,然后别开了视线。

      今天的情绪也很坏,可绕着绝望和希望的细线仍箍着我。

      我插上耳机,点开我一条条拼凑起来的音频。

      夜晚了。

      “晚安啦,小船。”

      “周末一起去看电影吧,我看到电影院新上了芭比公主系列,我姐小时候一直按着我一起看来着。”

      “有点想吃牛肉干了啊。”

      “想吃五花肉了。”

      “请你吃火锅吧。”

      “啊啊啊啊啊啊我讨厌英语作业。”

      “...”

      “...”

      “晚安啦,小船。”

      “周末一起去看电影吧...”

      嗯,晚安,林季阳。

      半年后

      我在J大完成了学年论文,没有抽中校外送审,成绩达到优秀。我在文章成绩公布以后,给指导教师发邮件,感谢他这段时间提供的帮助,老师当天给我回信,说J大几位教授将在暑假期间到K市进行交流,如果我有意在论文的基础上针对相关课题进行深入研究的话,前往了解会对我有帮助。

      我在新学期开始以后,便辞去了咖啡馆的兼职,专心对付学校课业,以及外语等级考试,还找时间完整地逛过了J大校园。和小姚同学通电话,她好不容易熬过期末,满脑子都是旅游,干脆决定和我一起去K市,然后再一起到J市。

      K大官网放出的消息称,交流座谈会将持续两天,我们便只订了去程的票。和何颖女士报备的时候,她很放心地向我挥挥手,对于妙龄少女前往陌生城市毫不担心,心大如斗。K市地方很小,高铁并不直达,我和小姚同学从邻市高铁站下车,按照事先做好的攻略,乘坐地铁到了K市,打车到了预定的酒店,登记入住,放下行李,然后到K大逛了一圈。

      途中,小姚同学说自己想去洗手间,闷头向右边的岔道冲,我连忙拉了她一把,有些无奈地提醒道,“在左手边,我们刚刚才经过的。”

      她“嘿嘿”笑了声,“我方向感太差了,这不是有你吗,你们都比我靠谱啦。你指路,我放心。”说完,乐颠颠地朝左边蹦跶去了。我站在路边等她,等的时候顺便看了看手机上的地图,开始找中午吃饭的地方。

      座谈会最后一天的下午,那时候我正坐在K大报告厅,膝盖上放着电脑,我敲敲打打键盘,记录几位主讲人提出的有关座谈会主题的一些思考。警报声响起的时候,现场的人明显都愣了愣,很快有学生小跑进来,说是有学生不小心触发了火警警报。主讲老师还顺势开了个玩笑,“我还以为我讲的太无聊,所以有人听不下去偷偷报了警。”

      听众笑了阵儿,主讲人往下翻了几页,警报声又响了。

      不过这次踩着警报声进报告厅的人,看上去像是个老师,他和众人道了歉,说学校里出现了一群行为比较可疑的人,请大家在他的带领下先行离校。当时便有人问了座谈会的后续,但那老师并没有给出准确的答复,只说请大家关注K大官方消息。

      一群人拥挤着向外走,交谈声低低地响起,大家似乎都有点莫名其妙。我给小姚同学发消息,说马上回酒店,将要走到安全通道的时候,有光晃了晃,我便向对面的教室瞟了眼。一开始没看到什么,又走了两步,才恰巧看见对面教室的门口,像是有水,还有碎玻璃铺散在地面,不明显地反着光,那位置正对着天花板上的火警警报器。

      当天晚上,我和小姚同学在酒店附近的夜市吃了夜宵,我顺便把白天碰上的事告诉了她。她听说以后有点紧张,回酒店的路上小幅度地扭头四处看,轻声问我,“你有没有觉得气氛有点奇怪”。

      我试着去听经过的本地人的对话,但是他们的方言简直是外星语。

      直到第二天,K大官网依然没有发布任何有关座谈会后续的消息。

      下午,我和小姚同学刚从一家甜品店离开,正在商量坐哪一班高铁去J市,没走出几步,就听见遥远背后巨大的“哗啦”声,像雨下了一阵,发出有些尖锐的声音,我愣在原地反应不过来,但直觉那是玻璃碎掉落地的声音。

      没过几分钟,便有警车向后驶去。

      隐隐的不安笼罩了听到了动静的每一个人,短暂的驻足之后,似乎是下意识地拢了拢衣服,人们匆匆四散开。我和小姚同学碰巧遇到一辆出租,坐上后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酒店。原本预备次日再离开,现在只想抓紧。

      幸好出门没有带太多行李,收拾起来很快,我们到酒店大堂排队办理退房,临走时看到一群蒙了脸的人从酒店外经过。稍等了片刻,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巨大的喧哗声,然后是一阵一阵的闷响,不是很大,可接连不断,像是在故意折磨人的神经,看你能坚持到第几声似的,酒店大堂里随后响起小孩的啼哭。

      我有些僵硬地杵在原地,犹豫起来,是应该在酒店里躲一阵,还是尽快离开。正出神,手臂被拽了拽,我转过头,看见小姚同学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她颤抖着声音问我,“我们怎么办,现在走吗。”

      我飞快地定了定神,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们现在就走,会没事的,别怕。”然后很快松开,因为我发现自己的手指也在细微地颤抖,我能感觉到自己情绪的激动,但我好像有点控制不住。

      确定街上平静下来后,我拉着小姚同学出了酒店的大门,跟着几个同样拖着行李的人一路小跑。带着东西跑步很难受,我有些茫然地想着,明明前两天我还坐在学校里听讲座,想着要好好学习,怎么忽然就变了样。

      目光划过满目疮痍的路边商店,透明玻璃看起来厚实可靠,但眼下却遍布蛛纹,被敲得稀碎,落得个随意践踏的地步。不完整的白色塑料模特横七竖八地倒着,商店里空无一人,深处的黑暗连日光也无法照亮。

      拦不到出租,我们冲进地铁站的时候,才发现地铁站也已经变得乱七八糟,轨道里甚至都被扔了不少东西,黑色的喷漆到处都是,刺激着人的眼球和心脏。我没办法,和小姚同学重新回到地面,期望能打到出租车,毕竟根据地图显示,从酒店的位置到高铁站有二十多公里的距离。

      但突如其来的动乱使得目之所及,几乎所有人都在逃命,我们只能硬着头皮沿街小跑。分不清是我出的冷汗还是小姚同学的,总之两只手牵在一起特别费劲儿。我刚松了一松,她就条件反射地抓紧了,汗水让她的手滑了一段,她看上去更着急了,抠得我都有些疼了。

      她真的很害怕,我这么想着,只能放弃擦手汗,试图给她一些安慰。

      直到绕过一片居民区,我们还是没能拦到一辆出租,我不得不再一次考虑起是否应该先折回酒店躲着的时候,就看到不远处有两小伙人正挤作一团,其中三四个小伙子正在打架,剩下的人则对着吵,人群外还有个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女孩,正在一边尖叫一边哭。

      这群人占了很大的位置,我拽着小姚同学的手,示意她我们从马路对面走。刚迈步出去,又有四五个人蒙着脸朝人群冲过来,几乎每个人手上都抓着正冒火的棕色酒瓶,向后作势,再用力前挥,朝着人群的一侧扔过去。

      小女孩的尖叫声更大了。

      我来不及考虑,甩开手拔腿冲了过去。其实也不太敢想,能不能救下人,会不会受伤,什么的,只是下意识这么去做了,甚至没有犹豫,因为来不及。幸运的是我最后堪堪拉着小女孩躲过一劫,几乎在同时听到了玻璃爆炸的声音,闷闷的“嘭嘭”声接连响起。

      我抱着人摔倒在地上,向前滑了一小段距离,忍不住“嘶”了声,疼得我一时半会儿动弹不得。两伙人的互殴停了一瞬,接着我被人粗鲁地从地上拉了起来,拽着手腕开始飞奔,被另一伙人追着。

      我的手腕和胳膊都疼得不行,但还是下意识挣扎起来,拼命回头去看小姚同学的方向。看到她被一个女孩拽着,就在我身后不远处时,才认命地加入这莫名其妙的逃命队伍,跟着队伍向前跑起来。

      跑到一个“Y”字口的时候,队伍后方传来一声“分开跑”的喊声,我来不得考虑太多,便跟着前面的人朝岔道左侧拐了过去。在纵横交错的窄道绕了不知多少圈以后,才和小姚同学,以及另外三个女孩一起猫进了一栋居民楼里。

      黑暗里只剩下粗重的,但又努力压抑着的喘息声。

      “现在怎么办,能出去了吗。”过了一会儿,有人小声地问。

      “我看能不能联系上清哥他们。”个字最高的女生对着手机戳了会儿后,“清哥让我们先到楼顶躲会儿。”

      小姚同学已经悄悄挪到了我身边,我们暂时也没有其他办法,于是跟着她们上了楼,家家闭着门户,我们上到九层,一路沉默着,最后一层很狭窄,我们猫着腰上了半层楼,然后推开了一扇极重的生锈矮门,到了楼顶的露天阳台。

      视野开阔以后,能够听到更多的声音,不太响,但是很杂乱。

      一时半会儿大家都没有再说话,仍旧各喘各的。

      “我们是理工大学的学生,”先前捣鼓手机的女生主动和我们介绍自己,“刚才谢谢你啊,拉了小妹一把。”说完,主动帮我看了看手臂上的伤,“应该没有骨折,不过还是去医院拍个片子保险。”

      我点点头,把长袖放下来。

      小姚同学打了急救电话,对方问了症状后为难地表示希望我们可以自己赶到医院去,她插了腰就要和那头吵起来,我抢过电话说了句“知道了”,然后挂断。她不满地瞪着我,最后有些泄气地问在场的另外几个女生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有人摇头,“我们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本来上完课准备回宿舍的,然后看到那群人在砸店,我们就拦他们,后来就打起来了。”

      我们凑在一起理了会儿头绪,理不出,疲惫率先袭来,而外面听起来仍不太平,我们便把晒在阳台上的被子收进来,扑到过道里,挤成一团休息,给亲朋好友报平安。小姚同学抓着手机去了阳台,回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刚哭过。知道我在K市的人并不多,我就给母亲发了短信,说第二天就会离开,又和发消息来的室友报了平安。

      凌晨三点的时候,我从瞌睡中惊醒过来,靠在墙上的腰背酸疼,手臂也火辣辣的,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我伸了伸腿,觉得有些麻了,已经睡着的人似乎受到惊动,也跟着小幅度地动了起来。我有点烦躁,干脆推开门去了阳台,空气中有股不太明显的火烧过后的味道。

      水泥地面很凉,但我很累,身上到处都在疼,所以还是坐了下来。脚在鞋子里有点不舒服,我以为是长时间闷着的缘故,结果脱了鞋袜看了眼,发现两只脚都肿了起来,脚背高高地隆起,底下的弧线都不明显了,看上去是会平地摔倒的足型。

      手机消息提示灯闪烁个不停,屏幕亮起,我看到“仍在调查中”以及截至目前的伤亡信息,但没有点进去。我瞟了眼自己破烂的衣袖,总觉得自己也该被算进名单里,可显然我并不在。

      手臂无力地垂在腿上,我觉得整个人都不舒坦,深呼吸的时候腹腔似乎都虬成了一团。天还黑着,我隐约看到底下街道上有人在跑。一阵冷风吹过,我无意识瑟缩了起来,手机从手掌滑落,砸到地上,发出坚实的碰撞声,翻了几个身才停下。

      我想去够,但撑着地面的手掌和手臂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我咬了咬牙,眼眶热了热,鼻子也有些酸,小姚同学是被我带出来的,我得把她安全地送回去才行,我这么想着,稍抬起脑袋,眨了眨眼,等着夜风将我的眼睛吹凉。

      随身行李不知落在哪儿了,反正半夜楼顶也没人能听到,我干脆打开音频,公放出来,一直听到第二遍“讨厌英语作业”的时候,我才缓慢地吐了口气,感觉情绪稳定了些,身体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我有些自暴自弃地倒在地上。

      天还黑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亮,理工大学的学生说等天亮了,有人会包车来接他们,到时候可以把我们捎到机场去。我又想起小姚同学白天害怕的样子,有点茫然,我想我不该喊她一起来K市的,我握着她的手并没有让她感到宽慰。

      我正仰面放空,听见脚步声靠近,支起脑袋看了看,看到小姚同学。

      她看到我毫无形象瘫倒在地似乎愣了愣,很快蹲到我身边,小心地托着我的背帮我坐起来,在我坐起来之后又给我拍起了后背的灰尘,微微抿着嘴,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我的身体随着她的动作小幅度地前后晃着,忍不住笑了笑,“别拍了,等我们回去以后就可以洗干净了。”

      她于是停了手,也坐到水泥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小声地说“对不起”。

      我愣了愣,“那我也要道歉,要不是我拉你来,也不至于搞成现在这样。”

      她摇头,“是我自己要来的,”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小了,“我就是觉得自己有点没用,来旅游不做功课,只等着你带我玩,明明你也没有来过这里,出了事也只知道一直跟着你,都没有派上什么用场。”

      她发红的眼睛盯着我受伤的手臂,似乎企图用目光治愈我的伤口,我见她这样孩子气,心里生出了些微妙的感慨,“谁说你没有派上用场的,昨晚那个女孩哭个不停,不是你劝住的吗,而且你体力又不太好,可你一直很努力地跟上队伍,我觉得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她安静了一会儿,最后撅起嘴小小地抱怨,“你安慰我”,不过很快还是笑了笑,和我并肩坐了一会儿后才起身,“好冷,我回去了,你也赶紧进来,别感冒了。”

      我答应着,朝她摆摆手,想再呆一会儿。

      她走到小矮门前,摸到把手,忽然又回过头来,“我总觉得...你现在和林季阳有点像...具体的我说不上来,我都是听王振偶尔提的,反正你昨天跑去救那个女孩子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努力措辞,但最后失败了,于是变得有点暴躁,“哎我说不清,虽然你当时甩开了我的手,但就是感觉也像是林季阳会做的事,总之就是特别...嗯,特别好。”一本正经地夸完以后,飞快地溜了,大概有些不好意思。

      我有点好笑,听到门阖上的声音以后,又想要展开四肢躺下,但顾及才刚被拍干净的后背,犹豫了下,最终还是认命地坐着。

      屁股好凉。

      天上有星星,不太亮,我盯了一会儿才看见。

      数到十,轻轻地,松了口气。

      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像他,然而直到几分钟以前我还觉得自己做的很糟。

      早在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我就开始下意识地模仿林季阳了,可我总觉得我的临摹是失败的,因为如果是林季阳,一定不会和家人闹成我这样。我大概上辈子真是茅坑里的石头,还是最大最硌手的那块。我总怕我的那些麻烦事找上他,害怕他反应过来,其实不值得,害怕他放弃我,最后甚至怕起他不放手。

      被击垮,纵身一跃,失去忌惮,随波逐流。

      小姚同学的日常来电中透露的有关林季阳的消息其实并不多,我于是免不了常常去猜他究竟在忙些什么,以致连朋友圈更新的频率都下降了许多。第二学期的我大部分时间忙着学校功课,毕竟从我能够得知的有限消息,至少林季阳在认真地学习,我有点害怕被他甩开,将来要是还能,要是还可能去找他,起码不能太难看。

      其实我早后悔了,我在说出口的一瞬间就知道,或许更早。可我一直不太敢去想,带着后悔的情绪去回顾过去的所作所为,是可以把人逼疯的,于是我一度停滞在了过去的某一天,常常忘记自己正在生活,忘记生活是没有回头路的单向道。这天的天气永远晴朗,男孩在兴奋地奔跑,像只无拘无束的鸟儿,没有烦恼,只有快乐,回头看我的时候,目光和太阳一般耀眼,别无二致。

      直到我在一个狭窄黑暗的巷子里醒来,惊觉自己的渴望,于是重新呼唤时间在我的身上流淌。

      前不久,在林季阳生日的时候,我去了一趟G市。走了林季阳走过的沙山,进了同一座山凿出的佛洞,虽然不知道和他去时开放的是不是同一批。开放的洞窟里留有一尊佛像,双手都被破坏了,据说是不同信仰的人所做。

      回忆不甚清晰地描摹着那尊佛像,我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逐着街道上仍在来往的人,有人背着包走过停靠在路边的公车,然后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出现。

      彩色的佛像尽管残缺,还是睁着细长的一双眼,略为冷淡地俯视着来来往往的人。我仰头,对上那双仿佛看透一切的眼,尽管知道不过是一种寄托,还是无意识地红了眼眶。我说不出口,但我在对视的一瞬间被理解。我的信仰不在这大漠里,而在一个人身上,他是我为继的动力,离了他我就变成一口枯井。可我想活,迫切地想要在阳光下生机勃勃,所以即便我仍在泥地里,还是希望结束这场惩罚。

      漫长的黑夜迎来放亮的迹象,红澄澄的天托着泛黄的余韵,让我不合时宜地想起“日出”酒,想起酒后微醺的脸和味道,想起滚烫的纤长身体带来的压力,想起微哑的声音附在耳边,轻轻吹起一阵颤栗。

      她说我现在已经有些像他了,我忍不住高兴地扬起嘴角。

      再一鼓作气拨通了电话。

      “嘟...嘟...嘟...”机械音一直重复,林季阳也许再不愿意接起我的电话了,我无法避免地这么想到。也是,当初提分手的是我,现在急赤白脸打电话的还是我。可我想试一试,我现在已经是个挺不错的人了,刚经过认证的。电话自动挂断,始终没有接通,我于是再一次拨打,并神经质地决定一定要听到他的声音,实时的那种。

      屏幕上沾了水,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哭了。

      不过这不是悲伤的泪水,我坚信,这是喜悦的泪水,因为这是从去年六月份以后,小船距离靠泊最近的一次了,我为此激动得几乎要站不住。

      “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机械女声的提示突然变了,我又开始担心他是不是拉黑了我的号码。

      但随后他的名字显示在了手机屏幕上,我哆嗦着划开接听,却因为屏幕上的水渍没有干,于是屏幕没有反应,我急得啪哒啪哒掉起了眼泪,反复划着屏幕,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可以在身上擦干,接通以后听到沉重的喘息声,就像昨天逃命的我一样。

      林季阳的嗓子听起来哑得厉害,“你在哪儿。”

      我从不知道再听到这个声音居然会让我有一种失声痛哭的欲望,以至于我一开始开了口却没能发出声音,“我不知道。”我哭着告诉他。

      他的声音于是也慌起来,“发位置给我,别哭了,乖,别怕。”

      我想点击发送位置,但手一抖,点到了共享实时位置上。

      然后我看见两个红标,只隔了两条街的距离。

      我看着代表他的位置的红标,有些懵了,“我手机好像坏了。”

      他很轻地笑了声,只说,“等着我,我来找你了。”

      太阳出来了,我在如同火焰一般的日光映照下,看见一个许久未见的,风尘仆仆的林季阳。他身前挎着一个很小的白色运动背包,那是我以前送他的,那点白色在这一片灰扑扑的街景中几乎有些刺眼了,他手上攥着手机,脸色不太好,我免不了激动地猜测他也许是看到新闻后连夜赶来的,这进一步说明他也在悄悄地关注着我的消息。

      我的幸福近在咫尺,我这么想着。

      “嗙”的一声,一股热浪力道极大地横扫过寥落的街面,我的身体随之一下腾空,向前扑倒在地上。痛感迟了一秒,但飞快蔓延全身,令人动弹不得。耳里开始不断的嗡鸣,尖尖的,细细的,似乎有微烫的液体从耳道里淌出来。我感觉到自己的脸被捧住了,颇有些费力地睁开了眼,可眼前也是模糊的。然后我的手臂被拽住,上半身从磨人的地面被拖了起来,两条腿仍垂在地上,直到膝窝被一双手握住,我才彻底从冰冷的地面离开,降落到新的阵地。

      这里热乎乎的,虽然转移的过程伴随着剧烈的痛感和晕眩,但我喜欢这个新的地方。

      久违的熟悉味道抚慰着我的神经,我的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头都不再“突突”地疼了。

      两只手没有生命力地下垂,我觉得我该努力扣紧他的脖子,但我好像有比那更想做的事。我的手上有血,粘住了粗糙的沙石,不太干净,但我还是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摸他的耳廓,随后吃力地笑了声。很轻的震颤,带着温热的液体从发间流下,沿着太阳穴,也沿着眼皮的轮廓,滴滴答答地向下沥,很快冷却,很快染红他的肩膀,和我的视野,我忽然感到了寒冷和害怕。

      我用嘴唇贴上他的脖子,下意识问他,“我会不会死啊”。

      他很坚定地问答我,说“不会”。

      可是他的声音在颤抖,我听出来了,于是我意识到他在难过,便有些后悔问了这个问题,眼泪克制不住地淌了下来,“我爱你,林季阳,我爱你。”很早就想和你说了,怎么拖到了这个时候呢。

      意识有点儿模糊了,我茫然起来,想抓住清醒的尾巴。可是很难,临近结束果然是一件叫人难过的事,只来得及偷偷地想,希望愚蠢又善良的人,可以运气好一些。林季阳,你千万千万,要运气好一点。

      我从道路两侧残存的窗户玻璃中看到身后的景象,黑色的浓烟一波一波地向上涌,很快挤满狭窄的通道,附在不高的建筑物上,再沿着建筑物面向外攀。黑色浓烟将要没过我的时候,我听见不远处传来消防车和救护车的鸣笛。

      我听见自己缓慢的呼吸声,混杂在鸣笛声中,和后者一起变得扭曲,最后消失。

      再响起的时候,变成了轻柔的钢琴乐。

      视线也跟着一点一点亮起,他在阳光充沛的屋子里,趴在落地窗边的琴盖上打盹儿,三角钢琴的全顶盖的边缘摆着一个鹅黄色的马克杯。厨房里炖着肉,香味飘出来,小餐厅里摆着热气腾腾的火锅,边上两碟灰色的爱心虾滑。

      客厅里的电视正播着节目,说旧时的西方传教士要想进入首都传教,就终生不得离开。手握十字架的信徒作出承诺,在寄出的书信中写道,除了天堂,我们将再不会有见面的一日。这是他的信仰,也是他的牺牲。

      可我的教义就在这人间。

      画面又暗下来。

      再出现的时候,是一阵轻巧的金属碰撞声,钥匙打开了门锁,有声音嘱咐道“洞窟内不能见水”,手电的光打圈绕着石窟内的壁画,“这幅画绘的是西天,因为没有人见过,所以全凭画师各自想象。这幅画面中央,阿弥陀佛座下是妙音鸟,地上铺的是金,天上乐器不需要人来演奏。我们同时也管西天叫做,极乐世界。”

      “滴”

      “滴”

      “滴”

      “小船,能听见吗,该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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