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风月

　　临近春闱，鸿鹄楼的生意越发萧条起来。书香子弟们都被拘在家中，发了狠地去读圣贤书。平日里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更没空来这寻欢作乐。
　　月上枝头，楼里却冷冷清清。嬷嬷愁破了头，文晚却高兴的很。
　　得知今晚又是空房，表面上，她对着嬷嬷长吁短叹，只差没哭出两滴伤心泪。其实呢，心里早就乐地炸起了烟花，开心的不得了。

　　送走了嬷嬷，她拆了发髻，梳成发冠，提着客人送的梅子酒，就偷偷摸摸地跑去了玥娘房门口。
　　并不急着敲门，也不出声。她从手袖中掏出一把纸扇，用它\"咚咚咚\"连砸了几下门，才自以为风流地推开了纸扇。
　　玥娘推门一晃眼，错眼将她看成是哪个乱闯的小郎君，正要训斥他无礼轻浮，就听到咯咯地一串银铃笑声。
　　再一看，这哪是什么不守规矩的小儿郎，分明是自己那古灵精怪的好妹妹。
　　明明束起了男儿的发冠，身上穿的却还是素绒绣花袄，脸上的红妆也还带着。胭脂红，黛眉青，这般粗糙的扮相，只是拿了把纸扇过来做障眼法。
　　玥娘好笑又好气，作势推了一把。文晚哎哎哎地笑着躲过，反倒是一溜烟地挤进了她房里。

　　“姐姐别生气，我可是来送礼的，齐家公子送了我一壶梅子酒，我知道姐姐喜欢，特意带过来跟姐姐共饮。”进了房，文晚赶忙把梅子酒亮出来，打开酒封，清甜的梅子酒香便漾了一屋。
　　玥娘睨她一眼，想装作生气，笑却收不住。她可惜地看了梅子酒一眼，正准备说什么，文晚却一把把酒塞进她怀里。她摸了一把梅子酒，酒壶是烫的，心里就明白了。
　　“你是算好的。”玥娘嗔怪。
　　文晚哈哈大笑，眉飞色舞又装作委屈地说:“我可没算什么，姐姐别冤枉我。我只是觉得今晚月色极美，想邀姐姐边赏月边喝酒，最好是能再大被同眠，就是不知道姐姐愿不愿意了。”
　　“愿意是愿意，只是今晚月缺，能有什么可赏的？”玥娘探头看向空中，月缺星隐，萧条一片，并不是赏月的好时候。
　　“姐姐这就错了，月缺也有月缺的美。先不说月缺过后就会月圆，就凭这人人都嫌弃月缺，以后姐姐再见着月缺，就只会想起我。何况月不团圆人团圆，只要是和姐姐在一起，我看什么都是最好看的。”文晚听了这丧气话有些不服，用了俏皮话怼了回去。
　　玥娘被文晚哄的脸红红，骂她油嘴滑舌，文晚便笑嘻嘻地灌下两杯酒，当自罚。

　　文晚是插科打诨的性子，骨子里没个正行。平时就爱说着漂亮话哄人，楼上楼下谁不知道她嘴皮子利。她这嘴上功夫，在玥娘这里就更加不可收拾，那些不着调的甜言蜜语总是一箩筐一箩筐的往外倒，每每逗得玥娘开怀大笑。

　　玥娘刚来的时候要死要活，骂也哭，不骂也哭，鸨母怕她眼睛哭坏了，连口汤都不敢给她喝。
　　姑娘们背地里叫她孟姜，还编了句顺口溜来笑话她——古有孟姜女哭倒长城，今有玥娘哭倒鸿鹄楼。
　　别的姑娘恨她清高又受追捧，都是合起伙来排挤玥娘，文晚却上赶着和她交好。旁人觉得文晚没皮没脸，捧着人玩，连她一起排挤。可文晚自己知道，她与玥娘，是相知相惜。她不图玥娘人气旺，只是觉得在这楼里，只有这位姐姐还是个人。
　　文晚是在这楼里长大的，什么事情没见过，就是寻死也见过了十七八回。
　　年年都有姑娘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想不开，可年年被抬下去的姑娘都是光着身子，赤/裸/裸地，没有一丝颜面。却从没人觉得这有哪里不对，毕竟日久天长，人心早就麻木了。

　　那日白梨被抬走，众人神情冷漠，只有这位姐姐敢求着主管给人盖上了衣服，给个体面。
　　在这里谁都只愿管自己，也只能顾得上自己。泥潭里面自身难保，菩萨都渡不了，谁还会想着什么恻隐，什么良心。但姐姐不一样，旁人都说她自命清高看不起人，可若她真的眼里没别人，怎么会为白梨求件衣裳。
　　那这样一副好心肠的姐姐，谁能不喜欢？

　　文晚年纪小，酒量却不浅，半壶酒下了肚也只脸红了一点儿。玥娘没喝多少，却醉的酩酊，迷迷糊糊地也不愿意睡，反而卖力地抢着凉掉的酒要继续喝。端庄的性子，克己的仪态，都隐在了醉酒后的酡红里。
　　文晚把酒藏起来，扶她到床上，给她脱了鞋袜，安置好。

　　玥娘躺着床上，眯着眼宠溺地摸摸文晚的脸颊，醉的越来越狠，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冒着话，而文晚就坐在一旁静静的听。
　　她说起自己的父亲是多温柔敦厚的人，富甲一方却乐善好施，每年总要拿出许多钱财去施粥去修义庄。
　　她说起自己机灵又调皮的弟弟，总是惹她生气。最爱趁她午睡剪她头发，所以她每次睡的时候，都会戴上帽子，防止他乱来。
　　娓娓地说起这些前程往事的时候，玥娘有时是笑的，有时是哭的。文晚在她笑时，便一起笑。她哭了，就帮她擦泪。
　　最后，玥娘抚着文晚的眉毛，温柔地说:“我也有一个跟你年纪一样的妹妹，可你跟她真像是投胎投错了身子。你这样的小狐狸，就该有她的好相貌。她那样的傻气，才该长你这样的圆脸弯眉毛。”
　　文晚听了不生气，只觉得姐姐懂她。她看着玥娘的柳眉和丹凤眼，便猜起来她妹妹该有多么的貌美。
　　玥娘说完便沉沉睡去，文晚看着她的睡脸心里暖烘烘地，自己也钻进被窝里，和玥娘抵足而眠。

　　这一晚，文晚心里甚至有了一个隐秘的梦。
　　梦里面，楼里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
　　她比谁都了解它曾有的辉煌，也就比谁都明白这一切都在衰败。她心里想，说不定生意永远也不会好转，这楼总会塌的。
　　到那时，她不用等着哪个善人来为她赎身，也不用担心人老珠黄时变得跟嬷嬷一样逼着人接客，更不用怕有一天会被赤/裸着抬下楼。
　　她可以跟姐姐一起去哪个乡下，隐姓埋名，一切重来。
　　或许她们还能找到如意郎君，从此比邻而居。
　　那时，若都生了孩子，男孩就让他们结成兄弟，女孩就叫她们互为姐妹。
　　她跟姐姐俩，这一辈子，月圆在，月缺也会在，永远都不分开。

　　天上月还是残月，星还是躲在云后，但却是最团圆不过的团圆。

《将军遇见鬼》
半生兵马，永世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