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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不见了
从撞车的那一刻,周宁人便已经后悔开车出门,后悔出来上班,也后悔在夫幼保健院的产床上睡的那一觉。
她应该听刘思维的话,在家乖乖呆着,想出门的话,打车就好,总比出车祸修车住院要省得多。
刘思维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是个普通意义上的男人,一家之主。
刚考出驾照的半年,她还对开车这件事有着极大的兴奋度,坐在副驾驶座上,总不断央求刘思维让她试试。
试了两次之后,她的肚子便极大了,不用提他不愿意,她自己都不再有摸方向盘的想法。
那时他家还是一辆手动挡的老桑塔纳,她一碰,便熄火,车子往前猛劲一窜,感觉就和刚才的撞车差不多。
“你看看,我说吧……”刘思维就会这样说。
如果现在刘思维在旁边的话,他肯定还是会这样说。
所幸事故并不严重。
宁人的右侧车灯碎了,后面那辆红色车子的车车牌弯了。
对方是男司机,从车上下来就和她理论,指责她胡乱变道。
“我有打转向灯。”宁人辩解。
“你哪有?”
此时她的黑色高尔夫的转向灯已经灭了。她记不清是自己慌乱中关掉的,还是压根就没开。
宁人不说话了。站在车来车往的路中间,她不知该怎么办。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给刘思维打电话。
他是老司机,有十年驾龄,当然知道该怎样处理这种事。
但她下一秒就想到,刘思维已经不是那个刘思维了。
他此刻或许正在拖地洗碗,或者一边歪在沙发上追剧,一边思量晚饭的食材,等下好去市场买菜。也或许正在扶着马桶呕吐。
宁人还可以打给她爸妈。
那个穿着大红色衬衫的男人拿了后备箱的三脚架放在后面,然后就打电话:“老婆,我蹭车了……不是我蹭她,是她横穿马路……你过来看看吧……嗯,是女的。”
宁人打断她:“你要多少钱?”
“我不好说,得让保险公司来看看。这我怎么知道?”
“那你打给你老婆干嘛?”
“这种事肯定要有女人在场……”
就在此时,宁人的手机也响了。
手机上显示的名字是助理余知寒。
她不认识这个人。
从昨天上午她就发现,这个手机里多了很多她不知道的名字。
周宁人做事一丝不苟,包括对待手机。她的所有联系人都被分了组。虽然她作为家庭主妇,手机上只存有不到五十个电话。除了她自己的家人亲戚,就是刘家的人和刘思维的朋友同事。
她按下接听。
“宁姐,怎么还没来?老板要发飙了。你真不想干了?”
那是个好听的男声,年纪应该不大。
“马上就到,十分钟,堵车呢。”周宁人故作镇定地。她其实并不知道还有多少车程,她甚至不知道去公司的路。
“好好,快点快点。”叫余知寒的男孩挂了电话。
“五百块,够不够?微信拿过来。”宁人掏出手机。
“我怎么会知道够不够?你和保险公司谈吧。”对方这样说着,却把二维码打开。
宁人转给他五百块钱,上了车,关门,系安全带,踩油门。
这种时候,她自觉没有力气和精力在处理剐蹭纠纷这样的事情上纠缠不休,给他五百块换个车牌,对方占足了便宜。
从后视镜里,她看到那个男司机也开走了。
说起来,他堪称英朗帅气。只是动不动就给老婆打电话这一点让人讨厌。
车开出去半公里,周宁人才发现这一带她很不熟悉,似乎并不是去公司的路。
等红灯的当口,宁人开了导航。
导航一开,她就发现她走错了好大一截路,而她现在所在的是直行车道,所以只能在下一个路口掉头。
经历过刚才的事故,宁人更加紧张,后背的筋络几乎绷得疼痛起来。
余知寒又打来几个电话,她都在两手紧抓着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牢前方和后视镜,没有办法接听。
即使车内空调已经开到二十度,她依然紧张得再次湿透衬衫。
万幸的事,剩下的路程再也没有发生意外。开到公司楼下,宁人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个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的女唐僧。
看着那栋熟悉的大楼,竟瞬间湿了眼眶。
六年来她都没有再来过这里一次。
平生,她只拥有过一份工作,就是在万有引力的那四年。
它还是那栋白色、瘦瘦的高层,黑色的窗户,朝南的那一面,几乎全部是黑色的,只有几道纤细的白线条。它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辉,显得精致肃穆、壮观。
宁人曾无数次梦见这栋大楼。
有时,在做家务或去菜市场的间隙,她甚至会想,不知道它是否还在哪里?
现在她觉得,这种疑问真是太好笑了。
她失去了三十岁之前的六年光阴,但金石之物却什么都未失去。
此刻她觉得,自己似乎再次回到大四上学期春季的那一天,她兴奋而紧张地走进这座在当时的她看来富丽堂皇的写字楼,去二十九层的一家时装公司面试。
那六年失却的光阴似乎不曾存在过。她可以重新开始,就像一个懵懂的应届生那样,什么都不必怕,什么都不必担心,因为她有的是时间。
但是,不知该把车往哪儿停。
楼下停车场门口立着“车位已满”的牌子,路边也挨挨挤挤,一辆接一辆。
在道路左侧那一溜车的末尾,宁人看到一个空位。
但她不确定那是否是车位。
合法的车位是什么样子的?宁人从未有过这样的知识。
偶尔跟着刘思维出来,他也总把她放到商场或什么地方的门口,他自己去泊车。
据宁人的记忆,似乎看到他常把车子停进路边的白线之内。
白线之内的,便是车位,不会被交警贴条罚款的那种——宁人有了这样一个结论。
她努力向那里面倒车。
驾考时她在侧位停车这一项上被卡住了,因为这个屡屡不合格,考了三次才通过。
现在,纵使考了三次,她也早已把这项技能忘得一干二净。
丢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又响起来。
宁人往车位里倒了两次,开了两次,决定放弃了,就让高尔夫斜插在那里,车头栽到路边的绿化带去,车尾反正也算是不在白线之外。
等她到达二十九层,按照记忆中的痕迹到处找万有引力的牌子,却怎么都找不到。
宁人把这一层上的门牌一间间看过去。
不但没有一间是四个字的名字,连做服装设计的都没有。
从落地玻璃看进去,那些房间里都没有放一个模特,一张工作案台,一块布料。
或许万有引力是在二十八楼,而是不二十九吗?
据说一孕傻三年,而她已经孕过一次半了,足以把她的智商消耗的一分不剩。
宁人在楼道上来回逡巡。有两次,几个白领男人从一扇门里出来,显然他们是要结伴去洗手间。她自己做上班族的时候,也总有女同事问她“去厕所吗?”她并不喜欢和别人一起去解决私人问题,却也不想显得格格不入,所以对这些邀请总默默接受。
他们朝宁人投来好奇的眼光,从洗手间出来之后,也依旧扭头看她。
宁人被看得不自在。她猜测,或许自己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我不属于这里”的格格不入的气息吧。
人固然不能像动物那样,靠嗅觉辨别敌我,但人的嗅觉退化成了一种被称作“感觉”的东西。
正是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让她每一次试图迈出主妇之门的努力都退缩了。
已是十点半,宁人努力抵制着越来越重的乏力和失落感。
她记起两年前面试时,考官问她简历上空白的三年是在做什么,她回答在家带孩子,对方抬起头来,脸上浮现出的表情。
与她一同面试的还有两位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均是一身既文艺又得体的打扮。
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搞清楚,在这个世界中的自己的工作是怎样的。
按照刘思维的说法,她推断,自己应该是那个一直在万有引力上班、赚钱养家的“一家之主”——除了最近的两个月。
可最近的这两个月,周宁人又是为什么而没去上班?
而自己竟然就这样一路横冲直撞地来了,真是蠢到极点。
就算是她顺利地来了,她对于万有引力的了解都是六年之前的老黄历了,如何应对眼下的工作和同事关系?
一个一天到晚在家带孩子、洗碗刷锅、煮粥炒菜的女人,和专业发生的最大的关系就是在网上买衣服、翻翻时尚杂志,她怎么补这些年的职业空缺?
还真当自己不去上班的时候,世界就为她而把上班的大楼都给夷平了呢?
宁人无所适从地左右张望,觉得脸越来越烫,身体里那股熟悉的、做缩头乌龟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她越来越想窜进电梯,奔下楼去,完成此生最后一次驾驶之后,缩到她安全的小屋子里藏起,再也不到这个充满风险的人世间来。
宁人打开微信。
第一条是刘思维的,问她上班愉快吗?
第二条是那个叫余知寒的,说老板刚才发话了,如果她中午之前不出现的话,就永远都不要出现了。
宁人恍然记起,她已不能再因为面试失利就顺理成章地回家去继续带孩子了,她已没有任何逃避的理由。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家里的世界是属于男人的。
她家的男人,正在等着她带工资卡回去。
宁人苦笑一下,给余知寒回:“公司不在凯撒大厦?”
回信马上来了。对方一定正看着手机。
是一连串吃惊的表情。
“大姐,您是喝酒喝傻了?还是因为上次的事受了打击,神经不正常了? ”
她决定把实话告诉他。
“其实,我是穿越过来的。我其实不是周宁人。你快点告诉我,公司是不是搬了?”
“穿越?从未来吗?还是从唐朝?”
“快点。你想害我失业?公司是不是搬了?”
“您失忆了?自打我来上班公司就在这里。”
“哪里?发位置。”
既然他是自己的助理,她就完全可以命令他。
他又发来一串表情包,中间夹着万有引力的位置。
宁人奔进电梯下楼。
上了车,她才发现雨刷器上夹着一张纸。罚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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