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怀孕了——男女颠倒的平行世界

　　那天晚上的睡前故事是绘本《西游记》。
　　宁人打开夹着书签的那页。
　　书签曾是仙女棒形状的一张小小硬纸片，用了两年，一直是莫名的宝贝。
　　现在，它变成了一根金箍棒。
　　昨晚，她们讲到蜘蛛精盘丝洞那一段。书签的位置没动。
　　宁人屏住呼吸，先翻过去几页，扫视内容。
　　果然。
　　她说不上是满意还是惊异。
　　她刚才设想着七个男蜘蛛精的样子，心里觉得非常可笑。果真就看到绘本页面上性别颠倒的形象。那七个美艳的男妖精正一在一边洗澡一边逗弄猪八戒。
　　再向前翻，就看到女唐僧、女猪八戒、女沙和尚、女孙悟空。
　　莫名见她一句话不说，只顾自己看书，催了好几遍也没反应，不乐意了，嚷嚷起来。
　　宁人只觉得，那本绘本比大街上所看到的景象更加难以接受。
　　她叹口气，合上书，对莫名说我们今天讲另外一个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
　　“什么故事？”莫名兴奋了。
　　“从前，有那么一个大陆，住着一个很特别的种族，这里的人很奇怪，是女的怀孕生孩子，男的只管上班。不，不只是人类，连动物也是这样，狗、猫、大象、猴子，都是雌性负责怀孕生宝宝……”
　　莫名瞪大了眼睛：“这个地方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应该很远很远吧。”
　　“为什么女人要生孩子啊？”她看看自己的肚子。“爸爸说生孩子非常非常疼。”
　　“那个世界里的神是这样规定的。”
　　“神是男的女的？”
　　“男的比较多。”
　　“怪不得让女人生孩子呢。然后呢？”
　　“有一天，一个女的不小心睡着了，醒来之后，发现她到了另外的世界……”
　　“然后然后呢？”
　　“不要打岔，听我讲。她发现这个世界和她所在的世界是完全颠倒的，是男人生孩子。”
　　“然后呢？哦，我不打断，你讲吧。她开心吗？”
　　“还好，不是很开心。”
　　“不用生孩子了，她不开心吗？”
　　“她还不太适应。”
　　“后来适应了吗？”
　　“她刚开始的时候很想回到原来的世界，于是她故意让自己撞到墙上，结果把头撞出血，也没回去。”
　　“我知道我知道，就像崂山道士那样吧？”
　　“对。”
　　“撞墙就能回去吗？”
　　“她从电影上看来的，很多人都是这样回去。”
　　“傻啊。”
　　“想不出别的办法呗。她还想试试从高处跳下。”
　　“会摔死的。”
　　“只要不是特别高的地方就行。”
　　“那要是还不管用呢？”
　　“那就没办法了。”
　　“可是，她不喜欢这个世界吗？”
　　“谈不上喜不喜欢，就是不习惯，觉得怪怪的。”
　　“女人生孩子的世界有什么好的？要是我肯定讨厌死了。妈妈你不讨厌吗？像爸爸那样只能呆在家里，一辈子围着锅台转。要不是我的话，他现在肯定是副总了。”
　　“谁跟你说的这个？”
　　“我奶奶。”
　　莫名想发作。但她忽然想到自己也说过这句话。
　　那是在莫名出生后的第一年。她一直不能适应由职业女性到专业主妇的转变。
　　但这种话，一岁的孩子既听不懂，又不可能记得。
　　“你奶奶什么时候说的？”
　　“她是怎么来的呢？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呗。”莫名没回答她的问题，还一心想着故事。
　　宁人大惊。是啊，她是在诊室的床上睡着后穿越的，如果再躺在那里睡着，再醒来，或许就可以回到她自己的世界了。这应该是最切实际的一种方法，起码比用头撞墙好得多，只是操作起来有些技术难度。
　　现在，作为不会怀孕的性别，宁人再去妇产科就不那么方便了。
　　“后来呢，后来呢？她回去了吗？”莫名追问。
　　说回去还是不回去呢？真的那么容易就回去了吗？不过既然是讲故事，还是简单点说好了。
　　“回去了。”
　　莫名瞪着眼。
　　“完了？”
　　“完了。”
　　“什么破故事嘛，没劲死了。我就知道你没有爸爸讲得好。还是讲西游记吧。”莫名把绘本塞给她。
　　宁人靠在床头，两只大小脑袋紧挨在一起，这个姿势别扭得很，但莫名不但要听，还要看着。
　　念到哪一页，如果落了一句两句，她便要给她指出来，说“错了错了，这句没有念。”
　　她还并不认得几个字，只不过这本书讲的次数太多了。
　　不到五分钟，宁人便成功地将自己讲睡着。
　　一只小肉手“啪”地拍在她的头上，她一个激灵睁大双眼。
　　“又睡着啦。”莫名撅着嘴生气地说，“每次讲故事都睡着，我要爸爸回来，我要爸爸。”
　　她开始哭闹，两只眼睛瞬间蓄满泪水。
　　“好好，我不会睡着了，莫名乖，妈妈继续讲。”
　　她强打精神，把垫在床头上的枕头立好，姿势坐端正，把注意力集中在书页上。
　　故事还是那个故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讲了四百年的那个故事。
　　只是某些细节不太一样。
　　例如女儿国不是女儿国，而是男儿国。
　　最初辣眼的那些图画，看了一会儿，也觉得没什么。
　　俊美的女唐僧，彪悍的女沙和尚，大肚子的女猪八戒，一脸毛的女猴子，都画得理所应当，自然而然，似乎本应如此。
　　宁人的上下眼皮直打架。
　　她太困了。下午从爸妈家里回来，就一直呆在自己家里，上网研究怎么从穿越状态中回归。
　　她庆幸地想，幸亏家里的锁没变，电脑的开机密码也没变，连键盘右上角缺的那个键也都没变。
　　幸亏她不是去了唐朝或者汉朝之类。果真那样的话，就没可能百度了。
　　这个问题一打出来，跳入视线的便都是些玄幻小说。
　　她硬着头皮看了一些，搜索对自己可能有用的部分。
　　她看了大概五十部小说的开头，没有一部的主角有她的遭遇。
　　现在，她暗暗下定决心，明天就再去一次夫幼保健院的二楼诊室，故伎重演一遍。
　　宁人一边讲一边打哈欠。
　　她声情并茂，一个人扮演多个角色，一会儿唐僧一会儿妖怪，一会儿大师兄一会儿如来佛祖，还要模仿兵器交接的乒乓声。
　　莫名不再提出异议，一直在被窝里动来动去的胳膊腿渐趋安静，宁人斜眼看到她的长睫毛一闪一闪地盖在了眼睛上，她把台灯拧暗，阖上书，手撑着头躺在旁边端详这张小脸。
　　不料，讲故事的声音一停，莫名的眼睛骤然睁开，哭闹着要继续讲故事。
　　宁人哄她说太晚了，不然明天起不来床。
　　莫名哭得更大声，拼命摇头，从被窝里钻出来，在床上跳。
　　宁人提高音量吼了她一声。
　　莫名愣住，继而接着哭，这次哭的是“爸爸”。
　　她一迭声地哭喊着要爸爸，拖着长长的尾音，声音凄楚可怜，仿佛被抛弃的孤儿般。
　　宁人被她哭得心慌意乱。
　　她一个人带了她足足五年。
　　前三年，母女俩二十四小时乘三百六十五天形影不离。
　　只有一个晚上，她和刘思维吵架，她赌气回了娘家，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回来的时候，看到莫名还在大床上睡着，眼皮红肿得像桃子，刘思维说她哭闹了大半夜都不肯睡。
　　她恨恨问他，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
　　刘思维疲惫地回答说他以为他自己可以。
　　此刻，多多少少地，宁人有点理解了刘思维的处境。
　　她冷静理智地拨了他的电话，但手机里传来的依然是“无法接通”的提示。
　　还可以打给公公婆婆，让他们去喊他。但那是下下之策，给他们听到莫名的哭声，不知又会有怎样的话说出来。
　　宁人放下手机，把乱蹦乱跳，把被子踢成一团的莫名搂在怀里，横抱过来，抱到客厅，来回踱步。
　　起初莫名扭动着身子拒不接受，仍然大喊“要爸爸要爸爸”，宁人一言不发，用尽全身力气箍住她，一只手轻轻地，有规律地拍打她的背。
　　客厅开着一盏落地灯，整个房间都有柔和暗淡的光线。
　　莫名再小的时候，每当哭闹不睡，便是她用这种方式哄她。
　　不能把灯都关掉，她会害怕，也不能太亮，那样不利于营造氛围。
　　这盏灯也是她特意买来哄睡用的，像儿童房的台灯一样，可以调节亮度。
　　五岁的莫名不太适合横抱了。她长得太高，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大截。
　　这样把她抱在怀里，长长的裸露的小腿从宁人胳膊上耷拉下来。
　　宁人走啊走，颠啊颠，胳膊很快酸疼起来，莫名哭闹的声音越来越小，但仍在嗓子里发出坚韧不拔的抗议，蚊子似哼哼唧唧地哭着。
　　就这样过去了一小时左右。宁人四肢僵硬，尤其是右侧的胳膊，疼得像要被压断般，左侧胳膊则麻了，一动便似有几百只蚂蚁在上面咬啮。
　　怀里那只大闹天宫的猴子总算睡着了。
　　宁人累得烦躁而绝望。
　　那是一种异常熟悉的情绪。虽然它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但一旦开始露头，宁人就发现，它和自己再熟悉不过，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它和她是日日相伴的好友。她还以为，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莫名总算睡熟，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闭着的双眼露出一点缝隙，能看到眼球在里面轻微转动。
　　宁人走到沙发旁，把身体重心慢慢靠到把手上，再一点点顺着边缘放低屁股，挨到坐垫的一瞬间，她马上向后倒去，绝不想再站起来。她把睡衣脱下来，盖在莫名的小身体上，打算就在这里睡过去。
　　不料却有丁零零的铃声响起来。刚刚进入梦乡的宁人吓得一哆嗦，马上低头去看那个沉睡的小身体。
　　好在莫名并没有被惊醒，她是哭闹得累极了。
　　手机在卧室里，要是就这样起身，怕是她又会醒。
　　铃声一声迭一声地响，宁人把手掌弓起来，轻轻捂到她耳朵上，碰到她的时候，小脑袋晃了一下，在宁人怀里翻了个身，犹然睡着。
　　宁人在心里诅咒这个深更半夜骚扰她们的人。
　　那不是电话铃声，而是微信的视频请求。
　　拨打视频电话的人，不是她爸妈，便是刘思维。宁人想。
　　她任由铃声在遥远的卧室床上响着。在这安静的深夜，那声音显得特别急切、焦躁和愤怒。
　　终于停止之后，令人舒适的安静像是涌入快门的光线，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
　　但寂静只持续了五秒钟，便又像快门关闭那样停止，被刺耳的铃声所取代。强势的、迫切的、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止的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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