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秋

　　这一番赌钱直到深夜才落下帷幕，她们三一半输一半赢，最后汇总起来竟差不多，不过累得够呛，屋内银炭烧着，反倒热得她们满头大汗，刚想点份宵夜，不料闻讯赶来的母亲雷厉风行挨个把她们赶回各自宅院洗漱睡觉去了。
　　南许没赢着钱，不过心情是大好，回屋乖乖洗漱完就上榻睡觉了。
　　屋内，如桃守门，如桐借口先行离开，在院落门口一拐弯，向隐在暗处的大夫人弯腰作揖。大夫人神色淡淡，裹着厚厚大裘，呼出的热气化作烟雾飘散在空中，旁边挽荟提着灯笼，敛下神色不说话。
　　“如桐见过大夫人。”
　　“不必多礼。许儿可是睡下了。”
　　“是，心情较去寻六姑娘时好了许多。”
　　“可知是为何？”
　　“姑娘未明说，但是从大夫人您屋里出来后就心中怀事，如桐斗胆猜测或许是因为世子爷。”
　　大夫人沉吟片刻，“上次你说的事，可真是真？未有半分欺骗？”
　　如桐当即跪下，“奴婢所言句句真实，未敢欺骗。”
　　大夫人仍是没什么表情，不过呼出口气，仰头看起满天乌云密布的黑空，黑压压的，瞧不切。
　　如桐惴惴不安等了许久，膝盖都跪得凉了，大夫人才淡淡说了句“起来吧”。她仍不敢轻举妄动，待到挽荟出声示意时才敢站起来，腿都麻了，也不敢多动，生怕动一下就倒了。
　　“罢了，此事也算过去了，知道的人不多，不过我希望再没有多的人知道了，被人知晓了可是要杀头的大罪，你知道轻重的。这府里没与旁人说过吧？”
　　“这是自然，这世上都没与旁人再提过。”
　　“那好。你回去吧，好好服侍你家姑娘。你家中的事，不必担忧。”
　　“奴婢明白，那奴婢退下了。”
　　如桐咬着牙，忍住腿麻，一步一步走回去。屋内，如桃已经快瞌睡过去，靠在内房墙上，她走过去帮如桃把被子塞紧，又把暖炉塞进去一点，才坐在旁边，深深叹口气。
　　回屋路上，大夫人慢悠悠走着，挽荟挑着灯一言不发，眼观鼻鼻观心，等着大夫人先开口。
　　果不其然，还没望到自个宅院的明灯，大夫人已叹出口气，“许儿……终究还是与她两个姐妹不一样的。”
　　挽荟应道，“那是自然，咱三姑娘一直是个顶顶机敏的。”
　　她却长长叹气，眉宇间止不住的忧思，“机敏是好事，过了却不好。我原以为她不过是多了几分小聪明，再怎么也不会太过出挑，没想到还是我看错了，她远比我想象的要胆大。进宫面圣、还在圣人前挑衅，这得是有多大的胆子，我光想着都心惊胆战，当时听官人隐秘说起时就感慨这姑娘是个顶顶胆子大的。后来有秘闻说是丞相府的那个丫头，又传了和文国公府的婚事，我就想着既有过人胆识，那也是够得上文国公府的，嫡庶都不是事了。哪如今知竟是我的二女儿……实在是把我吓得不轻。回来了也没透露一句半句，可想是有多……”
　　挽荟于心不忍安慰道，“大夫人也不必想太多，三姑娘年纪还小，很多事反而入不得心思，不像咱们岁数大了，见识得多了，想得也就多些。三姑娘年轻，经历过了就是忘了，当时定还是心惊胆战的。”
　　“我今日试探她，看她是否会否认，但她也未露端倪，仍默认她与那朱晔衣关系不错。唉，若真是如此我反而是放了心，但知道真相后反而担心起来。且就当她事后处理恰当万无一失无人知晓当年究竟是谁代替了那展颜公主上了朝，但是朱晔衣终究……他若心中有许儿那就罢了，以后要进一家门的，那便不管了。若朱晔衣心中无许儿，如今种种皆是作戏，为哄骗过去的，而许儿还不知情，那便是要出了大事的。朱晔衣非你我池中之物，新帝如此器重，他又自幼习武，不过是被先帝压久了才久无功名，若日后去了边疆有了战绩回来拿便是不低的地位了，起码也得是……大将军起步的。先帝重视文官，武官上没怎么笼络过，新帝上位后更是如此。但如果出来个朱晔衣那便不一样了，只要确认了立场，那便是朝上一大得力能手。”
　　不知不觉中早已走回内屋，她一边摘了满头珠翠，一边絮絮叨叨，还是放心不下。
　　“……说白了，朝中之事我无力干涉，只求保住许儿，她好我便心中安稳。我想着，她今日怕也是想到了这一层，不然也不会无故担忧。她年幼不谙世事，那理应是由我这个做母亲的替她操劳了。”她接过挽荟的帕子擦了脸，面露疲惫，由着搀扶上了床，“他们过两日是不是要去城郊骑马？”
　　“正是，约莫如果天气晴好，那帖子会送来。”
　　“那好，等这件事过去，寻个好日子，请世子爷上门一叙吧。届时找个理由把许儿指使走，让念儿坞儿陪她出去转转甚的都好。”
　　“明白了。天色已晚，大夫人快些睡下吧，老爷歇在三夫人房中了。”
　　“好，你也退下吧。”
　　“是。”
　　终是灭了红烛，黑夜席卷，白雪无声融化，沾湿了一院红梅。
　　待起床时，屋外已是雪化了一半，太阳当空照，天气晴好，南念乐颠颠跑来找南许结伴去前院吃早茶，南许还在赖床不肯起来，俩姐妹在床榻上闹了好一阵子才把南许闹下来洗漱换衣。
　　到前院时南坞已吃完早茶准备回屋了，南念张牙舞爪上去告状一通，说三姐都多大了还赖床，比她起得还晚。
　　南许才不怵她，眼皮子都没掀，喝着粥反驳，“那只能说你精力好，可不能说我偷懒，这大冬日的，早起可冻死了。”
　　南念又跟她争辩，结果口才没她好被堵个水泄不通，气鼓鼓憋了一个早茶功夫没理她，结果一吃完准备回屋子时南念又跟着缠了上来，嬉皮笑脸结伴回了屋。
　　难得如此好天气，花园中白梅终于得到了该观赏的好时间，她们回屋换了厚大衣，带上充足暖炉银炭后就去花园赏梅去了，转悠了好一会，欢喜笑语，都是自在开怀。
　　午后，南许坐在院落里懒洋洋晒着太阳，刚挥手让劝她回房别着凉的如桃退下，如桐从外面回来了，脸红扑扑的。
　　南许眯着眼，逆光看她，看不真切，“怎了？急甚？”
　　“姑娘，世子爷那送帖子来了！”
　　“骑马的事？送就送了，不是早就知道这事吗，慌甚。”
　　“可世子爷直接送到前院的，老爷看到了，在问大夫人呢。”
　　南许差点晕倒。
　　半晌她扶着如桐的手起来，坐直了问，“母亲这么说？”
　　“大夫人只说是好友间相邀，没说甚，老爷看着有点疑心，但也没多问，我知道了就赶紧报于姑娘了。对了，帖子给了我，姑娘看看吧。”
　　南许接过，上面倒没写什么，只说相邀于明日在城郊骑马，届时会亲自上门来接，请伯父伯母安心。
　　她摸着下巴想了想，“难不成这就是他先前说得让母亲安心的法子？也太……唉，递都递了，随他去吧。”
　　如桃咂舌，“世子爷是破罐子破摔了？”
　　南许刚准备躺下，听闻疑惑，“怎么这么说？”
　　如桃睁着大眼一脸无辜，还头头是道的，“姑娘和世子爷关系不一般，此事大家都知晓，大夫人也没不允许，故出去玩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那此事最简单的就是帖子上门，这样家中父母便自知了，也回拒不了。”
　　南许：“………………好像挺有道理。”
　　如桐想了想，没说话，仍站在那。
　　南许摆摆手，懒得再想了，“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如桐你进去给我拿些糕点出来吧，我再晒会太阳，好舒服啊。”
　　“姑娘才吃了午饭，怎么好这么快就吃糕点，回头胖了又该找我们。如桐你可别听她的，拿杯茶给姑娘润润喉就行。”
　　“嘿，你这小丫头如今敢不听我说话了，你过来看我不好好……诶你别跑，如桐快来帮我逮她！”
　　三人欢笑闹作一团，本还在担心的如桐都忘了忧心事，跟着肆无忌惮笑起来。
　　看似无心，入了夜，躺在床上，南许还是忍不住想起明日。
　　真要随他去骑马……
　　旁的她都觉得无所谓，但一事她觉得有些蹊跷。朱晔衣从来不是这般明目张胆之人，更何况在未和她父母说过此事的情况下贸然递帖子，且不说父母如何想，他也从不这般轻浮。如桃说得虽有道理，但那不是朱晔衣的作为。
　　朱晔衣回京时日不多，御林军也还未上任，过几日才去任职。之前她未多想，但回过头一想却觉得总有不对劲，他一回来就问她是否愿意去城郊骑马，此事细想有些蹊跷。
　　且不说朱晔衣刚回京怎么知晓京中近日天气、郊外马场可开之事，他们关系也远不及如此大张旗鼓直接上门递帖子的地步……
　　递帖子？她一个机灵坐起来，他想让旁人都知道。知道什么？知道他和顺永侯府的女儿交好？知道他的喜好和动向？还是怎么？
　　她虽一直没怎么打探外面消息，但如桐消息灵通，又和前院的户站交好，许多事都知晓一二，时不时随口会说些坊间传闻或是流言。新帝上任，在武官方面上打压得厉害。本来历代武官地位都不及文官高，边境不稳，常需武官镇守，古来大将军功高盖主甚过帝王的史事谁不知道，帝王也没有不担心的。故往前数十朝左右，武官地位被逐渐放低，武官在边境作战时都有文官作监官相陪，还闹出过些丑事。故而武官时常为此闹事，因为位分低，吃力不讨好，常常看不起那些文邹邹手不能提风吹就倒的文官，两派关系向来不好。先帝在时对武官也颇为在意，一直没给多高地位，一直就有武官心灰意冷请辞告乡之事。更有甚者，民间也传着宁学白日诗，不学一日武的俏皮话。但如今新帝上位，身边又有个皇家出身的朱晔衣，只要他真信任于朱晔衣，不像先帝般满腹猜忌，那或许以往武官过低常闹不满之事可以得以改善。
　　那算起来，她究竟算什么？升官道路上的棋子，还是方便时得以利用、不用时便弃之一边的善人？
　　她心里知道朱晔衣从不是这样的人，却难免有介怀，如果朱晔衣真有这样的打算，为何不告知于她，她从不是守不住话演不了戏的人。
　　她重又躺下，阖眼，心中实在沉闷，辗转半晌终是睡下，梦中都是带着恼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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