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秋

　　马车奔驰在空寂的道路上。现下城中人少，或是在屋里与家人团聚，或是在宫中皇帝跟前，客栈茶楼尤其空旷，外面也少有人走动，见着了马车都是避开着走。
　　南许坐在马车中，和那位冷眼寡面姑姑对视着，她长得凶巴巴刻薄样，一双风目盯着她她心里莫名紧张，想开口说句话，又讷讷的收回去，凄惨得很，指望着朱晔衣赶紧进来解释一下。
　　她听见了朱晔衣同如桐说的话，自然也听到了那句“太子”，她心中诧异，碍于旁边有人在收住了脸上神情，只想着，怎么会是太子？怎么能是太子？他有什么要动作的？他又为什么要动作？不假时日便可登基成为普天之下的掌控者，也无人与他相争，他何必在这时重重策划做出这番事来？再说，朱弄夏于此又有什么关系？她本来猜是否是四皇子有他心，但怎么也料不到是太子。
　　帘子被掀开，外面光线争先挤进来，南许顺着光线抬头，朱晔衣一手掀起帘子弯腰进来，一手拉着自己长衫下摆，坐在南许对面，向着那位姑姑拱手称了声“青姑”，对方回以一笑，后便正色看向南许，道，“这事急迫，戚娴姑娘又迟迟未出现，不得已才将许妹妹拉下水，朱某实在惭愧，若他有日机会定会向许妹妹补偿。时间紧迫，我就直说了，太子此时在宫中想必已经谈起当年之事了，现下需要许妹妹做的便是换上衣服，带上面纱，青姑会为你易容一番，吃颗变音药，只要上朝在百官面前说出当年真相即可，说完就可退下，候在我旁边即可。
　　“青姑，你先让南许姑娘换衣服吧，我怕来不及。许妹妹，我在前面给你说整件事的缘由，你要记住你要说什么，到时候即使是忘词了也千万不能露怯，千万不能害怕，我就站在你旁边，说完就好了。”
　　说罢，他径自掀开帘子又退出去，斜跨着腿坐在木板上。青姑瞧了她一眼，示意她起身脱衣服，南许瞧她的眼神就怂，不敢不从，待脱得只剩里衣后青姑为她一件件穿上衣服。南许粗粗数了下，穿了将十件了，件件都是上好料子，摸着光滑细腻，只不过穿在一起难免不肥重，待最外面那件金丝镶阴线凤凰花外衫套上后，南许坐在马车上，都快闷得出汗了，马车里又阴暗又闷，青姑瞧着不改神色，南许却都出了汗。
　　朱晔衣才开始说起当年之事，一件件简明扼要说了重点，她听得冷汗都要出来了，刚才的闷热汗早就消逝不见，大气都不敢发，马车里安静得厉害，只有簌簌的衣服抖动声。
　　青姑为她卸了脸上的妆，让她闭眼，重新抹了粉化了眉，没有铜镜她也看不见，只能闭着眼屏着呼吸听外面朱晔衣讲述。又把头发尽数散了，一根根簪子拆得青姑手都酸了，小声嘟囔了声，她没听请说的什么，净顾着听朱晔衣说话了。
　　马儿踢踏，一路奔向皇宫。
　　朱晔衣道，“你记好了你要说的，千万别慌，别出错，我会牵着你上朝。出了事不光是你要完，太子也难走下一步棋，一步错步步错，万一最终事没成，不光是你我，太子、四皇子、国公府……等等等等，连着你家顺永侯府，都会完了的。”他淡淡的，看着身旁掠过去的楼屋，有妇人抱着个孩子在门口晒太阳，低声逗着孩子，笑得满足。
　　他声音仍是那副冷冰冰，不带着什么感情，面上却难得升起一丝笑意，不知道为什么。
　　果然，里面传出来南许结结巴巴的声音，磕磕碰碰，开口发誓，“我…我肯定、肯定会好好说的，不会忘了的…肯定不会的。”
　　又传来青姑低语，“把药吞了，后面几个时辰声音都是沙哑的，过了六个时辰就好。”
　　没水，南许怵青姑的凶口气，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死了，又被朱晔衣威胁又怕青姑，干巴巴的吞了药丸，差点卡到，咳了半天才吃下去。
　　咳得眼泪水都要出来了，眼尖通红，她揉着眼睛抬起头来，见着青姑看着她，像是觉得好笑的，脸上带了点表情，道，“可以嚼着吃呀，它是甜的。”
　　南许“嗯？”了一声，反应过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又埋下头去摸摸鼻子。
　　青姑清了清嗓，“世子爷，进来吧，有什么事赶快交代完。”
　　朱晔衣懒得动身了，懒洋洋靠着那，伸出手掀开帘子瞧了瞧里面，南许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青姑坐在看着他，他道，“许妹妹？抬起头，让哥哥瞧瞧。”
　　这语气，轻佻得简直跟之前是两个人，她有些不可置信的，抬起头看他，见他坐着个不正经的样子，含笑看着她，又道，“这打扮不错，忒艳了点，用了多少金线呐？发光呢。”
　　青姑难得笑了，“攒了好些年的装扮呢，还是当时弄夏出生时太子下令让人做的，一直放着没用处，没想到倒是今日拿出来派上了用场。”
　　朱晔衣也笑，“是了，让苏州的绣娘绣了好几年呢，送来时……连府邸就不在了，就偷偷给了青姑你。”
　　“可不是，”青姑提起当年往事，眉眼生动许多，有些怀念的，“这衣服……本来说要给弄夏做出嫁时穿的，当时我怕她寻不到好人家嫁了，偷偷给她攒嫁妆，一攒就好几年，没想到现在倒是熬出了头……”
　　南许听得又是迷糊又是明白，也不敢出声，就听着他们俩说话。
　　“是了，”朱晔衣刻意没去看里面，看着外面风景，快到皇宫了，前面已隐隐露出皇宫高高朱墙，“定下的姻亲时，青姑可去看了？”
　　“自然去了，那小子真是生得不错，俊朗得很，只不过闹着脾气，不肯轻易答应。我也明白，他们俩才认识，怎么能那么快熟起来，总得培养培养感情先，也不急。和亲家母谈了谈，定了明年夏日，已经在筹备着让苏州那边做婚服了。不过这几日病得实在不是时候，误了这桩大事，想必她心里也肯定过意不去。”
　　“是了。”他笑笑，“快到了，不说了，许妹妹，过来我吩咐你几句。”
　　南许牵着衣摆走过去，马车快到皇宫门口，渐缓下来，她走到帘旁，蹲下来，凑在朱晔衣身旁听他挨个吩咐。
　　马夫出示手牌，侍卫瞧见了朱晔衣，应该是认识的，没怎么细查，让他们进去了。
　　一道道门打开，乌黑铁门厚重，带着铁锈气息，还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似沉腐，似血腥，混杂着尘土，慢慢打开，露出里面广阔庄严的皇宫。
　　朱晔衣坐正，让南许也跟他并排走在木板上，不在意这金贵衣服会不会弄脏弄皱，“现下太子命人将家眷都封锁在了后花园、南太后寝宫中，命了御林军看守，到时看情势还会做一场戏。皇帝、太子，和百官都在嘉诚殿，现下不知道走到哪步了，我们先去嘉诚殿外候着，自有人接我们。京中官员、以及各地而来的官员中都有安插太子的人，会因势发言，你到时候跟着我身后上去，我会站在一侧，你只需上朝说出我交代你的，说完走到我旁边就好。”
　　南许有些紧张，或者说是从进宫那一刻起就开始紧张。
　　这皇宫里面像是有道屏障，把里外分隔开，让人难以抑制的紧张不安。更何况，现在看着这宫里安稳太平，格外安静，但都见不着一个人，估计是都聚在嘉诚殿里。再一想想那拔刃张弩的气氛，她莫名打了个寒颤。
　　朱晔衣看出她紧张，笑着安慰她，“别怕，若没成，顶多是个诛九族的。”
　　南许听出他是故意逗她，委屈一时涌上心头，加之刚才一直就压抑着，此时凶巴巴皱着眉头去挠他，带了点哭腔，“朱晔衣你怎么那么讨厌！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逗我！也不看看我是怎么被害来的！”
　　越想越气，她忍不住上手去打他，管他是个劳什子世子爷还是太子身边的人，尽管她伤不到他什么，还是气得往他胸口糊了几巴掌。
　　朱晔衣看得都愣了，还手自是不可能的，都没反应过来，平白受了几巴掌，疼是不疼，有点痒，但看着南许这模样有些好笑，气鼓鼓的，脸上还被化了红疹，抹了黑粉，好看自然是谈不上的，也不至于丑，只能说有点可爱。
　　南许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模样，还气得很，马车慢着速度踢踢踏踏往前走，车夫瞥着眼瞧他们这，觉得是说话不好不说话也不好，不能打扰了人家这气氛，只好放得慢了不能再慢的走。
　　这紧张氛围下，难得生了趣意，惹得朱晔衣捧腹笑起来，在空旷的皇宫里声音格外突兀，看得她更气了，本来自己被牵扯进来不说，现在要去面圣说些个话，还站得是反帝派，这事成了还好说，不成的话这后面还真是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局面，要是她爹爹知道了还不把她乱棒打死。她突然想，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本来今日不是中秋去丞相府聚面然后等着下午回府晚上去宫中赴宴的，结果被糊里糊涂带来了皇宫假扮朱弄夏面圣，讲来不知道戚娴究竟是怎的了，那边可还好。
　　她还瘪着嘴，想再骂几句，没想到朱晔衣自旁边搂过她的腰，低笑着赔罪，温热气息呼在头顶，把她当是个孩子般的安慰道，“好了，莫生气了，你是被卷进来的，我们都知道，即使最后事情没成，我们都出了事，也定会保你平安的，别怕了。这事本来也就是不是你的错，但时间紧迫才没法带了你过来，你别怪罪我们，只要过了这一遭，你要什么我都会尽量满足你的。”
　　他忍不住，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刚松手就被青姑数落一顿“头发都快散了！你看看你干得好事情！”，朱晔衣笑着吐吐舌头，往旁边撤了撤，让青姑来给她重新拢了拢头发。南许红着脸，低着头没说话。
　　她突然疑惑，到底哪一面才是朱晔衣？她见到许多面，觉着都不真切，她愈发困惑起来。
　　“好了，下马车吧，快到嘉诚殿了。”
　　马夫吆喝住还愈摩拳擦掌大展身手的马，停住了，朱晔衣一个翻身下了马车，径自理了理衣服下摆，然后牵着南许下马车。青姑没有下马车，只探出身来递出个面纱，“这是给南许姑娘的，实在不好意思麻烦姑娘你了，我家姑娘还卧病在床，要不是一直昏睡不醒，我们也不会出此下招，拖累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往日若能有用得上老仆的地方可以让世子爷来找我说。不耽误你们了，你们快些过去吧。”
　　马车载着青姑离开，朱晔衣回望几眼，便回过头来，低头替南许带上面纱，理了理耳边碎发，低声道，“我们现在去嘉诚殿外，有人候着我们，去看一下现在到哪一步了。”
　　南许垂下眸，“嗯。”
　　微风拂过，面纱在风中轻微战栗，不远处的嘉诚殿内，谁也不知如今形势如何。
　　她抬起头，看向不远处在太阳下熠熠发光的“嘉诚殿”牌匾，一时心中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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