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秋

　　午后，南许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被前面南坞推醒，才揉着眼睛朦胧醒来，还没完全恢复意识，直愣愣的，坐在桌子上看前面南坞的背影，一脸懵相。
　　刘夫子提脚走进来，手上抱着一本书，脚步格外轻快。
　　南许揉着脑袋，开了个窗，风透进来，稍微清醒了点。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供着自个放歪下去的脑袋，瞧着走进来的刘夫子，居然咧嘴笑着，格外稀奇。再一瞧，后面还跟了个人，一身白衣，不是朱晔衣是谁。
　　她收回目光，觉着有些好笑。
　　也是，教过世子爷的人，怎么着说出去也是个资本的，倒真是便宜他了。
　　朱晔衣径直走进来，坐在右侧唯一一个空椅子上，和南许一排。这个班姑娘较多，都是些个快到及笄年岁的，跟着些个十岁出头的小少爷一起读书，今天又请假了个说出去玩了，倒正好让朱晔衣捡了便宜。
　　刘夫子笑了没一会，翻开书时已然严肃起来，又恢复起了往日皱巴巴的讲课做派。大家伙还以为他因为世子爷来听课了会改变点做派呢，没想到还是那样，都无趣的低下头各干各的事了。
　　朱晔衣捧着书，他没听过几个夫子上课，也比较不出好坏，只觉得这位夫子讲得格外详细，吐辞也清楚，道理也明晰，他听着倒是不错，心满意足听了好会，还写写画画做了笔记，听得格外认真，埋着头就没抬起来过，哪知道别人都各忙各去了，除了他就没几个在听的。
　　讲了好大一串，他埋着头脖子都酸了，好不容易夫子喝口茶休息下，他梗着脖子抬起来转一转，刚抬起头就隔着屏风看到了整张脸都埋在桌上的宋南许，一动都不动的，睡得正香。
　　他吃惊，简直目瞪口呆，再一瞧前后左右，行吧，这还有带棋来学塾的，瞧着玩着一身劲呢。
　　刘夫子喝完茶，又捧起书起身开始讲学，朱晔衣只得收回目光，继续看书。
　　南许是半路醒来的，睡够了，她换了个姿势趴了会，本想发呆，正好看到了认真读书的朱晔衣，抱着书一板一眼看着，时不时还拈笔写点什么，也不知道他会使毛笔不。
　　屏风薄纱而做，本就是只做隔层意思，不怎么厚实，故而隔过屏风看人也是一层雾蒙蒙，看得到，但看不真切。
　　她细细看了会好一会，打量着他的下巴轮廓，往上瞥到挺拔的鼻梁，往上挑起的眉毛，紧束的长马尾，嘿，还真挺俊朗，萧苏承鼻子都没他挺。
　　忽然那人转过头来，两个人无端对视好久，隔着那层纱瞧他的脸像是不悲无喜，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像是个面具套着般，喜怒哀乐藏在喉咙口下。
　　不知是什么触动了她笑点，她觉得小时候的朱晔衣，又想到现在的朱晔衣，变了真不止一点半点，但也不能说现在的不好，也挺可爱的，有时候是这样的。
　　她就着那个脸完全瘫在桌上的姿势，脸都快变形了，扬起弯弯眉，露出梨涡，笑起来，无声的，格外甜，可爱得紧。看得倒是朱晔衣生出不好意思来，只瞥了几眼，赶紧转过头来，看书了。
　　南许看着他头又转回去，像是无动于衷的，根本没看见她似的。她又眼巴巴望了会，见朱晔衣没想转过头来的意思，便换了个姿势转头望向窗边，心中回忆刚才，莫名觉得自己像个来勾引苦读学子的浪荡姑娘，没料对方意志坚定得很，丝毫不为她所动。
　　她自己都被自己的想象弄笑了，哼哧哼哧小声笑着，只肩膀抖动。
　　她现在想想对朱晔衣是什么感觉，她也说不上来。最初遇到他后，觉得他实在不易，虽是幼时呆在一起过，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难免生疏，只靠着薄薄情谊维持下来，她向来会装傻套近乎，只甜甜的笑，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看起来和善可欺。后来慢慢相熟，朱晔衣心思简单，对她不怎么掩饰自己，可能是年少的相识使他觉着这层戒备是不需要的，也感谢这，他们倒是关系相近了好些。现下觉得……他蛮复杂的，他想得多，她所见着的哪一面都不全是他，她还看不出来朱晔衣是什么样的。
　　但想想，她也不急着想他是什么样的，毕竟难有牵扯，与她无关便是了。
　　她笑眼眯着，看着窗外花开，夫子平淡无奇的调子说着书文，有小声的姑娘聊天声，还有黑白棋子磕碰之声，一切祥和而舒适。而隔壁屋，秦夫子的课上，气氛与此截然不同。
　　秋闱就在这两日了，秦夫子悠悠道，“大家也不必过于紧张，好好答题就是，明日就不必来学塾了，在家好生温习吧，后日就要入考场了，都好好努力吧，老夫帮不了你们，只有你们自己才能决定未来呐。”
　　他捋起白胡子，呵呵笑起来，下面气氛也稍微轻松起来。今日尚在一个学塾里坐着，来日上了考场，可都是对手了。这是入官场的最初一步，往后命运，都不还得靠自己拼出来。
　　家中一方面筹划着中秋宴席之事，宋永展白日要入宫之事也要准备官服，另一方面，宋灵熹参加秋闱，这事可不比其他，都劳心挂念着，天天好吃好喝的供着，就窝在书房里没出来过了。
　　不光是宋灵熹，京城哪家权贵的要秋闱的公子哥们不是在书房里候着，老婆子在旁边候着，有条件的还聘个夫子在旁边蹲着解惑，就是不愿意学习的也是逼着不给出门，怎么也得在书房做个样子才行。
　　南许在房里和南坞南念聊这个，都在感慨今年不易，都是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呢，企盼大哥怎么也得上榜，才不辜负这多年苦读。
　　秋闱那日，街上人众多，马车都挤不动路，别提那考场前都是携家带口来送考的，巧的时候能同时遇上不少权贵家的老爷夫人，有的都是往日难见着的，今日也都出了门，打扮得光鲜亮丽，气势足得很，不像是来送考的，倒像是来攀比的。
　　南许抱了抱宋灵熹，对他笑道，“大哥，你可一定得中榜的，不然我可吃不上脆皮嫩鸭了。”
　　大夫人说她，“可不能这么说，不能让你大哥太紧张。”
　　南许吐吐舌头，冲宋灵熹做了个鬼脸，退到旁边宋永展身后去。
　　宋灵熹笑道，“无碍，我定能让许儿吃得上这鸭子的，就怕她吃不下呢。母亲，就送到这吧，我进去准备了，静候我好消息吧。”
　　宋永展拍拍他的肩，“我相信我儿，定是能有个好结果，别想太多，放心进去吧，我们在外面等你回来。”
　　大夫人脸上挂着笑，上前替他拢了拢衣袖，“放心去吧，我和你爹在府里候着，弟弟妹妹们也等着你。”
　　”那灵熹走了，父亲母亲少挂怀。”
　　宋灵熹弯身拱手作揖，脸上挂着不变的笑，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中。
　　他们留在原地，心里各自都感慨，站了会吹了会冷风，大夫人瞧着心底里还是担心的，宋永展安慰她好一会，搂着她上马车，南许他们也都跟着上了马车准备回府。
　　秋闱这几日，古禅寺香火旺得不行，到夜里都是人来人往，大夫人心里也慌，跟着老夫人也去了趟，烧了不少香，又求了求今年家中一切顺遂，入了夜才堪堪回来，说回来山路上马车太多，都挤不动路。
　　今年的气氛像是有根待点燃的炮竹，就搁在那，也知道点不点，什么时候点，大家围着它，紧张又不安，心里各自有各自的揣测，就等着明火一亮，燃得七零八落，不知会是怎样一副局面。
　　南许他们又回到了秦夫子手里，课上终于都开始听课了，朱晔衣也跟在后面，不讲秋闱那档子学识外、这些个他还是勉强能听懂的，只不过有时吃力，他就跟着南许后面问她，几次下来问得她头都大。她本就常常课上走神，夫子对姑娘家的课业要求也不高，她也就一直没在意过，现下只好被逼着也天天跟着夫子后头听讲课，聚精会神的，下了课再教朱晔衣，晚上回去躺在床上一琢磨，总觉得入了什么套。
　　秋闱被期待已久，等的日子久，反而过得快，南许只觉得和朱晔衣打打闹闹、教了几篇书文、又听了几节秦夫子的课就过去了。她站在考场大门口，挤着满满当当的人，夫妻相携，带着稚子，扬着头盼望着那紧闭的大门口，面上难忍焦急。
　　马车进不来，他们索性在外围下了马车、倚着马车旁站着，派了个机敏小厮混到前面去，待等得一见着宋大少爷就把他带出来。
　　南许穿着一身桃红衣裳，拿着团扇和南念小声说着，也不知道这次大哥发挥如何，毕竟也记不得，就算人出来了、这成绩出来还得有好一会。
　　不知耳语多少句后，突然听得周边嘈杂起来，人们都不自觉涌着往门口挤过去，南许不必抬头都知道，肯定是考场开门了。
　　朱红色大门自里打开，带刀侍卫恭顺着守在门口，里面涌出一批批学子，南许垫脚抬头望去，只见着各色学子或是面露喜色、或是面露愁态，带着包裹走出来，和家人会面。家里人心中多少是欢喜的，毕竟几日不见，又不知伙食怎样居住怎样，且不管考得如何，身体好才是最重要的。
　　一小厮率先跑回来，带着宋灵熹的包裹，急急回禀，“老爷大夫人，大公子在后面呢！瞧着没瘦，脸上挂着笑，正和国公府的萧二公子聊着天了，估计马上就来了。”
　　大夫人缓下长长一口气，一团扇打在宋永展身上，脸上还没放下担忧神色，但神情已然变得轻快起来，埋怨着，“这个灵熹，不知道我们担心着呢，现在还聊什么呢，什么时候不能聊呢？”
　　宋永展也稍微安了心，笑着握住夫人的手，“这有什么，灵熹刚考完，好好轻松下，和萧二聊聊也没甚，你瞧，他不是来了吗。”
　　宋灵熹走过重重人海，一身蓝衣，只显出些许疲惫倦意，瞧着仍是个精神爽朗的，大步扬着走来，一来先给大夫人一个拥抱，“母亲父亲！儿子回来了！”
　　大夫人笑得格外开怀，眉梢都要飞到天上去了，只用团扇拍他的背，“你快松手，在外面呢，成何体统！快，跟娘说说你这几日吃住可还好？未生病吧？考得如何？”
　　宋灵熹松开手，站在他俩面前，瞧着几个人都眼巴巴瞧着自己，竟突然有点羞涩似的，咳了咳，笑道，“吃住都好，也未生病，考得……还行，我寻思着还行。”
　　都欢喜着，大夫人只笑，宋永展也笑，搂着大夫人的腰，高兴得不行，像都已经中榜了似的，又一把搂过宋灵熹，“走，回家，今晚想吃什么，让厨子先做！实在不行去醉乡楼点些个先吃的菜回来，走！”
　　南许和南念南坞都欢喜着，在后面马车上叽叽喳喳说了一路，毕竟家里是第一次有人考试，又是新鲜又是好奇，都猜着宋灵熹能不能中榜。自然最好是中榜，虽然就往年来秋闱第一次中榜的相对较少，但是京城竞争激烈，又都是豪门子弟，学得不好自然是给家里父亲丢了脸面的事情，故而次年春闱时大部分学子都是京城出来的。外面一些繁华州城的除外，下面出来的本就难，更别说往上一路爬，除了受人赏识和举荐或是学识相当渊博之外，怎么都难比过京城本地的。
　　这些个世家一旦传承往往就是百年以上，若本本分分在朝上行事，那便难以凋零，毕竟子子孙孙一代又一代，旁系的也多，几代下来就是个大家族，若一人当官，往往会带着身边兄弟一起高升，长久以来，若非其他原因，这世家地位往往只升不降。
　　南许收回心思，马车一停，已然到了宋府，纷纷下车欢天喜地跑到后院缠着宋灵熹玩去了。
　　秋闱一结束，便是中秋，家家户户团圆的好日子。不光是京中人翘首以待，更是远来的外地官员，纷纷等着中秋入宫参加宴席，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这辈子都难再有机会入宫，更别说参加皇帝举办的宴席了。
　　他们翘首以待，黑夜降临，即将迎来崭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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