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冉

　　“惠妃娘娘似乎对本宫成见颇深”太子苦笑着摸了摸鼻子，“看来以后还是不要找八弟喝酒了”
　　惠妃一向喜静，最不喜人叨扰，早些年为了东方流远和意风俩孩子将一身傲骨磨碎重组，过了这许多年岁，后宫里能让她虚与委蛇笑脸相迎的也就那么两三个，至于其他的人……见不见就全凭心情。
　　显然太子到访时，惠妃的心情不是那么好，东方流远略一沉思，顺着太子的话，“惠妃娘娘一向待人谦和，轻易不会将人拒之门外，想必今日上午众嫔妃去拜会，耗费了她不少精力，太子拜访之时也许娘娘正在歇息”顿了顿又道，“今日臣弟也是沾了意风的光，这才能进回春宫的门”
　　太子挑眉“哦？八弟回来了？”
　　东方流远摇了摇头，“意风仍在汴城，不过此番托臣弟带回来些礼物讨惠妃娘娘欢心”
　　太子脸上带了些许笑意，“原来是这样，本宫还以为定是得罪了惠妃娘娘而不自知，这才被拒之门外。”忽而又皱了皱眉头，略带了苦恼的语气，“不过，本宫方才误会了娘娘，改日还是需要登门赔罪才是，只是不知娘娘何时有空？”
　　东方流远心中明白，惠妃和太子似乎没什么交集，更谈不上得罪，就算得罪了，也不至于将太子拒之门外，不过眼下皇子各据一隅，朝中风言风语不熄，惠妃想必是因为意风的缘故在避嫌，这才不想同太子有什么交集，不过，他看见了那方丝帕，这事确实还得需要惠妃帮忙。
　　太子微微收敛了眼神，“不过毕竟是后宫之事，须得避嫌，不若哪天七弟拜访惠妃娘娘时带着本宫，本宫也好问问这方丝帕的来历，顺道给娘娘陪个罪”
　　东方流远看着太子眼中毫不掩饰的愧疚，思考片刻，只得道了声好。
　　“那就再好不过了”
　　太子眼中愧疚转瞬即逝，喜悦溢于言表，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太子咳嗽了两声，捻起桌子上的一块乳酪酥，微微笑道：“前两日，本宫府里请了位西疆的厨子，他告诉本宫乳酪酥是西疆母常做给孩子的传统糕点，取自新鲜牛羊乳，希望孩子能一直如同草原上奔跑的小羔羊一般活泼快乐无忧无虑，也是希望他们能像小牛犊一样强壮成长。”
　　东方流远也拿起一块乳酪酥，看了好一会，却怎么也无法放到嘴里，最后又将手里的酥放回了盘子里，“我母后她……在的时候怎么样？”
　　太子听他这样问，微微一怔，而后淡笑道：“自她为继后，父皇数年不曾选秀，后宫却诞下了七位皇子数十位公主，就连一向挑剔的皇祖母提起她亦是赞不绝口，父皇更是多年盛宠不衰，你说她怎么样？”
　　听到太子的话，东方流远却摇摇头，拿起酒杯倒了杯酒，“这些典籍上都有记载，我看过，我想知道，她那些年活的……快不快乐？”
　　太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东方流远却摇晃着站起，拱手道，“臣弟失态了，今日听闻亡母之事，臣弟有些心绪难平，逾矩之处还请太子多担待，今日太子设宴款待，臣弟喜不自胜，奈何不胜酒力，只能先行告退。”
　　太子饮下一杯酒，摆摆手，“都是自家兄弟，七弟何必如此见外，雪天路滑，路上慢些”
　　“谢太子”
　　东方流远似乎真的不胜酒力，穿上披风，拿着那方丝帕，被小厮扶着摇摇晃晃下了楼。
　　窗外，东方流远的马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丝毫不见醉意的太子，一手拿着酒壶一手端着酒杯自饮自酌，屏风后的墙壁却忽然移动，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缓缓推开屏风走了进来，修长的身形较之东方流远也丝毫不逊色，出口便打趣道，“东方禹，你这酒楼的隔音效果似乎不怎么好啊”
　　太子东方禹又灌了一杯酒，也笑笑，“再厚的墙壁也架不住天机阁阁主这深厚的内力啊”
　　“啧，堂兄这就不地道了”，那人丝毫不见外，拿起酒杯也给自己倒了杯酒，“啧啧啧，上好的杜康！便宜东方流远这厮了，居然有这么好的口福，隔壁那个伊人醉又苦又涩，哪里是喝酒，简直就是上刑”
　　“你还是叫我东方禹吧，况且伊人醉向来是苦涩居多，怎么，来者是客没招待好你？”
　　“啧啧啧，许久未见，兄长还是这样一股子王室讲究味儿”
　　“行了，不想和你扯嘴皮子，方才的话你也听见了，你真打算让东方流远查下去？你就不担心……”
　　点到为止，剩下的话东方禹并未出口，反而放下酒杯，神情也有些凝重，那人亦放下酒杯，言语中也不似方才那般随意，竟轻轻叹了口气，“迟早的事”
　　东方禹重新拿起酒杯，给自己斟满，“看来北朔似乎要变天了”
　　“早该变一变了”那人也给自己到了杯酒，“怎么？舍不得你这储君的位置？”
　　东方禹嘴角勾起，一把扯下头顶的冠帽，松了松繁琐的领口，露出莹白有力的脖颈，冲着那人似笑非笑，“多年前就想丢了的包袱，又生生背了这么多年，我不舍得？”
　　“还是这样顺眼些，你这幅仁善太子的德行，啧啧，看的我都腻味了”
　　边说着边和东方禹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方才被仆人搀扶离去的东方流远此时正站在门口，一脸凝重，手里紧紧捏着那方丝帕，方才穿披风离开时，他察觉那扇屏风后面的墙壁似乎与旁边的墙壁有些细微不同，于是心有疑惑，去而复返，果然，太子确实有备而来，可……天机阁阁主为何会与太子有关联？
　　可听他们的谈话，太子并未骗他，母后的死因确有蹊跷，太子当年已经查出了些什么，并非如他所言一无所获，可他却有所隐瞒，并未据实相告，且，太子居然对皇位厌恶至极……
　　即便如此，太子又为何帮他？
　　直到马车摇摇晃晃走过半条街，他才一身寒气将马车中易容的数九换了出来，数九悄无声息的离开，坐在马车里的东方流却陷入沉思。
　　太子明明不愿皇室秘辛被外人知晓，可为何却又让天机阁掺和在里面？他不相信因为母后的一份乳酪酥便能收买太子让他至今仍念旧恩，一定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可……究竟是什么呢？
　　良久，东方流远觉得马车里有些憋闷，便拉开了车窗上的那一方帘子，轻轻吸了口气。
　　冷冽的夜色夹杂着寒气深入肺腑，唤醒了他有些混沌的意志，抬眼便看见了一家糕点铺子，随风作响的旗子上写着各种糕点，乳酪酥三个字亦在其中，可惜已经关门了。
　　东方流远微怔，缓缓放下帘子，眼前却忽然浮现出一个少女拿着一块乳酪酥笑着对一个满脸别扭的小孩喊道，“后娘给你带了酥”。
　　他张了张嘴，唤了一声小厮，待小厮询问。
　　“无事”
　　谨王府的马车犹如一只幼鲸孤独的驰骋在如墨的夜色中。
　　太子下车时已经有些微醺了，瘦削的脸上虽无醉意，但下车的步伐已经踉跄，太子妃满脸担忧的将太子扶下马车。
　　太子看见门口的太子妃时瞬间清醒，尤其看见太子妃鼻尖微红，身后的几个小厮不停的跺着脚，微微一愣，语气中略带了些愧意“天寒夜深，太子妃应该早些就寝。”
　　太子妃又给太子加了一层披风，边扶着太子进了太子府门便吩咐婢女去煮醒酒汤，将汤婆子放到太子手中后还用温热的双手攥住了太子冰凉的手背，柔声道，“夫君深夜未归，妾身怎好独眠？”
　　“我……今日有事，贪杯了些，让太子妃久等了，断不会有下次了”
　　太子妃扶着太子进了寝室，太子坐在了床上后，太子妃转身倒了杯温水，递到太子手边，“太子有事耽搁了，这是太子之事，妾身之事只是做着寻常妻子都会做的事情，等候夫君回家罢了”
　　太子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只好接过温水喝了一口，太子妃察觉到了太子的局促，自觉坐到了桌子旁边。
　　等太子退去了寒意，太子妃平静道：“我出身望族，又是家中独女，自幼礼教苛刻却也备受宠爱，而我恃宠而骄却也晓得自己的责任”
　　说完这话眼睛直直的望着太子，“便是成为太子妃，相夫教子，甚至母仪天下”
　　太子妃顿了顿，带着些许笑意，“我本以为这是个枯燥的事情，不是没有反抗过，可父亲却没有惩罚我，反而语重心长的告诉我‘人活着并不能事事都尽如人意，人能做的便是在这不如意的生活中找到自己的如意之处’，那时我对着话的含义似懂非懂，现如今却是明白了”
　　太子妃声音依旧平稳，眼神温柔，说出的话却重逾千钧，“殿下，你便是我的如意之处”
　　太子听到这一番话，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为何酒量这么好，为何不在来者是客醉死过去，默默张了半天嘴，最后也只能无奈的扶着自己的额头，叹道，“……东方禹何德何能。”
　　“妾身知道殿下心有所属，亦知道那人在殿下心中的分量极重，重到”太子妃声音有些颤抖，微微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殿下心中永远都不会有穆清的一席之地。”
　　太子依稀记得新婚之夜，他掀开盖头的那一瞬间，周围如火的色彩中唯独记下的便是太子妃这样一双明亮有力的眉眼，多年过去，他磨平了棱角，太子妃也逝去了妖娆，唯独她这双眼睛始终清亮如昔。
　　想到这，太子的头更痛了：“你何必……”
　　说到一半，东方禹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余，毕竟赐婚是太后发的话皇帝下的旨，难不成还要她冒着阖族的风险抗旨不遵不成？
　　太子妃看出太子脸上的为难，微微笑了笑，“夫君不必觉得为难，妾身说这些并不是让您烦忧，只是想告诉您，无论您如何行事，妾身始终等您回家，无论您心中有谁，都不会影响妾身的生活，身在此处，便是妾身的如意之处，穆清甘之如饴。”
　　语毕，便唤了婢女将醒酒汤端进来，太子妃无声退下，转身的瞬间听见了太子的叹息声，脚步微顿，继而稳稳的落到了地面。
　　太子喝着醒酒汤，直到婢女退下将太子妃的背影关在寝殿外，才缓缓摇了摇头，叹了声作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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