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将宠报

　　任于斯那个怪老头儿，平时看着挺高冷的，其实也是个老顽童，前儿杨穗装了满满的碎银子在杨霞的小包袱里藏着，想着，任先生是个自给自足的人，杨霞又是个小人儿家，花费不多，好歹也能用个一两个月，没想到啊……

　　任先生用那些钱把他简陋的小木屋给翻了新，又给自己置办了一套打猎的工具，虽然凭他的三脚猫功夫，打猎全靠设机关……不过好歹杨霞小孩儿家喜欢这些东西，就当是买来讨孩子欢心的，也没算白买。

　　杨穗在山上和一老一小过了一天，虽然任先生捋着他那小白胡子，基本上不怎么说话，连杨穗为什么把杨霞扔在自己这里，杨穗这两三日去做什么了，接下来又准备往哪里去……通通都不过问。

　　他大概是是对杨焰抱有十足的信心，相信好友教出来的女儿心内自有一把秤。
　　不过从他准备的饭食来看，这老头儿还是把至交的一双儿女放在心里的——反正杨穗吃过午饭，打着嗝儿，在藤椅上躺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站得起来。

　　堪堪就快日落，杨霞古灵精怪的，也发现了姐姐开始有些心不在焉的了，哭着喊着不让杨穗走，甚至把明天姐弟俩一起出去打猎都计划好了。

　　任先生倒是无所谓，一把老骨头了，睡哪儿不是睡，但杨穗和李茂楠有约在先，李茂楠嘱咐她时又那么慎重，一而再再而三地爽李家人的约，始终是不太好，于是杨穗狠心别过了杨霞和任先生，赶在日头落下之前下山进了城。

　　当然了，代价就是，答应了杨霞下次来要带上山下城里的时兴玩意儿和流行的糕点米面。
　　不过这些对于李茂楠家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杨穗下山路上啃完了小半只鸡，到了山脚下用溪水把手上嘴上的油渍肉末清洗干净，保证不能让李茂楠发现她这个贫困学生回到家都是大鱼大肉伺候了之后，才放心大胆地从原路往饶氏瓷业走。

　　李茂楠在饶家铺子里待了一天，赶儿住儿和老雇主嘘寒问暖完了，自己也把花婠的话和资助的银钱带到，三个人便在铺面上等起人来。

　　“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在外面出事了罢？”住儿焦急地问，“二爷你说穗穗姑娘家里那个药铺叫什么来着？红升堂？要不我去找一找？”

　　“她能出什么事儿？天塌下来了她自个儿都会没事。”赶儿想起昨儿杨穗丢下李茂楠自个儿一个人回来心里就气，没好气地说：“我看穗穗姑娘八成是把二爷交代的都忘了，好意放她回去探亲望友，这会子说不定在家里暖炕烧着，热酒暖着，让我们站在这风地里等着。”

　　李茂楠听着赶儿住儿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句话都不想说。
　　平时在家里有横水聚山两人一张红脸一张白脸就算了，好不容易现如今出了门，这俩小子好的不学，也学着唱双簧……还是穗穗好，虽然小家子气些，不过性子直爽，说话不拐弯抹角，也不怎么叨扰自己。

　　这样想来，李茂楠也有些着急了，他倒是不担心杨穗的安危，早晨出门时，他看见杨穗配在身上的那把剑了，光从剑鞘来看就是一把绝世的好剑。

　　他担心的，一是杨穗忘了时辰，误了关城门的时间，自己去城门口取个人倒无妨，只是日后“状元府的楠二爷入了夜从城门口领回去一个晚归的公子哥儿”的话又要满城皆知了；
　　二是替自己怕，再等一会儿，赶儿住儿两个就要以下犯上，把自己给强行架回状元府了。

　　好不容易等到日头完全落下，连周围的铺子都陆陆续续打烊时，杨穗小小的身影才出现在寂静的街那头。

　　赶儿住儿两个心不在焉的，只想早些回去，压根儿没望外面张望，只有李茂楠时刻往外望着，他眼睛又亮，见那边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只瞧了一眼，便出了门去，翻身一跃上马。

　　“二爷！”赶儿住儿在后面追上来。
　　李茂楠骑着小黑马，把一条马鞭扔给了赶儿，“天晚了，路上也凉，你们俩也骑马罢，到了门前时下来便罢了。”

　　说完，一扬鞭子，飞身已经到了杨穗跟前，“月亮都挂上了！”
　　李茂楠勒住马，小黑马便十分自觉地在杨穗跟前摇头晃脑起来，像是在发出邀请。

　　杨穗估计有些夜盲症，硬是等到李茂楠到了跟前，又说出一句话来，才把李茂楠认实在了，“对不住，让二爷久等了！下不为例！”

　　李茂楠没计较，弯腰朝杨穗一伸手，“上来！”
　　杨穗今儿在山上浪了一天，又返璞归真一回，仿佛把李茂楠之前对她的撩拨一下忘干净了似的，现在坐在马上向她伸出手的，又只是个闪闪发光的亲切的、有安全感的救命恩人。

　　杨穗拿眼往后面一瞧，瞧见赶儿和住儿两人骑着一匹马，艰难地前进着，自己忍俊不禁，便爽快的把手一递，“多谢二爷！”

　　杨穗坐在李茂楠身前，两人中间隔了一截马背，杨穗现在又心无杂物，更觉得神清气爽了，不等李茂楠盘问她今儿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自己就打开了话匣子，把弟弟怎么调皮，亲戚怎么古板，山里怎么好玩通通说了一遍。
　　只有任先生请自己吃了一桌子的肉这一桩，杨穗没敢说给李茂楠听。

　　李茂楠在后面拉着马，两只手臂环在杨穗身旁，慢慢地赶着马儿走，街市上人影幢幢，灯笼不太亮，杨穗又是一身简单利落的男子打扮，行人们也只当是缺少马匹的男人们同坐一匹马，没人过问他们。

　　伴着远些的不绝于耳的夜市叫卖，近些的后面两人“你踩到我的鞋了、你勒得马嚼子太紧了”的互相埋怨，还有近在咫尺的杨穗兴奋的叽叽咕咕，李茂楠抬头望着天边逐渐清明透亮起来的月色，人生头一遭，希望时间过得慢些，最好一夜万年。

　　白天里疯了一整天，杨穗当晚沾床便合了眼，次日起了个大早，李茂楠却说今儿不出门了，只在自己院子里看书写字。

　　杨穗倒无所谓，反正李茂楠说了，可以去找李擎霜姊妹玩去，自己也该去给那边两位小姐请个安了，据说大小姐挺着大肚子回来参加叔叔的加冠礼，就等着在娘家生产之后再回婆家去，期间照样在自己以前的屋子里看医书，练煎煮药材，一时一刻不忘爷爷的教导，是个女人里面的男人。

　　二小姐又是个被自己放过鸽子的人，人家对自己也的确热情，自己是个丫头，理应去请安道谢的。

　　不过杨穗判断失误了，李擎霜岂止是热情，简直热情似火。

　　李茂楠清早起来便在院子里练剑，不过在杨穗看着想笑，因为跟自己这种练家子比起来就是装模作样，反正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匆匆吃了饭就想要去那边府里找李擎霜去。

　　然而一顿早饭并不安生，婆子们都还没起来开大门，就听见外面有人叫门，“楠二叔！你在家么！”
　　聚山听了，脸垮下来，“二爷，霜姑娘过来了……”

　　李茂楠煞有介事地用绢子擦拭着剑，“给姑娘开门，早晨雾气大，看外面冻着了。”
　　那里聚山不动，横水也跟没听见似的，只是忙自己的事，杨穗察言观色，只能不情不愿地出去开门，然后接进来一个蓬头垢面的李擎霜。

　　“二叔你昨儿早晨走得好早，我吃过早饭就过来了，结果横水说你早带着穗穗几个人出去了。”李擎霜进门话就没断过，“穗穗姐姐你也不等我过来说两句话就走……聚山姐姐呢，烦姐姐打盆水来我洗个脸，横水姐姐帮我梳个头罢。”
　　……

　　杨穗刚想溜来着。
　　“穗穗姐姐！”李擎霜奔过来拉住杨穗，鬼鬼祟祟地把杨穗拉到一个角落，“你还没同我说呢，你昨儿出去做什么了？二叔带你出去摆场子挣钱了么？”

　　杨穗讪讪一笑，“你二叔，应该不缺这个钱。”
　　“放屁！”李擎霜出言不逊，“你看他衣食无忧的，其实自己没什么钱，也不知道每个月的银子花哪里去了，存着小金库想娶婶子呢！”

　　李茂楠在那边铺纸准备写字，把这话早听见了，生怕李擎霜童言无忌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来，便要把人叫过去，“霜儿过来，我看看你近日的字帖进益没有。”
　　“二叔等等，我同穗穗姐姐说话呢！”

　　李茂楠那边铺纸的声音陡然停了，“什么姐姐妹妹，你是小姐还是她是小姐？”
　　李擎霜死猪不怕开水烫，笑嘻嘻地对杨穗说：“我叫他叔叔，叫你姐姐，错了辈分，他恼了。”
　　杨穗：“……”

　　好不容易李擎霜被李茂楠强行拉过去练字去了，杨穗得了空儿，不敢去李执雪那边，待会儿赶上李擎霜回去，又是一顿聒噪，想想自己还没有去拜访过李茂楠大哥的媳妇儿郭蔷，自己同横水聚山说了，便提了新做出来的糕点过郭蔷那边去。

　　郭蔷院子里也清净，人也恬静，两人见过，郭蔷便拉着杨穗坐了，“一直想同你说话来说，昨儿你又被楠兄弟带出去了，一直没机会。那日在席上，霜儿说你还有个弟弟，可有这回事？”

　　杨穗早听得说椿大奶奶只生得一个儿子，偏偏一岁上面得了怪病夭折了，这些年李繁椿贬官在外，也没法生育，思夫思子几年，怪可怜的。

　　于是杨穗就只捡好的话来说，“是有一个弟弟，如今也五六岁了，只是顽皮，难管得很，父亲又不在家，所以交到了亲戚家里，让大人们好好管管……”
　　杨穗越说越心虚，心想任先生算哪门子会管教孩子的大人。

　　但郭蔷却听得很开心，又问杨霞读没读过书，平时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等等不一而足。
　　郭蔷虽然笑着问，笑着听杨穗说，但话里眼里的悲痛骗不了人，杨穗一狠心，“大奶奶要是喜欢我们家哥儿，改日得了闲，我让哥儿来给大奶奶请安。”

　　郭蔷等的就是这句话，“还不知道哥儿怎么称呼呢？说好了什么时间来，我使人去做个寄名符去。”
　　“大奶奶不用破费，我们小家小舍的孩子，从小贱养着就大了，给他做这些还怕他年纪小骨头轻，受不起。”

　　郭蔷不依，定要给杨霞定做个东西当见面礼。
　　杨穗推不过，“弟弟单名一个霞字，就唤霞哥儿。”

　　郭蔷沉吟一会儿，笑着问：“可是朝霞出来时生的么？”
　　不，是晚霞，也不是生的，是捡来的。

　　杨穗看着郭蔷期待的眼神，心一狠，“弟弟，是日落晚霞满天时，父亲在外面捡着的，育婴堂不要的孩子，捡回来时奄奄一息，好容易才养活的。”

　　别人家的孩子说不要就不要，说扔就扔，可郭蔷细心呵护的孩子，却被无情的黑白无常带了去，再也回不来了。

　　果然，郭蔷的神色悲痛起来，但还是强颜欢笑，“霞哥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那也是拖了二奶奶的福气。”杨穗恭维。

　　这话说得郭蔷舒展开眉头笑起来，“穗穗既然这么说，那下次带霞哥儿进来，叫他认我做干娘，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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