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将宠报

　　李茂楠步子一顿，却只轻轻一笑，没回头，“这个……我并不知道，改日再和你算账，你先去歇着罢，养好精神。”
　　杨穗：“……”正闷闷不乐，李茂楠又说：“也不是明日，明儿一日我不得闲，顾不上你，你就待在院子里，不要去别的地方，晚间再回来和你说话。”

　　杨穗不说话，就当是默认了，木讷地出了屋子，寻着横水聚山替她收拾的屋子去了。这种感觉，就像自己背了一背的荆条，亲自送上门去。蔺相如也不说要打，也不说相逢一笑泯恩仇，只是说“廉颇你先回去，我改天再跟你算账”，怪难受的。
　　唉……骗了人家叔侄俩就算了，还往人家胳臂上来了一刀。

　　杨穗躺在床上，摩挲着杨焰留给她的剑，不禁佩服起杨焰的未卜先知起来——知道自己性子急，行动不如意就要伤人，所以把剑锋磨去，才不至于酿成大错……
　　今儿刺在李茂楠手臂上的如果不是匕首，而是一把剑的话，杨穗不敢想，也无暇去想。

　　杨穗一大早就上了一趟安乐山，城内城外地奔波，心七上八下好几遭，自己早已疲惫不堪，于是杨穗发挥出自己前世天塌下来也叫不醒的精神，一闭眼，安稳地入睡了。

　　苦了李茂楠了，这位爷也疲乏得不行，把杨穗打发走，自己洗漱完毕，本来已经打算歇下的，可不知怎么的，伤口突然发起疼来，一阵一阵地烧着一整条胳臂，痛得不能入睡，只能在心内感叹：“怎么这么单薄的姑娘，下手却这么重呢？”

　　他又想起方才杨穗的一段话，竟然在一片黑暗中笑出了声。
　　其实自己早就知道李擎霜给自己找的人和金靡给他找的人是同一个了，自己在台上看杨穗舞剑时就觉着有些熟悉，只怪李擎霜那丫头昨晚把城门口那树叶纷飞、在地面上用树叶子随意刻字的场景描述得太身临其境了，虽然和杨穗在台子上出的招式大相径庭，但出剑的手法是如出一辙的。

　　况且李擎霜也说昨日在外碰见金靡来着，后来在红升堂，又听见掌柜的盘问杨穗一块金子的事，他就猜了个七七八八了，自己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笑的是老是好心办坏事的小侄女儿这次竟然阴差阳错办成了一件事，气的是金靡……

　　金靡花了大价钱付了人家一个月的定，又费尽心思地让一个姑娘家在那么多男人面前……明天府里还要热闹一天，怎么说？自己没本事把一个大活人藏起来，也不忍心把杨穗送回那个形同虚设的“家”来，自己该怎么办？

　　李茂楠又想起白日里，杨穗死活不让自己花了银子吃亏，硬要把工期做足的模样，心内有些安慰：“幸好人还机灵，想必留在身边也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这么想着，伤口竟然也不发疼了，只是身心俱疲，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只是依然睡得不踏实，半夜入梦，仿佛看见一个小人儿，从身量来看只有十来岁，手握着一把无锋的剑，竟然也把院内的花木削得四处纷飞，最后在花香四溢中扯开嗓门：“楠儿，看见了么？男子汉，大丈夫，该不该骁勇善战，护卫一方！”
　　李茂楠睡得迷迷糊糊的，呓语：“可你分明是个姑娘家……”

　　次日是七月十六，李茂楠生辰庆礼的最后一日。七月十四宴请亲朋，七月十五出门去会了外客，今儿便是阖府上下一家子的家宴，没外人。
　　李茂楠起了个大早，只身先去母亲那里请了安，接着直接在状元府小花园内用了早饭，在那里守着小子们布场。

　　杨穗自打死后……哦不，自打穿越后，头一遭睡到自然醒，自己找来香皂青盐洗漱了，来到院里，只看到聚山在那里给雀儿喂食儿。
　　“聚山姐姐好早！”杨穗朝气满满地打招呼，然而聚山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脸上要笑不笑，一声没吭，直接又扭过头去了。

　　这是块冰……于是杨穗不去找不自在了，想去给恩人请个早安，却见横水从李茂楠房中出来，一见杨穗就眉开眼笑地问：“二爷昨儿换下来的衣裳你收走了么？”
　　这是团火……但这话该怎么回？如实回答，会不会有抢人家饭碗的嫌疑？杨穗犹豫着，横水却已经到了她跟前，拉过她的手道：“可好了！总之二爷今儿往后的衣裳你来照管了罢，改天我交代给你，我们二爷不讲究的，洗干净就行，也不熏什么香！”

　　唉……廉价劳动力啊。
　　可杨穗实在算不上勤快，不想这么被压榨，但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只能婉约地问：“二爷不在么？他吩咐我做什么了没？”

　　杨穗记得李茂楠叫她给状元府的小厮幺儿们做拳脚功夫辅导的，不是来洗衣裳的。
　　“二爷去花园里了，正好呢！你还没用早饭呢罢？我正好带你过去，在园里早饭午饭一起用了，倒省事。”横水说完，拉着杨穗就要走。

　　“哎！”杨穗着急了，她现在在恩人自己的院子里，安全感满满，现在要让她又去一个陌生地方？不能，虽然恩人也在那里，但她本能地想拒绝，“横水姐姐，我还没……”
　　“衣裳晚间回来再洗罢！”横水可管不了那么多，眼睛直盯着杨穗看，嘻嘻笑着说：“不过你倒得洗洗。”

　　横水说她们家二爷不怎么讲究，这句话里不知道有所少水分。
　　杨穗略略看了看，光是婆子们捧上来的花篮子就有玫瑰茉莉好几个，旁边还搁着几瓶花露，一桶桶冒着热气的洗澡水抬进来，浴房里就升腾起蒙蒙的香雾。
　　再看一旁，香露油、鸡卵头油等等一应俱全，杨穗看得眼睛都直了，前世自己用的都是三无宾馆的劣质洗发水和沐浴露，哪能有这纯天然不含防腐剂的待遇，巴不得一声儿，都没等横水招呼，自己就不害臊地解起衣裳来了。

　　这里杨穗享受地泡着花瓣浴，横水掩上门出去，吩咐了婆子们好生照看着添热水，自己走到了院子里，聚山早就把一干杂事做完了，看见横水出来，问：“安排妥帖了？一时半会儿不碍事的么？”
　　横水点点头，“妥帖，看上去活泼，挺安分守己的一姑娘，只要那位爷不突然回来就无妨。”
　　这里两个人说着，往二太太房中请安去了。

　　李茂楠的母亲花婠，小门小户的姑娘家，当初嫁过来一份嫁妆都没得，和李冶两人夫妻情深，李冶一过世，她便供上了菩萨，不沾荤腥，不问家事，整日念佛抄经，连长子贬官在外，如今次子二十加冠这些事都不大过问。

　　花婠本来就没几个使唤丫头，今儿又全部图好玩去花园里逛去了，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横水聚山两人踏进花婠院里，静悄悄的，花婠在院子里踱着步，偶尔俯下身拨弄一下花台里的花。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①。”一句吟诵从花婠那边传到院门口，横水聚山看去，只有一副形销骨立的人面骨头，那吟诵仿佛吸干了花婠的骨血，如今环绕着一根一根的白骨，塑造出来一副余音绕梁，经久不绝的效果。

　　横水聚山眼神一暗，赶紧迎上去请安，倒把花婠吓了一跳，然而只是一瞬，就恢复了如常的神色，语气没有波澜地问：“我听得，昨儿二爷回来得晚，还带了人回来？叫什么穗穗的？”
　　“是。”聚山回答，“太太的耳朵怎么这么尖呢？还不等我们告知您。”

　　花婠笑笑，“不是我耳朵尖啊，是人家舌头长。怨不得人家，楠儿好不容易对儿女之情动了心思，是件新鲜事。”花婠说着，转身向着李家宗祠的方向，眼里噙着泪水。
　　横水连忙上去扶着，“我和聚山也见过那姑娘了，模样是不用说的，品格儿也好，身世家底儿虽穷些，想也不能怎么差，主要是……二爷待她好，她的样子看起来，对二爷也上心。”

　　主仆三人一面说一面往房中走，末了，横水扶着花婠坐下，聚山在旁边搭腔：“太太，您身边也没个人，我和姐姐……”
　　“我还不老！”花婠打断聚山，“楠儿虽然大了，他身边，不能缺了人。”

　　这话很明显，就是要横水聚山一直服侍李茂楠了。横水聚山相视一眼，满脸的苦涩，聚山甚至有些哽咽，“太太多心了，我们并不是图受用，不愿意伺候二爷，我们想的是，如今恐怕还要在二爷身上更上心些，我和姐姐……对不住您。”

　　花婠一愣，几乎是有些惊慌地抬起眼皮，“怎么还要上心些？楠儿昨儿头一遭出门，和人做什么幺蛾子了不成？”
　　横水连忙解释：“没有的事，只是……昨儿回来就往那位姑娘身后躲，不让我们服侍，只带着那姑娘进了房，那位姑娘手上拎着六包药，今早起来，就只剩下五包了。二爷房里我今早去看了看，没什么，只是有些……血腥气。”

　　花婠听得直发愣，半晌才一字一顿地说：“冤有头债有主，照你们这么说，楠儿还敢再出门么？”
　　“太太别怕，不妨事的。”聚山说：“是那位姑娘身上配了一把剑，看体格儿，像是常年习武的，二爷身上的伤，不见得是别人伤的。”

　　花婠听了，思忖片刻，眉头稍微舒展开一些。她喜好清净，也知道这两天是李茂楠的好日子，就摆摆手打发横水聚山两人回去了，两人才刚踏出门槛，只听见花婠在背后叫住她们，“横水聚山，那姑娘，好好地教，今儿闲了带来给我看看，你们……你们父亲如今在外面走动，他自然注意着的，改日有了中意的，只管告诉我，你们姊妹俩……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两个丫头也不回头，也不走，半晌，横水才哑着嗓子说：“太太别为我们的事费心，我们就是服侍二爷，一辈子不嫁人也不相干的。”
　　聚山接着，声音有些发抖，“只愿太太和二爷万事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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