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将宠报

　　七月半的傍晚，地面依然蒸腾着热气，郗州城门外熙熙攘攘，人流络绎不绝。斜阳下的护城河波光粼粼，把河边大杨树的倒影斑驳成了墨绿的碎片。
　　“最后一招，是‘秋风扫落叶，长剑舞晚空’”，随着杨穗的一套胡编乱造的招式一齐出现的，还有大杨树下腾起的人高沙土。

　　大杨树发出沙沙声响，成阵的树叶铿锵有力地簌簌落下，一柄长剑像长了一双眼睛，十分娴熟地穿梭其中。
　　“余勇除嫌隙，天地自清明”，话音一落，树叶也全部落地，规规矩矩地在沙地上出落成两个并列的“日”字。

　　长剑同树干过招几个来回，终于不支，紧跟着折成两段，恰巧掀起地上图案的一角，把两个“日”硬生生扭转成了一个端正的“明”字。
　　“好！好！”护城河边和城墙根下的商贩来往都喝彩起来，夹杂着七嘴八舌。
　　“上一次眼睛享福看到这样的精彩戏耍，还是两年前打这过的杂耍班子了吧？”
　　“那个倒是精彩，也不看拖家带口多少人，光是打场专场的丫头就好几个，专门管刀枪的小子也是好几对……倒难为这位小公子独当一面了。”
　　“嘿，你的眼睛怎么不中用了，什么小公子，你看她束个发穿身男装就是公子了？那分明是位姑娘！”

　　杨穗落地站定，轻逸的直身长袍借着脚跟落地的力道在地面扇起一阵旋风，在杨穗靴子旁边激起蓬蓬的一团沙，然后随着惯性软趴趴地贴紧了杨穗的脚踝。
　　“唉……”杨穗顾不上整理绞紧了小腿的布料，只望着那个“明”字深深叹了一口气，“又断了，这是家里最后一把剑了，杨焰那老头儿可真够抠门的，连打把好剑的银子也舍不得花。”

　　杨穗的哀怨只持续了一眨眼功夫，旁边看客的叫好把她拉回了现实。她一改愁容，跺跺脚，抖下了脚尖的几粒沙子，眉眼含笑地四面拱手，抬高了嗓门，“各位哥哥姑娘叔叔婶子往这边儿看，城门不是见天儿过，杂耍不是见天儿有，赌钱破费黄酒伤胃，买个乐呵最实惠！”

　　这是杨穗前世时，跟着老爹坐火车，从大姐那里学来的——五十块钱一把，还送四把刷头，土包子杨穗觉着，买这牙刷的怎么着也不该坐二十四小时的绿皮硬座，可大姐硬是凭着一张巧嘴发家致富，把杨穗看得一愣一愣的……后来杨穗大了些才知道，那大姐卖的牙刷不普通，是某不知名品牌的电动牙刷……
　　所幸穿越到这里，前世的记忆都还在——还能把这拾人牙慧的套话拿来说嘴，勉强能够靠一张嘴吃上饭。

　　她一句话说得抑扬顿挫，声调高起来时人们的兴致也上赶着，不自觉地往怀里去掏荷包。
　　杨穗早就拾起自己随便掷在旁边的布篮，双手恭恭敬敬地端着，绕着圈子稳当地接住了看客们的赏钱，无论多寡，照收不误。

　　布篮子的底被散碎银子盖住了，杨穗小幅度地颠了颠篮子，俏皮地眨眨眼，继续煽火，“刚刚有位妹妹问我，这个杂耍看了定得赏钱么？话当然不能这么说……”
　　喝彩声和整衣声都降下来许多，大家停下手上的动作，等着杨穗的后话。还有人窃窃私语，“平日里的卖艺人，都快下跪磕头求赏钱了，这位姑娘倒别致，别是嫌我们赏得少？”
　　杨穗耳尖，早就听进耳朵里了，她及时喘回这口气，“不看也可以赏！”
　　大家轰然大笑，手上动作更快了，有几位穿戴富贵些的富贵公子，甚至取下了随身戴的金银配饰，顺手给了杨穗——反正这也不值几个钱，买个乐呵嘛！

　　一层层争着赶着往杨穗的布篮子里塞钱的有钱人把杂耍场围得水泄不通，都兴致勃勃的，只有一个半人高的小童例外，他愁容满面，抬眼看了一眼旁边的人，犹豫地开口，“姑……”
　　话说一半，旁边那位转过脸来，半眯着眼瞪了小童一眼，然后又扭过头去，依然盯着在场中收赏银收得盆满钵满的杨穗出神。

　　这人五官精致小巧，面容白皙，隐约透出一层粉色来。腰身挺拔，一身定制的骑马装，腰只有一握，肩膀瘦削，身量不高，还好还算玉树临风。
　　小童被细细的一线清冽眼神一瞪，连忙改口，“爷……我们回去吧，仔细沙子迷了眼睛，如今天儿也晚了，回去大小门都关了，您今晚可往哪里去住？”
　　小童名叫归儿，人如其名，自从跟了他主子，成日家“回家吧，天晚了”的话从没离过口。

　　“已经迷了眼睛了……”李擎霜不答话，怔怔地想：她们家是郗州城中数一数二的药商，家里的小姐公子出门，就算一钱银子也不带，就凭“李府”的名头，大客栈小旅店，不都上赶巴结么？
　　归儿也觉着自己这话说不动他家主子，马上随机应变地变了神色，眉毛眼睛拧成一团，苦着脸，“爷，您也出来一天了，已是破了例，如今日头都落下去了，小的若还是由着您在外面逛，再等一会子，不是小的嘴欠，黑灯瞎火的，出点什么岔子，您叫小的怎么交差呢？”

　　李擎霜偷偷溜出府四处闲逛，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胆子越来越肥，脚步越来越轻，从没出过岔子，于是李擎霜压根听不进这苦口婆心。
　　“再说，爷……”归儿埋怨地往场中巧了一眼，那个把剑当棍耍的祸害还捧着布篮子挨个地讨钱，眼看就要到主仆俩跟前了，他咬咬牙，“终究还是姑娘家，本不该……”
　　这句话李擎霜却听进去了，一皱眉，嘴撅起来往场中努了努，一脸无赖，“她不也是位姑娘么，怎么她就出得门，还能大张旗鼓的卖艺，自在得很！我就得深墙大院地被关着？”

　　归儿再次跟着李擎霜的目光循过去——杨穗笑得见牙不见眼，倒是唇红齿白，只是太没有姑娘的样子了。况且本就梳得不怎么精致的头发散乱着，衣衫也不齐整，要说这人浑身上下能有一处让人看得过去的，那便是——布篮……已经快满了。
　　归儿眼神哀怨，直犯嘀咕，“我的霜姑娘，霜姑奶奶，这话可不能在家里说，您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跟小门小户的丫头比得么？”

　　李擎霜还是没答话，顿了一顿，她善解人意地拍拍归儿的肩膀，露出两唇间的一片瓷白，慢慢地挪出人群外，安慰归儿，“知道了，再等一会子，我跟她说两句话就回去。”
　　归儿大惊失色，不知道他家语出惊人的主子要跟一个女扮男装的江湖卖艺人说什么话，他捧着上窜下跳的心，暗自祈祷，“只要不是说要跟了那不成体统的姑娘去浪迹天涯，其他的都好说。”
　　毕竟这位小姐，可是看一行爱一行，爱上了就想跟着人家手艺人吃苦遭罪去。

　　杨穗和赏过银钱的看客一一道别，等到人散得差不多了，她心满意足地把布袋一收，满满一袋子的银钱，掺着三四样首饰——杨穗向来不在打扮上上心，想着干脆归还了吧，刚抬起头想去寻一寻还没走远的阔绰公子哥儿，哪里还有人？
　　暮色渺渺的，只有两个小人儿还立在场外，看那眼神，约么是在往自己这边看。

　　杨穗马上拿出自己迎来送往的惯常架势，一股脑把布袋往怀里一塞，迎上去弯腰拱手，“两位小相公好相貌，天色大晚了，暑气一下去，阴气就上来了，怎么还在河边站着？还不回家去？”
　　李擎霜不答话，她眨了几下刚刚揉搓得发红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杨穗。

　　杨穗司空见惯了这种冷场，她丝毫不觉得尴尬，打趣说：“莫不是小人在此卖弄，让小相公见笑了。”
　　李擎霜这会子一改她古灵精怪的神色，正色问：“姑娘怎么称呼……这身功夫怎么学来的？怎么在这里做这门生意？”
　　杨穗压根儿不在意自己的打扮被一眼看穿，反正她穿男装也只是为了动作利索些，她不动声色地想，“现在有钱人家的小姐姑娘不在家学女红针线和烈女传，鬼日里大晚上的还出来逛什么？不怕撞鬼么？”
　　不对……已经撞上了，自己前世早就是个死人了，可不是个鬼了么？
　　杨穗不敢想太多，毕竟她才刚穿越重生到这个地方十来天，原身的记忆虽然都在，毕竟不熟，不注意着，恐怕就会露馅。

　　杨穗在脑海中迅速梳理了一遍，原身的记忆蜂拥而来，于是她不紧不慢地回答：“小女子杨穗，不曾学过功夫，只因家父行走江湖惯了，在本地定居后，我跟着学了些边边角角的招式。如今父亲把我养育成人，现出远门去了，我也该独当一面，所以在此班门弄弄拙斧，混口饭吃罢了。”

　　李擎霜静静地听着，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心想：“踏破铁鞋无觅处么？前日里我给楠二叔介绍的姑娘，他死活不肯见。他跟我说的，能和他同进同出的，得是‘有点本事的，有挣钱头脑的，还不四处吹嘘不张扬的’，还得是位公子，他好跟着习学习学……可惜了，眼前的这位，前面的几个条件都符合，只是打扮虽然英气，可终究是位姑娘……”
　　唉……她的二叔李茂楠，十二年没有跨出过府门半步了，约么是不知道现在小门小户的姑娘，也能顶起来半边天了……
　　李擎霜想远了去，回过神来时已经不知道杨穗后面说了些什么了，于是她下意识地往自己肩后去揪头发，木讷地问：“姑娘……你、你家里，揭不开锅了么？”

　　杨穗本来一番自我介绍结束，等着苦肉计得逞，让眼前这位富家“公子”赏块金子银子什么的，都快点头哈腰地流哈喇子了，结果等来这么一句挖苦，顿时就想原地再死亡一次——这不知道是唐宋元明清哪一朝的年代，富人都这么看不起穷人的么？什么世道啊？干脆重新穿越回前世不得好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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