瘾疾

　　今年的冬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冷得厉害。

　　妆容精致可面上难掩疲惫的贵妇坐在车里，看着窗外阴沉的天和呼啸的风，心里越发烦躁。

　　刚要开口催促，就感觉车子一停。

　　“到了，老夫人。”

　　宫老夫人颔首，扭头去看坐在自己身侧从上车开始一直没有说话的孙子，不禁放柔了声音：“越泽，咱们该下车了。”

　　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半阖着眼，抿着唇不知道在看什么。

　　虽然只是一个侧脸，可看得出来，是个招人喜欢的漂亮男孩。

　　可是，宫老夫人好似不是这样想。

　　宫老夫人眼中闪过不耐，多年养尊处优唯我独尊的生活让她十分不习惯慈爱祖母的角色，可是现如今的情形，她不得不这样做。

　　“越泽？”她微微倾身，笑道，“这里有很多小朋友，就像幼儿园一样，咱们一起下去看看，好不好？”

　　宫越泽眨了下眼。

　　宫老夫人见自己的话奏效，心里开心，正要开口嘱咐他到时候如何应付那些媒体记者，系着领结穿着小西装的男孩突然转过头来。

　　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带任何色彩地看着自己，宫老夫人只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打开车门的助理解救了宫老夫人，不等助理站定她就慌乱地下车。

　　见老夫人脚步不稳，助理忙扶了一把：“夫人？”

　　宫老夫人深吸一口气，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由助理服侍着穿上大衣整理仪容。

　　余光里，一个小小的身影靠了过来。

　　宫老夫人下意识踱步远离，忘记自己头发还在助理手里。

　　头皮一阵刺痛，看到助理手中的几根断发，积攒了几天的怒火一下子就烧了起来，刚要拔声呵斥，一直站在孙子身后的充当司机的老李开口了。

　　“记者。”

　　差点就坏事了！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宫老夫人狠狠剐了瑟瑟发抖的助理一眼。

　　至于孩子……

　　宫老夫人不敢看他，只吩咐老李跟着他。

　　老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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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冷的天，如果不是钱到位，任谁也不想出来工作。

　　两个女记者凑在一起，手里攥着暖宝宝看着被人簇拥着往里走的宫老夫人窃窃私语。

　　“知道最近大家都喊她什么吗？”

　　“什么？”

　　“散财娘娘！就我知道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已经散出去这个数了。”记者之一伸手比了个数字，“不过也没办法，谁让她儿子整这么大一事呢！你没看到网上针对他们集团的新闻报道啊？不过这老夫人真厉害，平常好像也没怎么接触过公司业务吧，死局竟然也让她盘活了。”

　　最近几天的局势已渐渐扭转，不出意外，宫家可以过个好年了。

　　“你说，宫先生真的是失手把宫夫人……”记者之二想到传闻，好奇道。

　　“这谁知道？”记者之一抬头，看着人群中面无表情的宫家小少爷，忍不住叹息。

　　这么小的孩子，亲眼看到自己爸妈身亡，现场又是那么惨烈，脑袋都被砸扁了，真是可怜。现在还要被奶奶当做扭转公司形象的工具。

　　“我还记得他们结婚时那场世纪婚礼呢，多么恩爱的夫妻，怎么就是这样的结局呢。”

　　“恩爱？”记者之一嗤笑，“不过是为了形象发通稿罢了，宫先生的红颜知己啊，只有我们不敢想的，没有我们想不到的。”

　　瞧着该自己上场了，两位记者忙肃正表情走了过去。

　　今天是宫老夫人的主场，道具之一的孙子宫越泽在被拍了几张照片后，就被人领着去和小朋友玩了。

　　“夫人这边请……”孤儿院院长声音恳切，“这是我们的新宿舍，感谢贵司出巨资为我们改善居住环境……”

　　闪光灯下，宫老夫人面上一片慈悲：“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宫越泽站定，转身看着喧闹的人群，不发一言。

　　老李躬身：“小少爷？”

　　宫越泽垂眸，继续往前走，将嘈杂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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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孩子都被教导过，知道见了客人应该什么态度，可是这个小客人一句话也不说，冷着脸，有些吓人。

　　一旁的老师给C位的小姑娘使了个眼色，小姑娘弯弯眼睛，去拉宫越泽的手。

　　“哥哥好，我叫兰兰，我们一起去看故事书吧。”小姑娘声音好听得好似百灵鸟。

　　宫越泽看了小姑娘一眼，抽回了自己的手。

　　兰兰一怔，显然没料到这个小哥哥会是这个态度，要知道，双休日节假日过来的爱心妈妈们，最喜欢的是她。

　　孤儿院里，比她漂亮的没有她机灵，比她机灵的没有她漂亮。

　　综合下来，她地位稳如泰山。

　　就是今年夏天新进来那个傻乎乎的小丫头，也比不过她。

　　虽然她十分聪明，可毕竟只有四岁，见小客人没有按照老师说的那样跟她走，心里不由慌起来，向老师递过去求救的表情。

　　守在一旁的年轻女老师挂上职业假笑，蹲下来对宫越泽笑道：“小朋友，阅读室里还有很多玩具，我们……”

　　宫越泽看也没看这个老师一眼，转身向外走。

　　老师没想到这个小朋友脾气这么大，忙追了两步，被他的眼神钉在那里。

　　入骨寒。

　　摄影也是一脸懵逼，公司让他拍和乐融融的玩耍画面，可看着小少爷这么不配合，他也不能凭空捏造一段视频啊。

　　老李皱眉，这些小孩子一看就被人教导过了，笑得那么谄媚，他家小少爷心思敏感，一向分辨得出真情假意，怎么可能喜欢？

　　宫越泽在前走着，老李、摄影和一个上了年岁、被突然拉过来当导游老师在后边不远处跟着。

　　之前的那个年轻老师借口走不开，特意把这个“好差事”分给她。

　　前几天刚下过雪，房顶上还残留着积雪，路上很干净，应该是提前打扫过了。

　　扛着摄影机的摄像不停拍着，想着等下好交差。

　　突然，镜头里飞过来一个东西，等移开视线看过去时，那东西已经落在了小少爷的头上。

　　幼儿拳头大的雪球四分五裂。

　　宫越泽愣了愣，顶着一脑袋的雪，看到了躲在一棵还没他手腕粗的小树苗后那个肥嘟嘟的小身子。

　　“谁在那？”老李厉声喝道，说完就要过去。

　　宫越泽就见那小身子扭了扭，蹲下来，把自己团成一个球，手还捂住了眼睛。

　　他觉得有些可笑，伸手拦住了老李。

　　他（她）不知道，树挡不住他（她）吗？

　　宫越泽抬步过去。

　　老李没想到小少爷竟然起了兴趣，脚下一时迟疑，身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老师惊呼道：“哎呦，樱樱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昨天还发烧呢！”

　　说话间，宫越泽已经走到了“圆球”前面。

　　“圆球”嘴里嘀嘀咕咕：“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听着声音，是个女孩子。

　　宫越泽低头，看着她短短的小手上的小窝窝，心想，真胖。

　　她戴了一顶帽子，不知道是小了，还是她太胖的缘故，以至于她脸上的肉都溢了出来。

　　他手突然有些痒，忍不住上前一步。

　　“圆球”听到动静，移开手就看到了自己身前的黑色小皮鞋，身体抖了抖，慢吞吞转了个半圈。

　　宫越泽看到了她的嘴巴，粉粉的。

　　他跟着她转圈。

　　“圆球”似乎很惊讶，声音软糯糯：“你能看到我呀？”

　　宫越泽盯着她的眼睛。

　　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任何情绪小心思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眼睛里。

　　她的眼睛，很干净。

　　“圆球”看着宫越泽，突然“哎呀”一声叫出来，嘟嘴：“砸错人了砸错人了！”

　　她忙起身，双手支楞着向后摆，弯腰九十度，大声道：“对不起！”

　　她等啊等，却没听到“没关系”。

　　手不安地抓了抓，她偷偷抬头，就见这个不认识的漂亮小哥哥笑了。

　　她眨了眨眼，觉得小哥哥真好看。

　　漂亮小哥哥嘴角笑意未消，伸手，捏了捏帽子外边的肉。

　　果然跟想像中的一样，弹弹弹，很舒服。

　　樱樱眼含委屈：“痛。”

　　宫越泽又掐了一下才松开手。

　　樱樱捂住嘴巴，宫越泽不懂，她不应该捂脸吗？

　　樱樱委屈巴巴：“都怪你，我要流口水啦。”

　　宫越泽：“……”

　　虽然不知道捏脸和流口水有什么关系，宫越泽还是道：“对不起。”

　　一旁的老师急着上前，樱樱这小迷糊蛋，可别把小少爷惹生气了。

　　老李拦住她，目光炯炯地看着重新展露笑颜的少爷。

　　小哥哥道歉了，樱樱也不是小气孩子，摆摆小肥手：“没关系。”

　　突然，一个雪球从东北角砸了过来，宫越泽手快地伸手拦住。

　　雪花四溅，一点点落在樱樱脸上，她擦擦脸，就听到一声大笑：“迷糊蛋，你才一个帮手？哈哈，你输定了，乖乖当我媳妇吧！”

　　樱樱叉腰，挺起小胸脯毫不犹豫地反击：“胡说！我今天肯定赢！”

　　宫越泽看着不远处的一群小孩子，着重观察了下领头的那个小胖子。

　　他低头问：“他欺负你？”

　　樱樱蹲下来用手团雪球，一边点头，还说：“他不害臊！”

　　她才不要给小胖当媳妇，前几天他还画地图呢！

　　不过，他们好几个人呢，自己……

　　正想着，旁边就多出来两只手。

　　樱樱嘴巴张成“O”，惊讶道：“小哥哥，你要帮我打雪仗吗？你不怕小胖啊？好多小朋友都怕他呢！”所以才没有人愿意和自己组队。

　　宫越泽没说话，团好雪球，漫不经心地向上托了几下，向着小胖子兴奋的脸，突然心生不喜，抬手用力将雪球砸了出去。

　　正中目标！

　　小胖子被砸了个正着，脚下不稳，滑了两下，摔了个屁股蹲。

　　樱樱站在宫越泽身后，兴奋地握住宫越泽的手：“小哥哥小哥哥，你看！”

　　宫越泽低头，看着小女孩红帽子的小圆球以及她握着自己的手，低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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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老夫人并不开心。

　　她已经提前选好了一个女孩，文静乖巧，也很有眼色。

　　倒不是非她不可……

　　宫老夫人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威胁。

　　可宫越泽偏偏选了个媒体都在的时候，她就是想说让他换一个，也没办法开口。

　　看着宫越泽坚定的脸，宫老夫人不知道，他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她已经许久没有被人这么威胁过了，她，很不喜欢这个感觉。

　　两个人都不说话，空气中隐隐有火药的味道。

　　记者都都在外边，四周除了孤儿院的人，就是自己人。

　　看着僵持不下的祖孙俩，大家都不敢说话。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老李上前：“我一直想要个女儿，只可惜没这个福气，今天倒是遇见一个。”

　　老李天生一张好人脸，他握着樱樱的手摇一摇，张口就要去咬她。

　　樱樱不怕，“咯咯咯咯”笑起来。

　　宫老夫人皱眉：“你什么意思？”

　　老李：“我收养这个女孩。”

　　宫老夫人脑中飞快转动，各种情况一一闪过，最后，才点点头。

　　老李抱住这个她看不顺眼的女孩，拍拍她的背：“谢谢你，孩子。”

　　樱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眨着眼看着一直照看她的阿姨，不明白她为什么又哭又笑的。

　　手续还是很快就办妥了。

　　樱樱和另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一起坐进了宫越泽的车里。

　　宫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借口让几个孩子熟悉，坐进了另一辆车子。

　　“事情都办妥了没？”宫老夫人接过助理递过来的咖啡。

　　助理点头：“已经安排下去了，四大报的头版头条，网络营销部刚才打电话过来，今天晚上先预热，热度会逐渐升高。”

　　宫老夫人这才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抿了下咖啡。

　　“医生联系好没？”她又问。

　　“明天上午10点的飞机，现在正在和她的助理商议小少爷最后的治疗。”

　　助理把平板递过来，宫老夫人摆手：“你安排就好。”

　　想到那孩子的眼，宫老夫人就一阵心颤。

　　不由她多想，现场的画面现在她只要回想起来，胃里就翻江倒海。他那么小一孩子，承受能力比得过她？

　　更令人害怕的是，那孩子从事发到现在，没有掉过一次眼泪，她也从未在他脸上看到别的表情。

　　这太可怕了。

　　“老夫人的提议果真不错，看咱们小少爷今天多开心，也是那个小女孩和老夫人小少爷有缘。”助理小小拍了个马屁。

　　她不说还好，一说，宫老夫人想到那个叫樱樱的，心里又是一阵烦躁。

　　助理觑着她的脸色，心道马屁拍在马蹄上了，忙往回描补：“老夫人，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惹小少爷不开心，不值得。再说，她又不是记在您名下，等找个机会，您把老李给辞退了，她是老李的女儿，自然得回自己家，您哪里还用见得到她？其实我看着，咱们小少爷现在不过是一时兴起，以前他也没有个玩伴啥的，等时间长了，也就丢在一边了……”

　　宫老夫人揉揉额头，心里明白助理说的没错。

　　现在这个节骨眼，不能让一个小丫头打乱计划。

　　许多年后，宫老夫人回想起这天，心里还在后悔。

　　宫越泽哪里能离得开樱樱呢。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已经……爱她成疾，无药可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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