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许国

　　两天后，郑英率一万大军赶到，整个抚安镇更加热闹了，到处都是人。

　　只是正想去拜见陛下的郑英，竟然听到陆纯说陛下不在抚安镇时，当场就懵了——陛下亲征却不在军中？那他去了哪里？

　　那天送走迦华用过午饭后，晏平皇帝就带着于泉和十名精挑细选的侍卫，简装出行，一路朝着东面而去。

　　第一天的时候，他尚且要翻山越岭，有时他站在高山之巅，回首西望，想着苗疆的局势会如何，迦华会如何平叛之类的，但也只是片刻的恍神而已。回过神来，他就只能想自己南行的真正目的。

　　后面的几天，他们越往前走，地势越平坦。

　　路过桐木镇，再行一日，进入定州地界，就是丘陵平原地区了。

　　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定州沧县，沧县是亓国最负盛名的茶叶产地，不过现在不是采茶季，他自然不是来采茶的，而是为了见一个人。

　　为了不引人瞩目，除了于泉贴身跟着，其他侍卫化整为零，伪装成各色人等，不远不近的跟着。而于泉，则是一身普通棉服的家丁打扮，晏平皇帝自己则是富家公子的装扮，出来游玩猎奇的。

　　沧县离定州城并不远，不过百余里，但是此地，却比繁华的定州城更具名气，因为这里出了一位帝师——崔与之。

　　永定二十八年，崔与之离世后，长子崔涣带着崔府上下扶柩回乡，至今十四年，崔涣都没有再出仕。

　　南方丘陵之地多雨，到了冬天也不例外。

　　初春时节，沧县的绵延山陵，也都是披云戴絮，一团湿意。

　　晏平皇帝穿行于茶山之上，即使他一直很小心，皮制六合靴上都沾了不少的泥土。于泉紧紧跟在后面，一面汇报下属打探来的情报一面注意皇帝脚下的情况，唯恐他摔了——南方的细雨让山路更加泥泞难行。

　　“崔家自从崔太师去世后就一直居住在沧县里，但从贞和朝起，就忽然搬进了这茶山里，只留了些人照顾城里的宗祠，外面的人都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先帝驾崩后，崔涣忽然遣散了大部分仆人，只留下十来名老仆。”

　　崔与之乃是两朝丞相，曾是当时的太子即后来贞和皇帝赵景逸的老师，去世后被追封太师，配享太庙。

　　晏平皇帝脚步不停，“事出反常必有妖，崔涣明显是在害怕什么。只是朕很好奇，崔老太师虽已亡故，但是崔氏门生故旧不少，他的叔父崔省之也仍在朝中为官，崔涣究竟在害怕什么？”

　　这个连晏平皇帝都不知道，更何况是于泉，所以他只能闭嘴。

　　没有人比晏平皇帝更加了解于泉的性子了，所以他压根儿就没想着要听到于泉的回答，而是继续前行。

　　丘陵虽没有乾州的高山那么难以攀登，但是泥土湿滑，走起来比登山更加费劲儿，好在晏平皇帝虽是九五之尊，但是他有功夫底子，体力不错，走了一上午也还走得动。

　　午时，崔家的炊烟和着灰蒙蒙的云雾，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

　　走向崔家的小路很多，但是因为有人提前探了路，所以晏平皇帝很轻易地就沿着最好走最近的一条路蜿蜒而上，到了崔家的篱笆外。

　　屋舎不多，也不是很宽敞，但是人也不多，住着倒也不是太拥挤。屋舍后及两侧，是几棵沾着寒冬湿意的桃李，尚未开花，但是枝头已经有了不少的花骨朵，想来等到花开的时候，这里必然是鸟语花香，景色宜人的。

　　于泉用剑柄敲了敲跟前有碗口大小粗壮的木桩，道：“劳烦通禀贵主，我家公子游山至此，见此屋舎雅致，欲一见，不知可否？”

　　在院子水缸里舀水的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就放下木盆，走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一个年近六旬的老者，他走到篱笆边，作了一揖，道：“我家主人身体不适，不能相见，二位请回吧。”

　　不见？

　　晏平皇帝不着痕迹的笑了笑，崔涣果真是不见人的吗？

　　“片刻时间，只怕足下还未来得及请示贵主吧？”于泉板着一张脸，嘴上不饶人，“没事儿，我家公子有时间，等得起，劳烦再进去通传一下吧。”

　　“哎你……”崔奴在崔家侍奉几十年，还没见过这么横的人，“好好说话你不听是不是？怎么，你还想强闯民宅啊？”

　　“崔奴！”里面传出一声低喝，晏平皇帝抬眼望去，只见一名约四十岁的人走了出来，跟记忆里的模糊影子无法重叠，但是他知道，来者正是崔涣。

　　“客人远道而来，不可无礼。”说话间，崔涣已经走到了篱笆边，开门延客，“家奴眼拙，还望海涵。”

　　“是我唐突了。”晏平皇帝笑着应了一声就走了进去。踩过鹅卵铺就的小路，进了还算舒适的客厅。

　　崔奴跟在后面，端了茶水进来。

　　“乡野粗茶，还请不要嫌弃。”崔涣很客气的说道。

　　晏平皇帝掀开盖子拨弄了几下，里面就几片茶叶在浮动着，色泽清润，香气怡人，虽然不是什么名茶，但也别有韵味，“崔公子客气了，沧县茶叶名闻四方，自然不同一般。”崔涣虽已不年轻，但他还是叫他一声“公子”。

　　崔涣见对方对自己似乎是知根知底的，心中的猜疑更确定了几分，当下叫人都出去，门没有关，却不许人靠近。

　　“不知阁下尊姓大名？特地来此有何贵干？”他这个地方，偏僻难行，说是游玩至此，天冷路滑的，未免有些牵强。

　　晏平皇帝倚着椅背，一手托着茶盏，一个拨弄的盖子，慢慢的吐出两个字：“赵洵。”

　　赵洵？

　　当今圣上！

　　崔涣迟疑了一下，立时大惊，离座跪拜，“草民不知龙驾圣临，多有怠慢，还请陛下恕罪。”

　　赵洵喝了一口茶，又慢条斯理的把茶盏放下，理了理袖子，才悠悠道：“无妨，不知者不罪，起来吧。”

　　“谢陛下。”崔涣犹自在惊诧中没有回过神来，他坐回位置上，神色惊惧。

　　“一别十四年，崔公子与昔日，倒是大不一样了。”崔与之去世的时候，他还太小，记不太清了，可是当时崔涣乃是崔丞相的嫡长子，相府长公子的风仪，自然不是眼前的这个落魄样。

　　崔涣神色颓靡，看起来竟比皇帝这个冒雨跋涉千里的人还疲累，“劳陛下惦记，草民……有愧。”

　　“是吗？”赵洵一双黑色靴子，满是泥土，就连身上的衣服也都湿了不少，但是他意态从容，倒也不减帝王威仪，“为何而愧？”

　　“……额……”崔涣没有想到会有人沿着别人自贬的话问下去，一时之间愣住了，但是皇帝就那么认真的看着自己，不回答看来是不可能的。

　　他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组织语言，“家父志在庙堂，也曾穷尽一生，有所成就。可是草民……年过不惑，却庸碌乡间，无所作为，愧对父亲，亦愧对族人。”

　　皇帝点点头，“崔太师一生尽忠职守，与神宗皇帝君臣相宜，的确是一生俯仰无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