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许国

　　六月的天气，如同一个更年期妇女的脸色，变化不定。

　　于泉陪着赵洵出门的时候，明明是晴空朗朗、朝霞灿烂的，但是不过一个时辰，天边又是层云聚拢，由灰而暗而黑。泯江沿岸的江树在一阵强过一阵的狂风中前后俯仰，江楼上，一身天青色圆领接衽襕衫的皇帝正倚窗而坐，狂风闯入，扑面肆虐，他亦是稳如泰山。

　　于泉想要关窗，但是他不同意。毕竟在宫中，苏元信管得更严，好容易出来了，他自然不会受于泉的管顾了。

　　看着一脸惬意的皇帝，于泉也只能忍着了。

　　一个惊雷，自天际隆隆而来，接着，便是电闪雷鸣，将原本就慌乱的人间搅得更乱了。人们四下奔逃，酒肆店宇前的幡旗被风扯得几乎撕裂开来，有些甚至被摧折了，把紧闭着的窗户打得哐哐作响。

　　不多时，素日里摩肩擦踵熙熙攘攘的临江大街人走一空，自始至终都淡然自若的赵洵换了坐姿，继续望着窗外。

　　远处山峰茫茫一片，紧接着，大雨从远山扑了过来，打了屋顶树木哗啦啦作响。平静的江面上，亦是水波荡漾，烟雾泛起。

　　赵洵关上窗，捡起看了一半的密折，继续看。

　　景一清在朔方镇追踪到了一伙人，其中一个人跟李斌接触颇多，但具体情况如何，还有待进一步查证。

　　上谷府的崔省之本就为了李斌一事头大如斗，现为了庇护一家人，自觉力有不逮。

　　沧县的知县回报，沧县崔府除了逃出生天的嫡系亲眷外，其余人等无一生还。崔府一事惨烈，沧县上下人心惶惶。

　　安南都护府韩雍回禀，新任土司顺利即位，北部诸酋长被迦华圣女赶回了北方，局面稳定。但是此后，圣女便再未出现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需要时间去调查。

　　云川郡旱情，临台郡水患……

　　一一看完了，赵洵靠着竹背，听着屋顶上如爆米花一般噼啪吵闹的声音，楼外泼天而来的雨势，让他觉得颇为应景。

　　骤雨不终日，不到半个时辰，外面的雨就渐渐停了，晴光再现。赵洵又将窗子推开，雨后的空气清新滋润，让人觉得很是舒服。

　　放晴了大半个时辰后，临江大街又开始出现了人影，只是不多。泯江的水位似乎上升了些，江面上船只三三两两，行色悠然。

　　迦华护送崔涣父女到了平城，见到了好奇已久的名闻列国的卫国公卫延殊。

　　到了淮都府后，他夫妇二人就不跟他们一起渡江了，而是去了淮都府唐家。因为一路上都有人窥伺骚扰，迦华也不好一走了之，只能带着数名侍卫继续护送崔涣北上。

　　就在他们沿着泯江准备进城的时候，天气突变，大雨滂沱，他们只能暂时歇脚。

　　雨后清明的晴光中，迦华总算是见到了天下闻名的第一大都市云都了。

　　贯城而过的“大河”宽阔明净，即使是大雨过后，河水也依旧是碧波荡漾，除了些许的枯枝树叶，并没有太多的杂物，可见上游沿岸的村庄是很干净的。再看城中两岸，苍翠的树木间，屋宇连片，高大明亮，街道上行色匆匆的行人衣袍洁净，足见不受饥寒之迫。

　　迦华坐在横木椅上，船帘卷起来，看得兴致勃勃的。要不是腿上趴着去了半条命的崔玉，她估计能跑到甲板上去领略大亓帝都的风光。

　　船舱里就她和崔涣崔玉三人，其余的侍卫都在后面的船上。

　　崔涣眼见自己进了云都，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松了下来。他看了看睡得安稳的女儿，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雪笙”姑娘，心里无比感激。

　　这个姑娘虽然不是很爱说话，也不怎么搭理人，但是心肠却极好的，本领也很高强。

　　沧县初见，就是她一路护送，崔玉不堪舟车劳顿之苦，身体状况不佳。一路上都是男儿，多有不便，所以也是她一直在照顾。

　　“看来雪姑娘很喜欢云都。”崔涣此语，也不算是没话找话。一路过来，他就没看到她有这样的神情。

　　迦华默然一笑，“嗯。”

　　“这一路上，多亏了姑娘。如果姑娘不嫌弃，就在云都住些时日，崔某也可带姑娘四处看看。”他在云都生活了二十多年，这里的一切，他很熟悉……也很怀念。他人生中最美好最意气风发的时光，都在这座城里。

　　迦华对崔涣并不了解，当下奇道：“崔老爷是云都人吗？”崔老爷，她新近学会的词语之一。

　　崔涣神情闪过一丝感伤，笑道：“不是，但对云都的每一条街每个地方，都很熟悉。”

　　“是吗？”迦华也不知道何去何从，这一路上，她也在打探迦云的踪迹，却始终一无所获，她猜测，自己或许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也说不定，也许，她该回去了。

　　想起这些糟心事，迦华也没什么心思再去看沿岸风光了，她坐回来，发了一会儿呆，有些坐不住，问道：“还有多久到？”

　　进了云都都挺久了，崔涣他们是要去哪里？

　　“应……”

　　崔涣正想回答她，结果正快速前行的船似乎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两人的身子皆是一晃。正在惊疑间，外间传来了一道醇厚的嗓音，“请问可是崔老爷一行？”

　　是什么人呢？

　　崔涣还没搞清楚该不该回答，怎么回答，跟在后面平远就高声答了起来，“正是！”

　　接着船尾一沉，平远从后面的船跳到他们的船上，掀帘走了进来，对略显慌张的崔涣道：“崔老爷莫慌，是陛下的人接您来了。”

　　“陛下？”

　　迦华和崔涣异口同声的叫了起来。崔涣是不可置信的受宠若惊，而迦华，却是完完全全的惊讶。

　　赵洵？

　　他的人？

　　念及此，迦华的心莫名的就紧张起来，是他乡遇旧知的激动吗？毕竟在这遥远陌生的云都里，她只认识他。

　　“对，就在前面的江楼上，马上就到了。”平远也不去理会两个大惊小怪的人，淡定回答。

　　睡得正舒服的崔玉被吵醒了，眯着眼坐起来，迷迷瞪瞪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迦华顾不上回答她，猛的掀帘，只见一座高大的楼宇遥遥在望，在鳞次栉比的江楼中很是显眼。

　　然后，她又“倏”的将帘子放下，心跳得砰砰响。

　　“雪姑娘，你怎么了？”听说陛下亲自来接，崔涣精神焕发起来，关切道。

　　“啊？”迦华知道自己表现得太异常了，不得不逼自己平静下来，“哦，我、我没事。”不就是他在前面嘛，有什么好紧张的？又不是第一次见他！想当初，她还可以深夜闯到他跟前，他造访竹楼，她不也照旧爱答不理吗？怕什么？

　　有什么可怕的！

　　迦华不住的给自己打气，但是心里的底气却是越得越多漏得越多。她觉得自己胸口被一团棉花堵着，呼吸困难，可又无法掏开。

　　江楼上。

　　跟手底下的侍卫交头接耳一阵子后，于泉就转身快步走上楼去，推开雅间的门，道：“陛下，他们到了。”

　　赵洵笔下一顿，“哦，是吗？到哪儿了？”他说着就起身，让于泉把案上的折子收起来，伸着懒腰走向窗边。

　　于泉一边收拾一边回答，“就到了。”

　　赵洵不再多问，因为他已经看见了，一行三条船，前面的船已经靠岸了。

　　这座蒹葭楼附近的景致很好，花遮柳护，乔木掩映，赵洵透过重重阻隔，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人影。

　　他看见一个年过四十的人率先上了岸，紧跟在后面的是两个人，身量差不多，但一个却是男儿装，架着另外一个女子。他想也不用想，便知道那也是个女子。第一是身量，正常男子的身形绝不会是这样的。第二，则是崔涣。他出身名门，不会任由别的男人去碰自己的女儿。

　　平远完成了主子交代的任务，就离开了，故而没有跟着去见皇帝，但是最终走进蒹葭楼的人，还是比预期的少了一个。

　　只有崔涣父女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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