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

作者:晓镜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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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本金缕衣 第三折鱼藻


      他像旋风一样冲进了场内,来到绮罗的面前。顾不得那还在胡旋的舞步,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许是,旋转太久又猛地被外力阻止,绮罗身形一滞,却正好跌入李湛的怀中。

      她迷茫地抬头,却正看见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眸里,满是惊喜。

      但,只是一刻。李湛就放开了她,脸变得煞白:“你是谁?”

      看到李湛这样的形状,众人都有些被惊住了,尤其是董淑妃,她竟失态地打翻了几案上的酒水。
      绮罗稍一定神在觉察到异样气氛的同时也认出了来人,她即刻施礼回答道“奴家王绮罗见过圣上!”

      “抬起头来。”

      那王绮罗竟仿佛被吓着了似的,她垂着目,不敢看他。

      王守澄不知何时从旁边冒了出来,拾起马鞭小心捧给李湛之后,大声喝斥着绮罗,“大胆!圣人的旨意也敢违抗不成!”不曾预料的是,那绮罗仍是没有抬头。

      李湛为人喜怒无常,众人都不由替绮罗捏了把冷汗。眼看着手执马鞭的李湛即将发作,却陡然见他俯下身,缓缓用手抬起了绮罗的下巴。

      他清清楚楚看到了那张脸,清晰、熟悉,他的心刹那一阵刺痛。而大殿上的一切,即刻离开了很远,似乎连时间也停止了。

      凝视着那样美好的一张脸,所有的记忆在电光火石间一下子被唤起。“的确是很像……”李湛沉思着,声音缓缓。

      绮罗不解地看着他,执拗地回复:“可我是王绮罗。”

      李湛看着他,缓缓地,放开手,黯然转身。

      看到他转身,绮罗复又开始跳起胡旋。许是那动静惊动了李湛,他的脚步停了下来,转头就看到绮罗那旋转的舞步。

      李湛目光冷冷扫过全场,明显隐含了怒意。他挥手召过王守澄示意停止表演,紧接着又让他给绮罗在最靠近首席位置安排个坐位后,这才施施然走上了董淑妃的坐席。

      “淑妃,你看漳王送的这‘礼’如何?”李湛看着董淑妃,狡黠地转了转身,那好看的眉眼少了平时的戾气,显出些许的温柔态度来。董淑妃娇笑地连连点头,显出大喜过望的表情来。

      董淑妃亲自给斟好酒,这才自己又拿了一杯,两人对饮后,众人便纷纷开始离座敬酒。

      董淑妃笑靥如花,开心得花枝乱颤。李湛却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自顾自地喝起酒来,眼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盯向紧邻不远的绮罗。

      漳王早就在与阿蛮正面相对的席位安排了个位置,虽然是一身球服的闲散装扮,依然遮掩不住温文尔雅的样子。

      漳王举杯向众人,“如果大家不反对,我想借淑妃生辰来给大家表演一下蹴鞠的球技。”他微笑着,“也不枉此一身球服出场。”他说完话的时候,特地看向阿蛮还笑了一笑。

      “好啊!漳王有如此雅兴倒深合我意了!”李湛哈哈大笑,“你们也好好看看,什么是大唐威武!”

      话音未落,席上便响起了一片附和之声。而花比傲却撇了撇嘴,转身对阿蛮耳语道:“大唐皇家倒是不缺这痴情儿郎……你若有心成为王妃,好像并不是难事!”

      阿蛮一怔,转脸即看到花比傲一脸讥诮地对着自己,不由感到好笑嘴里却回道,“嗯,难怪有难过情关一说,奴家都有些后悔来了人间了……”

      于是,她看到了一脸灰白的狐狸跌坐了下去。

      漳王表演球技,子规又被捉来做伴奏。

      依然是开场的疏落弦音,再到由缓而疾,乐调和着漳王那一彩色蹴鞠皮球的跳跃,竟将那男子衬托的异常潇洒矫健起来。

      满场的喝彩声中,那球竟如同长在了漳王身上一样,在身体各处滴溜溜乱转,好几次仿佛都要跌落地面的刹那,那球又分明被救了回来。最后,那球突然在琵琶的高音处,腾空而起脱离了漳王的掌控,直直向宴席阿蛮所在的位置飞了过去。

      眼看球即将砸中阿蛮,却见漳王几个腾空后,一个探步用肘部稳稳地接住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爆发了如雷般的掌声。而漳王却以球作掩护,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东西,悄悄塞到了阿蛮手中。

      阿蛮看向手中,原来竟是一盒来自西域最高等级的镙黛。画眉如春山,盈盈复脉脉。这是何等的浪漫?可是漳王真正表错了情,阿蛮在心里苦笑。

      远远的秋娘也似乎看到了刚才的一幕,她的眉似乎皱了皱,再看过去时,却见她一脸春风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正看着漳王在微笑。那神情,就如同慈母在看自己的孩子一般。

      此时的漳王已经转着球走到场中央,向李湛施了一礼后,又向众人颔首,“献丑了!”说完竟自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很是爽朗的样子。

      众人连声喝彩之余,齐齐叫嚷讨要那球。

      “既然如此,不如让圣上将彩头抛出如何?”漳王笑着将球直接抛给了李湛。

      李湛笑着接过球,让球在自己的胳膊上转了一圈,旋即抛开,然后轻轻用脚一挑,球就直接飞了出去。

      球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微弧,然后就在众人的注目中,那球正飞落到王绮罗的席上,她本能地一伸手,球稳稳停在了手中。

      很快就到了表演《金缕衣》的日子,李湛在接到宫内的奏报后,即将演出地点选在了北禁苑的鱼藻池,并设鱼鲙宴款待百官。

      鱼藻池位于长安城北禁苑内,东距浐河,北枕渭河。苑内地势呈坡状起伏,山光水色无限旖旎,苑内不仅建有宫殿楼宇,观景的亭台桥榭也一应俱全,几乎也可以算作一处别宫,即便皇帝心血来潮到此住上个三五日也不在话下。

      据说这“鱼藻”二字是颇有讲究的,乃出自《诗经·小雅》组诗《鱼藻之什》中第一首题名《鱼藻》的诗:
      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
      鱼在在藻,有莘其尾,王在在镐,饮酒乐岂。
      鱼在在藻,依于其蒲,王在在镐,有那其居。

      诗中描写周天子在镐京与民同乐欢娱、安逸的生活场景,通篇都在歌颂贤明君主、赞美周代盛世。城北禁苑的“鱼藻池”,也无非是取其喻意,以昭示与民同乐的大唐盛世。

      对李湛来说,他选鱼藻池的原因,不仅想在百官面前摆明态度,堵住那些整日说他大兴土木百官的悠悠之口,更重要的是此处有皇家蹴鞠场,往年在观赏龙舟竞渡之后,通常还会再来场蹴鞠赛事。

      在鱼鲙宴结束之后,邀请百官观摩蹴鞠赛事就变得顺理成章。

      为保证有新鲜的鱼以供应鱼鲙宴,在王守澄的建议下,李湛会在当天调动一千神策军卒用以在鱼藻池现场捕鱼,现捕现杀现做。并挑选大明宫中的御膳中鱼鲙高手在鱼鲙宴现场表演“切鲙”技术,官员中的“切鲙”高手若是想比出高下的,也会现场摆开擂台……

      教坊则会派出最强的阵容,表演歌舞和器乐。因有《金缕衣》做为主打,所以,教坊的压力全集中在这一处了。有秋娘的协助,有子规的乐曲复原,加上王绮罗的歌舞,一切都变得相当顺畅。
      百官及朝廷命妇以及外邦使节皆在邀请之列,清风自然也要列席。阿蛮和花比傲因在尚药局制作口脂受到太后嘉奖,所以也在受邀名单之中。

      鱼鲙宴变成长安最大的盛事,街头巷议,万众瞩目,众人皆以有一张受邀名帖为荣。

      鱼藻宫座落在鱼藻池旁的山坡上,正面对山光水色的美景。鱼鲙宴即在此处展开,宽大的大殿内外,花团锦簇地坐满了人。

      鱼藻池内一千神策军正驾着大小船只在捕鱼,数十张鱼网上上下下,军士们身着轻便铠甲,呼喝声声,竟如同在校军场的练兵一般。

      山水实境,甲衣鲜明。神策军身量高矮胖瘦相差无几,竟也仿佛如同表演一般,如同天兵在银河中穿梭往返,煞是壮观!

      不一会儿,就有鱼捕捞上岸。经过一番挑选宰杀后,鱼中上品长约三尺的青鱼就纷纷呈上了“切鲙”的高台。青鱼肉厚且嫩,味道鲜美,刺大而少,无论是切丝还是片成薄片,都十分容易处理。宫中数十余位“切鲙”高手,分布在席间着手开始表演。

      或薄如冰片、或细如发丝,“切鲙”高手的表演获得了声声惊叹之余,那鱼鲙也纷纷上桌。每桌小碟配以细碎葱末、芥末、豆豉、蒜泥及水果片作调料,自是滑凉鲜美,入口即化。

      鱼鲙的骨头拆解下来,入大锅熬成稠汤,加湖中莼菜即做成鱼羹。再有提前准备好的糖蜜腌螃蟹,以及盐腌萝卜、腌姜等小菜可供选择。喝酒的话有河东乾和葡萄酒,若不喜酒水还有甘蔗浆、葡萄浆等水果浆可供挑选。

      席间觥筹交错,诗句和答不说,一旁还有乐声阵阵来助兴,这鱼鲙宴当真有些再现了盛唐的气象来!

      此时,一阵清幽的琵琶声响起,由子规拉开《金缕衣》的开场。一队宫伎头戴粉色花冠,身着海棠红的广袖短衫配乳白曳地长裙,姗姗婷婷而来。

      到得场中央,队形忽然散开。舞姬中一绯衣女子正怀抱琵琶,且弹且舞且唱:“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白皙的面容,娇媚的眉眼,绝美的容颜,可不正是绮罗!

      “竟和圣上梦境描述的不无二致……”清风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议论。

      有人低低接句,“都说上意难揣摩,能猜中圣意的真不简单!”

      她一愣神间,就听阿蛮在耳边低声轻问,“真人看那绮罗可有古怪?”然后狐疑地盯着场内,仿佛自言自语“怎么就显不出原形呢!”

      “我也是纳闷……”清风笑着摇了摇头,“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此时场内已然到了西域舞中的胡旋段落,群舞翩跹,且队形穿梭变幻,竟比之前的《金缕衣》的编排更多了精彩。

      直到辅舞们取去绮罗的琵琶,在她那模拟花开之态的手掌中,颤颤巍巍地开出一朵花来之时,李湛竟站起身来,也不管演出有没有结束,就自顾自地鼓起掌来。满场才恍若惊醒,一起叫起好来!

      不出众人所料,歌舞《金缕衣》果真揣摩到了圣意。所有演出人员均获赏赐外,绮罗和子规还赐席参与鱼鲙宴,与百官和贵族们共聚一堂品尝美味佳肴。

      为体现与民同乐,李湛在之后《鱼藻》歌舞时,竟邀请部分官员拿着酒杯与乐人一起载歌载舞起来。因为诗中有曰“岂乐饮酒”、“饮酒乐岂”,纵情豪饮,自是顺理成章。

      于是,李湛醉了……击鞠赛事不得不取消。

      枢密使王守澄管控着鱼藻池的各个重要通道,所有人员皆要在划定的区域活动,同时他还指挥神策军卒引导官员们分批离开鱼藻池返回长安。

      河东乾和葡萄酒属宫廷御酒,寻常很少有机会能喝到。子规没想到,这如蜜糖甜浆一般的酒水,后劲竟如此之大。

      盛夏虽不是食蟹的最佳时期,可是糖蜜腌渍的蟹,自是鲜美异常。加上有葡萄酒佐餐,子规竟是一发不可收拾,吃到众人离场,他还意犹未尽。竟然手提一装满酒菜的食盒,跑到鱼藻池临近水边的一假山石围拢处,再待起身要找寻阿蛮和花比傲同来痛饮时,竟然就烂醉在那山石洞中。

      恍惚间子规又被指定为全场表演琵琶独奏,虽然自觉技艺高超,乐声悠扬,可是众人都乱纷纷喝酒谈天,完全忽视他的存在。他正自怨自艾心中无限愁苦之时,却仿佛看到阿蛮和花比傲争吵了起来,到后来,阿蛮竟然哭了起来。

      子规简直像被雷劈了一般:阿蛮!她竟然会哭!一向以捉弄人为乐事的花妖,无花姑娘,竟然会哭?正要乐呢,背腰觉得有些酸痛,猛然间清醒……看见山石嶙峋,却原来是一梦!

      子规揉了揉被山石……疼的肩背,舒展了一下筋骨。正要起身,女子的啜泣声却越发明显了,他一愣,难怪梦里听到哭声呢。紧接着,一个男子的嗓音响了起来。

      一男一女!子规笑了!难怪会梦到阿蛮和花比傲。

      不过,他要怎么出去呢。很明显,这分明是宫中一对鸳鸯,侍卫、宫女之类,宫中严禁此类私情,若被发现即会处以严刑。

      他要是被私会的人发现的话,后果一定不堪设想。那么,只有等俩人走了,再出去吧。子规打定了主意,所以,他又悄悄地坐了下来。

      只听那男子道:“现在总算随了你的意了!”声音有些在发抖。

      “随了我的意?”那女子哭声一下停住道,“原来……我到底是看错了人。”说罢仿佛是要走。俩人仿佛拉扯了一会,女子最终停下了。

      子规悄悄往外看,在石洞的缝隙中,他看到了抱在一起的两个人。男子着球衣,女子则被那高大的身形给挡住了,看不清是何形容。

      “连帷幕都戴上了,仍没躲掉……”女子说。

      “好绮罗,是我错了。”男子声音很绵软。

      子规一惊,脚下一动。“哗啦”一声,一片细碎山石就从他站立的山洞中,滚落了下去。

      “谁在那?”男子回首厉声喝问。手却“仓啷”一声抽出了配剑,却正是那“麒麟郎”刘克明!
      眼睁睁看到刘克明越来越近,子规如一瓢冷水灌顶而下,这小小石洞围拢哪里会有退路!正在叫苦不迭的当口,子规看到眼前一片红雾弥漫,脑袋分明又挨了一个弹指,“呵呵!”他听到了阿蛮捉狭的笑声。

      也就在此时,刘克明已经来到了山洞。一只肥大的狸猫似乎被惊着了,“唰”的一下就从洞中窜了出去。细碎的砂石,又滚落了一层。

      “原来只是只狸猫哦!”绮罗故意拉长了声音,继尔冷哼了一声道“如果洞中的是董淑妃的人,阿郎的魂魄就吓丢了吧!”

      刘克明身形明显一滞,尴尬地笑了一笑:“怪我行事不周,被阿董发觉……让你受委屈了。”他将剑还回匣中后,猛地伸手将绮罗一拉,就把她拉进了怀中。

      绮罗在他怀中开始还在挣扎,“这毕竟是皇宫,我不想让你以身犯险……”声音却猛地停住,“麒麟郎”的手指轻轻抚上了她的唇。

      “这般作派换一个人,那就是造作。偏偏这‘麒麟郎’这般模样,一举一动都是潇洒了。”阿蛮拉着子规就在近旁看着,一边看一边评说,几乎要将脸贴到俩人中间去了。子规连连顿脚,“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他一把拖开看得津津有味的阿蛮,脸红得像一块红布。

      “哦哦!子规也该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吧?”阿蛮恍然大悟。

      “你还说我!你的花郎不是来寻你了吗?”子规恼了……

      很明显,这“花郎”二字是阿蛮的死穴,听到子规这么一提,阿蛮立即泄了气,明显不高兴起来。

      阿蛮皱了皱眉,嫌弃地看了子规一眼,“愣头愣脑的,也不知怎么真人就这么上心!”她叹了口气,拂手向鱼藻池一招,用湖中的藕节和莲花变幻了一驾香气四溢的马车来,通体白如脂玉的数匹白马分明是藕节所组成,悬空的四蹄之下隐隐有风云之气;莲花则变幻成了宽大的车厢。

      子规上了车后,立即就忘记了刚刚的凶险,好奇地在车内东张西望。更让他意外的事,阿蛮连他的“玉面琵琶雨”也一并带上了车。

      子规抱起琵琶,显然是喜不自胜,摩梭了一会儿,这才想起向阿蛮道谢。

      阿蛮白了他一眼,“如果不是怕又像前面秋娘那样遭遇疯马,才懒得变幻耗我真气……”

      “疯马?”

      “是啊,秋娘乘坐的马车的马突然就受了惊发了疯,那马车东奔西突,秋娘好不懂容易被救下来,却还是受了伤。同时也让好几个重臣的家眷都受了连累,夫人受了惊吓,车马也受了损。百官车马众多,行进缓慢,真人怕有所耽搁,这才决定先带他们回合一观诊视,休整后再各自回府。”

      “我可不可以去看看秋娘?”子规小心翼翼地发问。

      “你的意思是不回教坊?”阿蛮有些犹豫。

      “我有些担心秋娘的伤势……”子规讪讪地咳嗽,“毕竟她对我有恩,我不可以这样不管不顾的。”

      阿蛮“噗呲”一下笑出声来,“我看你是多虑了,她有漳王啊!那漳王紧张的根什么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秋娘是他母妃呢。”

      “即便如此,可我……还是放心不下。”

      \"好吧。你到观内,刚好也能让真人亲眼看看你到底如何。”阿蛮对子规如此纠缠不清没了耐心,总算松了口。

      秋娘受伤伴随而行的漳王加上宰相裴度、翰林侍讲学士宋申锡及家眷同时抵达合一观,还是让观内众人有点乱了手脚。

      清风看调换车马尚需要些时间,便让徒弟收拾好了厢房,再给两家女眷们诊视后,即让她们去休息了。

      这时候殿内就只剩下了受了伤的秋娘,因额头在车柱上撞了个血窟窿失了不少血,所以面色显得有些灰白,待包扎完伤口,清风这才让守在殿外的漳王进门。

      “秋娘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以后可要小心了。”清风看着神色不安的漳王,温言劝慰,还要再说却被匆匆闯进的徒弟给打断了,“真人,宰相裴度、翰林侍讲学士宋申锡正在殿外求见!”
      “哦!”清风怔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对徒弟说,“请他们进来吧!”

      这两位朝臣可都是大唐官员中一等一的人物,这么说倒不是因为两人有多么位高权重能有左右朝局的能力,而是因两人才华抱负远超凡人的缘故。裴度历经数朝数次身陷险境却总能安然身退,更在新近升任宰相一职,不可不谓大智之人。而宋申锡行事谨慎,在朝中不结党不论派,总是立于官员间激烈的党争之外。

      搁在平时,能请到其中一位,已是很有脸面。破天荒聚齐了二人,却是因惊马而起。这大煞风景之下的相聚,多少有点让人哭笑不得的意味。

      两位朝官进得殿内便一再向清风拜谢,“若不是意外,实是不敢打扰观中清静……”宋申锡恭谨地客套着。

      “可是奴家并不认为是意外!”受伤侧靠在坐塌上的秋娘突然开口。

      “哦?”宋申锡和裴度同时一愣。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漳王皱了皱眉,随着他的发问众人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向秋娘看去。

      清风挥手让殿中无关人等退去,秋娘这才忍痛坐直了身子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是神策军军士与为我驾车的马夫发生争执,后来在军士冲撞之下,马受了惊吓……局面才变得不可控制。”

      漳王叹了口气,“好在马夫有些经验尽力将马车拉出斜道,只惊吓到了几匹马。要不然,官道上那么多车马,神策军又拘束大家不许偏离指定路线,那般拥挤不堪的状况,发生什么样的祸事还真不敢想像!”

      裴度侧头思忖道:“本来道路就不宽,车马同道不说,神策军护送为了赶行程,车马间距也没怎么留出,他们的兵士在路上又占据了一些位置,道路拥挤不堪。有一段时间,竟堵在路上动弹不得。“

      宋申锡苦笑:“有那么一半刻我竟在马上睡着了,醒来吓了一跳。宋某若是摔落马下,倘若成蹄下之鬼还则罢了,要是受了踩踏变了伤残可不成了笑话!”

      “竟然能在马上睡着,宋学士倒是心宽。”秋娘嘴角有些抽搐。

      裴度拊掌笑了起来:“我却不如宋学士,又急又躁找到负责护卫百官随行的都巡使反应了状况,没想到返回途中就听说家眷出了意外。”

      “但是,”秋娘开口,缓缓说,“致使祸端的不是意外。”

      一时间大殿内静了下来,有个答案大家都知道,但谁都不愿开口。

      因为由唐初起,就规定“工商杂类,无预士流”。也就是除朝廷公认的士族,二百九十三姓,一千六百五十一家之外,经营工商的业主和杂类(类似北朝的杂户隶户),均无入朝为官的资格。
      直到穆宗时默许取消工商杂类不得入仕的限制,允许宦官统率神策等军和京外各镇保荐有功将士入朝为官。而这也成为工商杂类进入仕途的主要门路,由此神策军军士便形成多是长安富家子弟扎堆的现状,于此同时大批商贾之类用贿赂取得朝官资格,将初唐定下的士族利益逐渐蚕食,形成了南司(朝官)与北司(宦官)之争的混乱格局。

      眼下的乱象,也由朝局而起。

      清风仔细看了看秋娘,突然觉得还是小看了她。

      这位傅姆,根本还是从前的“秋妃”!

      而且,心思缜密一如既往。

      天色渐渐昏黄,风丝丝吹动了帘栊。仿佛有一只挠人的手,在那帘幕后,不停地拉扯着人的思绪,欲言又止。

      “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秋娘突然间念了一句《鱼藻》诗,“太祖宪宗最喜这首诗,大唐崛起一直是他的心愿。可惜……”话说到此,她深深叹了口气,缓了一会儿接着说,“也是在太祖宪宗手里扩大了神策军,其他禁军也一同囊括进了神策军,由宦官出任左右三军辟仗使……”秋娘说到此处竟然说不下去了。

      “宦官们从此可以直接指挥天子之师,剥夺了原来六军统军和大将军指挥权,禁军全部兵权落入宦官之手。”漳王面色凝重地接了下文。

      “数度入相,却无力回天!裴某有愧!”裴度低首。

      “如此乱局,又岂是一人之力得以回天?”漳王摆手,“裴相言重了!”

      少顷,宋申锡对漳王深施了一礼:“今日此刻虽历经一番祸端,却能由此得见大王胸襟,实是幸事!臣下定当与大王一起辅佐圣上,振兴大唐!”

      漳王闻言即朝宋申锡看去,目光正好与他的目光相遇,一股浩然的正气迎面扑来。漳王眼光一湿,他整了整衣冠分别对处在殿中的两位臣子拜了一拜:“大唐就倚赖二位了!”

      阿蛮和子规在空中乘坐由荷叶莲藕幻化的马车,抛开了地面拥堵的车马,不一刻就回到了合一观。

      因为记挂着秋娘的伤势,打听好她所在的位置,子规三步并着两步就往那边偏殿赶。刚到跟前就被清风的女道们挡住了,“真人正在为女客诊视病人伤势,没有允许不得入内。”

      “既然你那么关心,不如替你进去看看罢!”阿蛮瞥了一眼子规,作势就要进去,却依然被挡了回来。

      “真人说,若有人敢硬闯,格杀勿论。”小道姑们回答。

      “连我也挡?”阿蛮一愣,再定睁一看却发觉全是些没见过的生面孔。从那手身手举止来看,明显看出是护卫。

      阿蛮翻了翻眼,“不进去也罢!”心下多少知晓了厉害,于是再一伸手拉住子规神秘兮兮地问,“你是傻傻在这等,还是和我去瞧热闹?”

      子规看了一眼阿蛮有些犹豫,“我问下她们,看能不能不能帮我通传一下,说不定就可以进了呢!”

      还没等他发问,守门人中的一人倒抢先说了话:“真人说除了见她出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那……”子规还想再问,“不知道!”那道姑连他想问什么都不听一下子就打断了他的问话。
      “不觉得看着她们面生啊!笨!”阿蛮白了他一眼。

      子规这才看出了端倪,于是跟随着阿蛮,一前一后往□□走去。

      走了一会,分明是往马厩方向去。

      “你不是说有热闹可瞧吗?马厩有什么好看!”子规有些不乐意。

      “你说连花郎那么爱美的狐狸都不嫌脏臭,呆在马厩那里,会不会有些好看?”

      子规听到发问,眼前立即浮现一袭白衣的花比傲现身马厩的样子,他置于众马之间挥着团扇?子规简直不忍往下想了。

      阿蛮倒是笑了,“他不一定要带那柄扇子的……”

      子规还想说什么,却被阿蛮阻止了。她看周遭无人,就挥手弹出了一团红雾,眼见得红雾弥漫,一会就将俩人遮住了。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马厩,因为会照顾的击鞠用马,合一观的马厩很大。除了马厩附带的中心场地以作休整外,还另辟了一处浴马池,那一处池塘是在不想把马赶到城外去洗浴而特地挖建的,所以四边有长长坡地,同时可以容纳十数马匹洗浴。

      马厩外的场地上人们正在修整车辆,几车马车并未有大的受损,几乎已经是修整完毕了。

      很明显,这里并没什么热闹可看。

      “花郎可不是一只简单的狐狸!他有愿意到这马厩来,一定是有独特的原因。”阿蛮眨眨眼,“既然来了,就一起看看吧!”她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拉着子规往后走。

      说话间,他们就来到了浴马池。远远地就听到了马的嘶鸣声,那池塘边种了株槐树,一枝临水的树干上,白衣飘飘的花比傲正坐在上面。

      “是花郎!”子规惊喜大叫。

      那花郎显是被惊动了,他回过头来,手里豁然正摇着一柄团扇。

      阿蛮遏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她指着扇子对子规说:“原来你才是大仙!竟然有一双看穿妖的眼!”

      花郎知道他们是在取笑自己,竟然一点也不着恼,反而微笑着对阿蛮道:“只要阿蛮高兴,花郎怎样都可以。”

      阿蛮阴笑:“嘿嘿,这可是你说的!现在让我高兴的事,就是你即刻消失,能做到吗?”

      花郎愣了一下,面色变了变,随即道:“既然能让阿蛮高兴,花郎一定去做。等我办完真人嘱咐的事情,我即刻返回青丘!”

      “如若说话不算,该当如何?”阿蛮看他答应的如此畅快,不免有些狐疑。

      子规看到花郎面色凄然,心下有些不忍,刚想阻止,却没来得及。

      只听花比傲悲伤地说,“如若说慌,定逃不过劫渡!”

      “不用这么狠吧!”子规大惊。

      因为子规曾经听说过,妖修仙都要经过天劫,如果渡不过的话,轻则千百年道行毁于一旦,重则灰飞烟灭永堕虚空。发这样的毒誓,实在有些让人不舒服。

      “说话算话就好!”阿蛮这才放下心来。

      正在这时,一阵轻微而奇怪的哨音响起。那些正在池塘边洗浴的马匹,竟然齐齐从水中上岸,排好了队伍。那些马竟像被失了蛊术一般,定定地望着骑在一匹不起眼的马驹上的一个青衣宫人。
      那人看了一眼马,似乎有些不太满意。嘴唇轻轻动了动,哨音从唇间几不可辨的竹哨发出。马群听到哨声,立即闪开了一条道路,当中一匹马掉转身走到池水边,用散开的马尾巴蘸水狠狠地甩在自己的臀部。

      他们这才发现,那马的臀部沾了若干没洗掉的泥点。

      那马将蘸水的马尾不断地左右拍打自己的臀部,直至在一次有哨声响起,那马才走上岸来。等到马归队,那青衣人,就将竹哨取出收好了。

      “这是蛊术吗?”子规打了个寒颤。

      阿蛮摇头笑道:“子规想多了!蛊术是一种以毒虫作祟的巫术,这只是一种降马术而已。”

      “听说过会马语的人,能调动整个马群,没想到一支竹哨也可以。”花郎若有所思。

      当有人靠近前来,那人再也没用竹哨,马队就散乱了开来。

      “你这哑奴!作不了声,还想驱马,这不是来害人么!”来人看到马队乱成一团,由不着大声喝骂起来。

      青衣宫人显是读得懂唇语,连连在马上作揖。

      等到子规一行回到偏殿时,守在门口的人已经撤了。看到殿内秋娘依然在和清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伤势并无大碍,子规这才放下心来。

      他看着秋娘头上的伤感叹:“好险!”

      “幸好只将头撞了个小窟窿,窟窿再大那么一点,子规怕是见不到我了!”秋娘笑道。

      “那马怎么就疯了?”子规皱眉,“神策军在近旁也拉不住么?”

      “那些都是些长安的富家子,哪见过这架式!”秋娘笑了。

      “子规,让秋娘好好休养。有什么好奇可以问我!”清风终于忍不住提醒。

      子规脸一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多话。

      不多时,马车全部修好,秋娘也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又过了一会儿,车队纷纷起行,他们必定要在宵禁时各自赶回。

      就在车队渐渐走远之时,子规突然发现,秋娘马车附近有一匹马紧跟在左右,马上有一人着青衣……

      而他--可不就是浴马池边那吹动竹哨驱马的哑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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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本篇参考文献:
    王赛时 唐代饮食 济南 齐鲁书社 2003
    李玮 唐代神策军的兴衰--以宦官势力消长为中心 陕西师范大学 硕士学位论文 2011
    森林鹿 唐朝穿越指南:长安及各地人民生活手册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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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琵琶行
    长安城内,政事更迭、百鬼夜行,天子狐妖、佞幸歌姬、妖僧男宠组成了权欲、爱恨交织的光怪陆离的诡异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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