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

作者:晓镜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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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本金缕衣第五折空枝


      “今日回来的较早啊!”秋娘欠身行完礼,笑着对走进宫门来的漳王说。

      “是啊!”李凑点了点头在秋娘身前站定,然后拉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接着问道“您怎么起来了啊?昨天的伤,好些了?”

      “早好了!医官的话你不是都听到了嘛!只是受了些惊吓,有些皮外小伤,没事儿!”

      漳王还是有些不放心的样子,秋娘便原地转了几圈。

      “哎,停停停。”漳王连忙伸手阻止,“我信了。”仿佛还要说话的模样,但又分明觉察了自己汗迹未干的衣袍,旋即说道:“我先换件衣服再来和傅姆说话。”

      眼见着漳王在宫人的簇拥下进了内庭,秋娘松了口气,她明白:事成了。

      她很庆幸漳王有那样一位贪玩的皇兄,也很庆幸内侍省的宦官们因此得到权利平衡后朝局的安稳,更庆幸的是贪玩背后混乱的后宫以及那些隐藏的危机……

      上一次在无意中看到了那款露华浓唯一一款刻有牡丹纹的口脂在绮罗手中的时候,她就留下了心眼,将隐约听到宫中传言“麒麟郎”刘克明非宦官之身,和与子规他们一起亲眼见过他与董淑妃太液池船中私会联系到了一起,一切自然就有了答案。

      当哑奴暗中探察到宁秀宫的一切动静源源不断收拢到手边时,秋娘笑了。

      于是,她开始布局。

      当“麒麟郎”又一次出现在宁秀宫时,她知道,机会来了!

      提前让人埋伏在清思殿附近的楼阁内,定好时间后放火。引出李湛等人之后,再上演被狐狸惊马之事,将人引到宁秀宫的同时,让哑奴带出“麒麟郎”……

      想到这里的时候,秋娘蹙了蹙眉,她着实没算准禁军搜寻的速度。原本以为这些富户之子只知玩乐,却并没想到那里面倒是真有些本事之人。所以,当大队人马赶到时,“麒麟郎”被困在灌木之中。

      好在,哑奴聪明,吹响了命令马的哨声,让人以为马是发狂,将注意力吸引过去。

      却不料事前从禁苑中用迷香偷出还未来得及派上用场的狐狸清醒了过来,竟然从装它的袋子中钻出,低嚎起来,哑奴一惊之下一匕首杀结果了它的性命。再后来是“麒麟郎”受惊过度动作太大,被李湛发现误以为是狐狸而一箭射中了“麒麟郎”的腿……

      想到“麒麟郎”滚爬而出的尴尬场面,秋娘差点笑出声来。更可笑的是,他张口竟然说出捉狐这样的谎话。

      而,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上,却是信了。

      秋娘笑了,笑得浑身颤抖。

      她的直觉告诉她,“麒麟郎”不止是俊朗的外表,他还有熊熊无尽的欲望和让人看不透的阴险、狠毒。

      很快,漳王换好衣服出来了。

      “不出傅姆所料!皇兄今日果真要去猎狐!”

      “哦!我只是随便那么一说呢!”秋娘故意装出有些意外的样子。

      看到秋娘的表情,漳王更开心了,他咧开嘴笑了,“本来是要去击鞠的,可‘麒麟郎’昨晚那一箭受伤上不了场啊!皇兄就说要出宫猎狐……”

      “难不成,您就说了我的提议?”秋娘故装惊诧的问道。

      “当然,突然出宫猎狐,怎么也来不及啊!”

      “那圣上竟同意了?”

      “是啊!”

      “有些意外呢!”秋娘笑。

      “把禁苑内养的一些狐狸放进击鞠场里,换上打猎用的马匹后分两队比赛,以射中狐狸多者为胜。”

      “果真是我的提议呢!”秋娘抿嘴笑了。

      “击鞠场是赛马的场地,猎马上场尤如冰上行走。那么,狐狸也是如此。这样比赛确是公平!”漳王突然换了个口气,似模似样的学起李湛的口气来。

      “那么,究竟是哪一队赢了呢?”秋娘问。

      “没有哪一队赢啊”,漳王笑哈哈笑起来,“因为,一片混乱中,射中了几只,也不知是谁射中的。剩下的几只,还没来得及射,就从马肚子下窜出,冲出击鞠场的大门逃走了!”
      “逃走了……”

      “是啊!皇兄还不许我们去追。说是就当放养了,还说养大些在宫中猎狐才更有意思!”正说得起劲,漳王突然想起来,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忘记昨晚傅姆被这些畜生吓得不轻了。”

      “畜生大体是怕人的,今后小心点就是了。”秋娘说着叹了口气,“那几只福大命大,好好躲好吧!”

      “傅姆真是心善!即便被这些畜生害得坠马,却还想顾全。”漳王摇了摇头,“那几只倒真是灵巧呢!怎么跑的,都没看清。据说要清点狐尸,再对狐圈核对之后,才能有准确的数字。”

      正在这时,宫人近前回报漳王,说是洗浴的水备好了。

      “说是王,却和那些打球供奉一致,这凶险哪里少了一分!”秋娘抬手轻柔地拍拍李凑的肩,“好好洗洗吧,人多少会清爽一些。”

      “傅姆是嫌凑儿了么?”漳王笑着用鼻子对自己上下闻了闻,然后拉着秋娘的手撒起娇来。

      “不嫌!不嫌!哪怕凑儿嫌弃秋娘,秋娘也绝不会嫌弃凑儿的!”秋娘牵着李凑的手像发誓一般,这倒把漳王吓了一跳。

      “傅姆这般怪怪的,倒像是我一定会先舍弃秋娘一般。”漳王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眼睛像弯月一般,怎么看怎么像先祖宪宗。

      秋娘眼一红,泪差点就落下来。

      她推了推漳王,“你这一身汗味,老远都闻得到。再不去洗整个要馊了!”

      “说起来,这么早回还要感谢董淑妃,若不是她派人就候在球场边,估计还要馊更久呢!”漳王说着,做了个鬼脸,施施然去沐浴了。

      秋娘看着漳王身影消失,她挥手遣散了宫人。一人留在这厅堂之内,过了良久,突然回身柔声道:“你还要呆在那儿多久啊,哑奴。”

      接着,就听到轻微的响动,门边缓缓走来一个人。

      哑奴,是被回鹘吞并的某部落王的庶子,出生起便是聋哑,所以并不受族人重视。在与回鹘战斗中,部族被夷为平地,他却被认为是平民而留下了性命。最后却因角斗出色,成为了答谢而献给唐王的回赠品。

      又聋又哑的他,不好恃勇斗狠,几乎被人忽略。在一次场上角场争斗中,他蜷缩于赛场一角差点要睡去时,却受到宫人的一盘瓜果馈赠。

      宫人推醒他,将瓜果放在他手上,抬手指向看台之上的她,她正坐在当朝皇上的身边,朝他点了点头。

      他所在的这个角落,几乎算是个死角,没人会注意到的。而她却看到了,而且还是那样微笑地看向他。

      那笑意像阳光柔柔,直照到他心里去。

      后来,他听说,她叫秋娘。当今皇上最爱的女子。

      再后来,他不忿有人恶言说秋娘的坏话,竟然一怒之下失手将人打死。

      他被判斩刑。

      她却宣他来见,并摒退宫人,只留下他一人。

      “我知你是部落的王子,身负血仇;我知你懂唇语,更精通汉文;我也知你满心不甘,每日如身在地狱;我更知是为我,误杀他人。”她顿了顿,“你犯了国法,判斩刑理所应当。”她叹了口气,“我却敬你是条汉子,不想你死!”

      本是抱有必死之心去的,可是不知怎地,她却好像会使催人的妖术一般,即便后来宫人告知说,留下来就要受以宫刑,他竟然也是愿意。

      宫刑恢复之后,第一次见她,竟然在郊外的一处空荡荡的马场中。她当着他的面,骑到了一匹众人皆知宫中最难驯的烈马之上,疯狂的马每一步都想要了她的性命一般,狂跳不止。眼看看她就要甩落于马下的那刻,终于迫他吹响了马哨。

      马的狂躁逐渐平息,最终放缓了脚步。她吓瘫在马上,待他靠近,却看到她隐含的笑意。刹那间,他明白:原来她是在试他!

      “原来密报竟是真的!你真的会驭马之术!”她说,“你身上流的也是尊贵的血脉,你不可沦落至此!”看到哑奴看向她震惊的眼神,她说:“你只要帮我,我可以帮你报仇。”

      报仇?这已是废人的的身躯?报仇又有何用!哑奴苦笑着,但他也不知怎么了,他发觉自己正不由自主地在向她点头。

      “太好了!”女子握住了他粗糙的手。

      后来,宪宗驾崩、穆宗驾崩,直至李湛继位……

      报仇,却是再也不提了!

      她似乎终于明白了,他要留在她身边的初心。

      “你待在那儿不肯进来,是因为东西没找到?”秋娘确定外廊没有旁人,这才开口道。

      哑奴重重点了点头,有些丧气的模样。

      “若不是你在刚刚的击鞠场让马听了你的号令,那些狐狸又怎么会有一线生机?”秋娘淡淡一笑接着说,“你抓的那只应该已算在逃跑的那些里了!而这是哑奴你的功劳啊!”

      看着她满意的样子,哑奴面色渐渐好看了起来。

      “你现在陪我去一个地方,我们去取回一样东西。”秋娘淡淡一笑,“即使取不回来,也保管它自己会回来。”

      见哑奴一脸不解看着自己,秋娘推推他说:“你去了就知道了。现在,去廊外去敲响玄铁,叫宫人上来吧。”

      听着廊外玄铁声声,宫人的脚步杂沓而来,秋娘自言自语道:“这一件解决了的话,才算功德圆满了!”

      不知觉中已到了七月,天气依然还是有些闷热。秋娘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再看天边,暮色已渐渐压了下来。

      清思殿因少了李湛的击球喧闹,整个大明宫都寂静了下来。这样的静,却荒凉的紧。明明是琼楼玉宇般的所在,巍峨壮丽的宫殿,花香馥郁的庭院,却一如无人之境。

      虫声在草丛中呢喃着,远远有宫人或侍卫的应答,人声渺渺的,夜的感觉愈发浓了。转过前面一大丛血红的美人蕉之后,就是灵秀宫了。

      哑奴掏出火石点亮了宫灯,赶在秋娘身前,斜挑着灯,半侧着在前面带路。

      到得近前,灵秀宫宫门尚未关闭,两个小宦正在门前守着。

      听说秋娘前来探访,便急急去通传。

      不一会儿,绮罗竟然迎到了门口。“傅姆的伤可好些了?奴家还准备这几日去看望呢!”小嘴似涂了蜜,听得人心里一阵阵发暖。

      秋娘欠身施了个礼道,“怎敢劳烦昭容,竟把婢子之事放在心上!”却在心对绮罗喝了声彩。这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女子飞登龙门之后却也非比寻常啊!

      那绮罗依然是肌肤胜雪,衬着那虽未描画的眉眼,却别有一番动人的情态。她眉心贴着梅花钿,头上绾出一个簪花髻,髻上别一枝大朵红色芙蓉。上身穿红色窄袖纱衣,下身则系着一条牙白曳地长裙,裙角上分明绣有芙蓉。行走时,裙裾飘飘,芙蓉花影影绰绰,似真似幻。

      一行人先后走进宫院,眼前却是一亮。月色清明之下的宫院内,以芙蓉树尤为触目。一行粉白、一行艳红,两两相对,竟有六株之多。想来是前人应“六合”之说,而取其吉意而种植。

      芙蓉树又高又大,冠盖亭亭。叶大花繁,花开得层层叠叠,热闹非凡。宫里的灯光透出,竟让那花色镀了层纱一般,让人有些恍惚。

      秋娘这才反应过来,绮罗髻上的芙蓉原来采摘于花树,怪不得显得那般活泼动人呢。

      进到殿内,几案正对就有一无比巨大的镙钿云母镶嵌的屏风,绮罗与秋娘就在几案前对坐,哑奴则立在门边的位置。

      “王昭容一些时日未见,竟越发像玉人一般美丽了!”秋娘笑着对绮罗说道。

      “缪赞了。”绮罗的脸一红笑道,“傅姆该不是为了夸奖绮罗才来的吧!”

      “不知昭容可曾听说今天击鞠场逃出了几只狐狸之事?”

      “是哦!”绮罗神色一呆。

      “上次那只出逃的狐狸就在您宫门前……而奴家也在此受伤。”秋娘说到此处,似乎还心有余悸,“所以,特地前来通知昭容,万望小心!”

      “多谢傅姆。”绮罗低眉。自己明明和她只是泛泛而交,对方却巴巴上门提醒安全,显出了这般热心的态度来,说不出为什么,她从那和缓温婉的态度里,分明觉出了蕴藏的危险。

      “昭容,昨日听说您也吓得不轻,我带了向清风真人求的花香凝神丸来,它对于怯惊之症有神效。”说着秋娘侧身对垂立的哑奴道:“哑奴!,将我放在你提来宫灯下的暗盒拿来。”

      那哑奴虽垂身而立,眼睛却时时注目堂上。但见秋娘侧身,即刻注目凝神。绮罗哂笑:原来他会读唇语。

      哑奴领命出去不久,就将一个印有纹饰四寸大小的木盒呈了上来。

      “此花香凝神丸定要在此盒中保管,三日为一个疗程。清风真人见盒配药,绝不多给,也不新配。所以昭容服用完毕后,奴家派哑奴来取药盒。”秋娘亲手将药盒递给绮罗时补充。

      绮罗听说是清风真人的丸药,却也不敢怠慢,连忙亲手接过那木盒。

      接过那木盒仔细观察,并未发觉到盒子的奇特之处,究其材质也只是非常木质而已,看来看去,如果一定要找出特点的话,也只有那木盒之上的雕刻花纹还能得算上独特。

      也许玄机在盒内吧!绮罗想,她打开了盒盖,却只见到方方大大的盒子,盒中除了纸包的三粒药丸外,空空荡荡别无所有。

      仿佛就是等绮罗把所有细节查看完毕,秋娘见她放下盒子,只稍稍坐了会之后便起身告辞了。

      秋娘离开以后好长一阵子,绮罗还盯着几案上的木盒发呆。

      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蹊跷,但她怎么也看不出来。

      她命人关了宫门,又关了殿门,再摒退宫人。

      等到宫人退尽,人声已远。屏风后幽幽地转出一个人来,灯光照射下那人有一张让人不忍移目的俊朗面容,分明是那 “麒麟郎”的刘克明。

      “木盒的花纹,我应该认识。”阴郁地说话声腔里,他拨出了一把匕首来。

      随着他一步步靠近,那匕首在灯下森森地发出了寒光,绮罗竟然被惊住了,她吓的往后倒退了一步,“你……你这是做什么?”

      刘克明低垂下眼看着她,深黑色的眼眸中渐渐化出一片懊恼的神色来,“你道是我要做什么!”竟然是有些生气了。

      他忽然大步向前,一把拉住绮罗的胳膊,将她拉了过来。另一只手则缓缓将匕首斜放到了她的面前,那刃长约三寸余,刃上交错雕铸着奇怪的花纹。

      “那花纹……和木盒上雕刻的一致。”绮罗恍然大悟。

      他猛地松手,她差点跌了个趔趄。

      “你最终对我还是有些犹疑!”他一字一顿地说,眼睛里现出了悲伤的神色。

      绮罗慢慢凑近刘克明,将头抵在他的前胸,那呼吸像极了蝶翼,不知不觉间竟然就平息了他的怒气。

      她说:“我成了圣上的女人,我怕你的恨……”

      刘克明微微低头,凝视眼前的女子。自己却仿佛被手中那把匕首陡地刺中了心,剜心一般的疼痛起来。

      “这是那个哑奴的匕首!那日他虽蒙面,但他那身形我却在刚才认了出来!”

      “那……也就是说,我们被人发现了!”绮罗从他怀里抬头,一脸惊恐。

      “你怕了么?”他现出了一个苦笑。

      “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她定定地看向他,眼光里现出他从未见过的镇定。

      他低下身捧起她的脸,柔声说:“我也一样。”旋即他又直起身,“他们特地送盒子来,只是想示警说他们知道了而已!也意味着他们想做一笔交易吧!”

      “那会是什么交易呢?”绮罗有些忐忑。

      “看谁先出手罢!先下手的未必占了先机!”刘克明笑了起来,“三天后他们会来取药盒不是吗?你将这把匕首放进去。”他抚了抚绮罗的额,“这样的话,比我们更着急的可就是他们了!”

      七月半,盂兰、中元节,相传那一天地狱大门打开,阴间的鬼魂会放禁出来。有子孙、后人祭祀的鬼魂回家去接受香火供养;无主孤魂就到处游荡,徘徊于任何人迹可至的地方找东西吃。所以人们纷纷在七月,举行设食祭祀、诵经作法等“普渡”、“施孤”布施活动,以超度孤魂野鬼,防止它们为祸人间,又或祈求鬼魂帮助去除疫病和保佑家宅平安。因此在这一天会有普渡的习俗,称为“中元普渡””,后来更发展为盛大的祭典,称为“盂兰盛会”、“盂兰胜会” 。

      依照佛家的说法,阴历七月十五日这天,佛教徒举行“盂兰盆法会”供奉佛祖和僧人,济度六道苦难众生,以及报谢父母长养慈爱之恩。

      对道教来说,七月十五日的“中元” 是地官的生日 ,道门中会在例行设醮为地官庆贺诞辰,同时信众也出资设斋为祖先求冥福,请地官赦免罪过。

      这一天,事先在街口搭起法师座和施孤台。过了中午,各家各户纷纷把供品摆到施孤台上,然后开始法事。

      到了晚上,家家户户还要在自己家门口焚香,把香插在地上,越多越好,象征着五谷丰登,这叫作 "布田"。还会有放水灯的活动,大多数都用彩纸做成荷花状,叫做"水旱灯"。按传统的说法,水灯是为了给那些冤死鬼引路的。灯灭了,水灯也就完成了把冤魂引过奈何桥的任务。

      那天店铺也都关门,把街道让给鬼。

      而这一天的长安,是免除宵禁的。街道上,曲江沿岸到处是人影,摩肩接踵,甚是欢闹。

      曲江上点点荷灯,飘飘摇摇随波摇曳,水波倒映着荷灯,水面又飘浮着荷灯,一而二、二而四……那曲江竟变成了灯的海洋一般璀璨无比。

      合一观的高塔上,清风和一众人等将中元盛景尽收眼底。

      秋娘说:“上一次来此,宪宗皇帝还在……没想到,景色依稀,物是人非……”

      近旁的宰相裴度和翰林侍讲学士宋申锡和皆是在光顺门送完敬宗为祖先做的供养之后才来的,听说这话,想到那供奉神座上宪宗的牌位和宪宗生前的种种往事,也皆是泫然泪下的模样。

      “贫道已叫徒儿备下了茶水和弹奏,不如下塔一叙如何?”清风看得满场姜风苦雨的样子,终是有些不忍。

      下塔途中,秋娘絮絮对清风说道:“在宫中如果想见真人真是难上加难,除了太后的懿旨,真人好像很少主动来到宫中。”说完她看了一眼裴度 ,显出欲言又止的模样。

      宰相裴度叹了口气,“秋娘不提不打紧,这一提,唉!”他一甩袖子,显得生气已极。

      清风“哦”了一声,脚下却不停,仍自行往下而行。

      每层塔的灯火都有灯罩罩着,并未有风吹摇动的困扰,因而塔内甚是明亮。

      宋申锡急急赶上清风,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开了口:“太清宫道士赵归真近日上书圣上,自称说有神仙术,受到圣上的器重。在宫内三清殿、大角观……连着做法,圣上每每亲临,简直比真人作法的阵势还要大上几分。”

      “太清宫?赵归真?”清风沉吟,脚步便慢了下来。

      “还不止有他啊!真人!”宋申锡又连赶几步,“继而又有僧惟真、齐贤、正简劝圣上以祷祠求福,竟然每求得允。所以也受宠信。”

      “四名僧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们说什么圣人信什么。赵归真竟然还对圣上说,请旨访求天下异人,以便同学神仙之术。”裴度以拳击手,也煞是着恼。

      “圣人竟是同意了?”清风淡淡地问。

      “是啊。”秋娘回答,“听说寻得了一位浙西有隐士周息元,自称已活了几百岁,还说是认识张果和另一高道叶静能,甚至还可以随时和他们对话。”

      清风猛地停下脚步,“这话也能信?”

      “奴家听漳王回宫说,浙西观察使李德裕实在看不下去,上言说息元的怪诞和妄语,并去调查察看并没发现他异于常人之处。但圣上就是不听,说是八月就召入长安,邀请他与其余人等同住在宫中,说是一同修仙参道。”

      “哈。”清风气乐了。

      下塔之后,四人来到客殿,阿蛮的茶已备好。子规也备好了琵琶,准备弹奏。

      看到殿内有人,裴度即刻就说:“近得神仙就莫议国事了。”

      清风笑道:“好茶配乐还不够么!”

      几人分案而坐,茶便端了上来。

      铮铮,琵琶声婉转悠扬,那幽幽的乐声,竟如同仙乐一般。弦音竟袅袅地与殿外的夜空融到了一起,即便乐声已歇,却仍像有那乐声在那夜色中袅娜。

      “真不愧是大唐的琵琶圣手啊。”宋申锡赞叹道。

      “听音乐寻来,果真都在这里呢!”

      众人闻声,但见漳王李凑正立在殿门口,一脸欣喜。

      大家一起躬身施礼,漳王点点头,走了进来。

      清风便吩咐下去安排了一席安排在自己近侧,让漳王坐下。

      子规接下来弹奏了几首古曲,随着铮铮的琵琶乐音,众人便只顾听曲,话头便停了下来。这时,有小道前来禀报说有宫人求见秋娘。

      “哦”秋娘仿佛想起来,“之前不知漳王会到观内来,命了宫人来报他在盂兰盆供和施孤台的法事活动。”她转向众人道,“漳王也没和大家说起,不如让这宫人来说说看?”

      “我们在塔上,隔得远也不太看得分明,我到是有些好奇!”裴度说。

      “既是好奇,不如让他进来好好说说。”宋申锡拊掌笑道。

      那宫人进殿之后,先给漳王先了一礼。这才退到了秋娘的身边,准备回话。

      宋申锡摆手:“秋娘,不可如此啊!你那么一说,大家可都想听呢。现在却又变成私下对你禀告,这成什么了嘛!”

      秋娘一笑,示意宫人站到中间,“不如就将你所见所闻,说与大家听吧!”

      子规见宫人站到中间,手中的琵琶就此停了,他也想听一听街坊上那盛况空前的景象。

      宫人躬身道:“漳王分别在盂兰盆会和施孤台供奉了珍贵的玉山石料做为贡礼,功用由领取供奉的大慈恩寺和太清宫自行安排。漳王说佛道圣像皆在修行人的心中,所以应当交由两处安排。当大慈恩寺和太清宫领取供奉之时,佛号咒语声响起之时,所有在场之人都看到了那玉山上竟腾起了祥云,竟然在那山顶之处盘旋,最后升腾远去。百姓呼声雷动,奔走相告,莫不以手抚玉山为荣。一时间抬那玉山的僧众、道士竟是寸步难行。”

      “竟有此等奇事!”裴度和宋申锡有些张口结舌。

      “漳王真是金口,这等奇事竟也不肯提及。”清风笑着对漳王说,眼睛却无意地瞥了秋娘一眼。
      阿蛮却不知何时来到子规身边,她低声道:“在我们招摇山有一小虫名日‘云虫’,金属声稍大则化作烟尘。如果把上千‘云虫’集于一处,再敲响钟磬,子规觉得会如何?”“啊!”子规竟不住喊出声来。

      好在殿上众人都在啧啧称奇,却也没看出这边的异状。倒是那秋娘,有意无意朝这里看了多次。
      “后来还是京兆府出动了兵丁,这才让大慈恩寺僧众和太清宫道士将供奉抬了回去!据说,大慈恩寺和太清宫里到现在还是人满为患,都是想要去摸那山石之人……”那宫人又继续说。

      “你这是说本王添乱了不成。”漳王怒急反笑,实是不知这宫人是何脑袋,这后半段,绝不亚于是画蛇添足。

      那宫人吓得一哆嗦,竟再也不敢往下说了。“好了!!好了!”秋娘摆摆手,“你先下去吧!”
      又稍坐了一会儿,众人起身告辞。

      清风这才转脸向阿蛮说:“今后有话要说,也要等人走了。”

      阿蛮吐了下舌头。

      ”真人,难道阿蛮说的是真的?“子规傻眼了。

      清风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却拿着手中的龟壳,卜起卦来。

      看着抛出的卦相,她一惊,手中的拂尘落地,”十二月大凶“,她喃喃自语,”湛儿求得的这些异人,并不管用啊!“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间,天气转寒。树木也开始凋零,不比秋日的景色。长安城显得有些灰暗起来,幸好还有人们鲜丽的服饰点缀才让都城显出了生气。

      加上宫中有神佛道仙相伴,又恰逢这时节最适合去骊山温泉享受,李湛竟已很久未来合一观。了让人没想到的是,他人没来,却来了一道旨意,说是太清赵归真授职两街道门都教授博士,由清风为其主持加冠之礼。

      赵归真居住在宫中的大角观,前是李湛最爱居住的清思殿,右东侧是玄元皇帝庙,足可见李湛对他上心的程度。

      赵归真因听闻清风要来主持加冠之礼,所以一早就迎在观前了。

      只见他着天青色道衣,率一众道童躬身而立,虽未着冠,也未看清样貌,但那仙姿渺然的做派却做到了十分。

      加冠礼之后,清风这才仔细看到了他的样貌,看那年纪也不到二十左右,却端的是容颜秀丽,一个男儿却又有女子的柔媚,修眉长目,唇红齿白,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真人瞧贫道这番样子,倒是和圣上看在下的神情一致呢!”赵归真淡然一笑。

      “哦?”清风一愣。

      “圣人说,贫道像极了一位故人。”

      “故人?”清风猛地想起了一人。

      “飞儿。”阿蛮拉拉清风的衣袖对着她低声说出了名字。

      赵归真扫了一眼阿蛮,笑道“圣人并未对贫道说出名字,这位道友仿佛似有所知?”

      “我只是看你像我的一个朋友罢了……”阿蛮连连摆手,“我并不知道的。”

      赵归真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清风挥了一下手中的拂尘将阿蛮赶到身后,笑道:“徒儿顽劣,炼师莫怪!”

      “真人座下岂有俗人!”赵归真话里有话。

      清风淡淡一笑,“谬赞了。”

      只这一句,竟将话头堵住了。

      “来日真人若有空,贫道还想向讨教道法,还望不吝赐教啊。”赵归真虚情假意,却径自要送客了。

      “好说。”清风点头:“贫道告辞,改日再会。”

      就在迈出门槛的时候,清风回身说了一句:“贫道近日卜了一卦,说十二月不可行猎。炼师可曾卜出?”

      “十二月不可行猎?”赵归真面色尴尬,“贫道未曾有此卦相。看来还是真人法力还是高人一筹啊!”

      清风身形一顿仔细地端详了他半天,继而叹了口气道:“罢了!烦请炼师提醒圣上吧,十二月忌行猎、击鞠,就说是你卜卦得知的好了!”

      说完,清风和子规这才告辞了。

      看到俩人走远,赵归真才直起身,拍了拍衣袖轰走围在身边的道童,转身进殿:“我能管得住么!还不许行猎、击鞠?怎么不自己去说!莫名其妙!”

      “炼师这是和谁生气呢?”

      赵归真回身一看,却是李湛身边的红人宦官刘克明。

      “这半年时间未见,尊使哪里去了?”赵归真问道。

      “一直为圣上训练击鞠新军,若不是许遂振、李少端几人‘打夜狐’配合不好被削职,圣人发火去休息了,我还抽不出空来呢。”刘克明苦笑。

      “圣心难测啊!”赵归真摇头叹息。

      沉默了一会儿,刘克明拍了拍脑袋,“差点把正事给忘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绣囊来。

      “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还请炼师收下。”

      赵归真接过打开,却见袋中几粒硕大的珍珠正荧荧发出亮光,“这是?”

      “感谢炼师赠予的‘云虫’,解了在下的燃眉之急。”

      “难道说七月半那两座玉山的祥云,是你所为?”赵归真恍然大悟。

      “莫不是炼师神通,又怎会有此神效!”

      “看漳王一派天真,却不料也有此心机啊!”赵归真连连摇头,“帝王家事贫道奉劝尊使莫要参与,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帝王家事……”刘克明沉吟了起来,他这才意识到秋娘的心机。

      绮罗在服用药丸的三日后将匕首放在盒子中送还后,那秋娘就借口说漳王的月杖有些问题要讨教,去了之后漳王却并不在府内。那秋娘就支开众人,一是让他寻找“云虫”,二则是让他从此要将李湛大小事物事无巨细,日日呈报交给哑奴。

      看到刘克明面色变化,赵归真劝道:“尊使已是圣上面前红人,就不要三心二意了吧。”

      刘克明愣了一下,苦笑:“在下还真没三心二意,只是不小心被人利用了而已。”

      “尊使放心,此事事关你我。贫道绝不会传出半个字。”赵归真收下了珍珠。

      “话说回来,今日是真人为炼师施加冠之礼,却为何似有不悦?”刘克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那真人让我对圣人说十二月不宜行猎,更不宜击鞠!”赵归真没好气的叹口气,“你说我能管得住圣上嘛!我能怎么说?只能答应了,真人那可是皇室贵胄,即便是出了家,那也高过天去。”

      “十二月不宜行猎,更不宜击鞠!”刘克明似乎没有听见炼师后面的话,一味在那自言自语起来。

      李湛倒真是听信了赵归真的话,到了十二月,竟真的停了猎狐和击鞠,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了宁秀宫。

      那一日傍晚也不知怎地,绮罗竟是激怒了李湛。李湛一怒之下,就带了兵马跑到郊外去猎狐了。

      回宫时已是夜半,却又心血来潮,把人从睡梦中唤醒召来,要他们开始击鞠。时至深夜,即便灯光点明,但人在困乏状态,根本提不起精神,很容易发生危险,但李湛根本不听侍从劝告。

      佐明、定宽两人摔落马下,刘克明更是差点成了蹄下之鬼,李湛这才罢手。却又摆上宴席与刘克明、田务澄等击鞠队和近侍二十八人饮起酒来。喝至酣处,又着人在内教坊寻来子规弹奏琵琶助兴。

      琵琶声声,酒至深浓,夜就更深了。

      一些人喝着喝着就倒在席上呼呼大睡,更有的借口出恭开了溜。子规更是困到眼皮打架,到后来,寻着一空就溜到殿内,把琵琶放在角落,躲在帷幕后面睡起觉来。

      半梦半醒之间,子规仿佛听见有人进了殿内。接着又有几人跟了进来,后面进来的那几人似乎是跪爬着进来的。

      “滚!我不要看见你们!你们这些蠢才!”这依稀是李湛的声音。

      子规一惊之下,完全醒了。他心中叫苦不迭,现在自己若要被发现,重一点的那是居心叵测,轻一点那也得是个藐视圣上之罪!

      想到这儿,他把身子再往里缩了缩,用帷幕把自己藏得更加严实。

      这时候有人说话了,“求圣上收回成命。”这分明是刘克明的声音。

      子规睁开了眼,透过帷幕往外瞧。只见李湛醉醺醺站立着,另外跪着的几人,都是击鞠的宦官们,其中有一个就是刘克明。

      “你们仨人今日应该是假摔吧?就是故意要败我的兴不是么!所以明日将你们判以流刑……”李湛已是站立不稳。

      “圣上开恩!”刘克明等三人以头叩地,叩得咚咚有声。再看另外俩人,子规认出来,他们竟是从前在和秋娘一起去‘露华浓“买口脂时,在门前撞见从厅中慌慌张张退场的俩人!

      直到三人声嘶力竭,那李湛仍不为所动。

      仨人跪着,李湛也不理,径自自己走到衣架前, 换起衣服来。就在这时候,那仨人似乎相互间说了些什么。接着就见刘克明悄悄起身,紧接着,大殿里的灯灭了。

      随即就听到了低低的一声惊呼。

      “还不上来帮忙!”刘克明压低声音喊道。

      子规再仔细看,黑暗中仿佛有几人扭打了起来。

      杂沓的脚步声、衣服的摩擦声、人的喘息声……黑暗将这些声音揉在了一起,乱得不明所以。
      过了许久,声音停了下来,灯又亮了起来,殿内渐渐又看得分明了。

      这时候,子规看到,大殿的地上俯身倒着一人,倒着的人旁边,远远跪着那两个宦官。子规这才去注意倒地那人的衣着,这一看之下,这才看清--倒地的那人竟是李湛!当今的天子啊!

      他竟然倒在地上?子规有些反应不及,只见他头朝下俯身躺着,身子已是一动不动。再注意去看时,他看到了李湛脖子上缠着一根腰带!

      子规只觉耳朵嗡嗡作响,脑子一片空白。狠命堵住自己的嘴,生怕一个不小心叫出声来。

      “可是死了么?”刘克明突然说。

      “不知道。”那两人嘀咕着,声音发抖。

      “蠢货!”远远走过来的刘克明低低骂了那俩人一句,走近李湛,俯身将身翻转了过来,然后用手去探他的鼻息。

      “圣上殡天了!”刘克明说。

      跪着的俩人听了这话,仿佛崩溃了一般,一齐呜呜地哭了起来。

      “只是好奇禁违反这卦相会如何,不料却把自己给绕进来了!” 刘克明从尸身旁站起身来自言自语了一句。

      ”只要是圣上有令,谁人敢慢上半分……实在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啊……“跪着俩人只一味抽泣絮叨着,倒也没十分在意。

      刘克明仿佛懊恼了一会,待看到抽噎着俩人,即刻显出了嫌恶模样:“刚才动手时,怎么不心软了?”

      “我……”那俩人竟是没了言语,却仍在抽泣。

      这时候,子规看到刘克明又弯下了腰,他伸手将缠在李湛脖子上的那根腰带抽了出来。子规看到了他松散的衣袍!那腰带竟然是他的!

      又过了好一阵,刘克明蹲下身面朝俩人开口道:“事已至此,后悔也是晚了。我们已是弑君之人了,各位想想,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那俩人还是跪着,只知道哭,一句话也说不出。

      “若不是他不肯松口,也不会逼得我们走上绝路!”刘克明恨恨地说,“况且,赵炼师卦相说十二月不可行猎、不可击鞠,大家不是都有听说?“他沉吟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这应是上天的意思!”

      “虽说这是天意……这也太突然了。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地上跪着的一人摇了摇头,显然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另一人则突然接句,“宪宗皇帝据说也是死有蹊跷,后来不是不了了之?”

      “对哦!我怎么忘了,也不是没有前例!”刘克明拍了拍手站起身,“我们迎立漳王,就说皇帝遗诏立漳王为帝,如何?”

      跪着的俩人终于回过神,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

      “漳王?素有贤名。若是立他,咱们可不容易过关啊。”其中一人这样说。

      另外一人则补充,“他那傅姆那秋娘历经三朝,很有些手段,怕是不好对付啊。”

      刘克明这才回过味来:“那你们建议选谁?”

      “绛王李悟”那俩人异口同声。

      “素闻绛王愚钝,名声竟已至此。”刘克明连连点头,“这样吧!”他指着一人,“你去召翰林学士路隋进宫,由他来作诏书,绛王即刻起领军国之事。”

      再指向另一人,“你带上人马去迎绛王进宫,就说圣上宣召。”

      “这些事做完之前,我们还要处理一事!刘克明指指地下李湛的尸身,“我们要让圣上睡上龙床不是么?”

      说完后,刘克明从衣架上取下了李湛的一件外衣,将人脸覆盖了。仨人这才合力将李湛抬起,送往内廷去了。

      看到他们消失在门口,子规这才从帷幕后溜了出来,紧张的连琵琶也没顾得上拿就急急奔了出去。

      外面杯盘狼藉,众人早已喝的是人仰马翻,端的是一场狂欢盛宴,却哪里知道宫殿里已出了弑君的血案!

      子规看着这暗沉沉的黑夜,一时竟也不知要往哪里去,却也只能闷着头往前跑。他想一刻不停地跑出皇宫,跑到合一观,至于,去合一观之后怎么办,他倒也没有多想。

      但是他连个腰牌都没有,连宫门也出不了啊。

      怎样才能把消息传出去呢?这偌大的皇宫,谁可以信赖?这消息又能传给谁?

      子规第一个就想到了枢密使王守澄,以他手掌重兵的身分以及他和李湛的亲密程度,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住在宫中何处?自己却只知大致的方位,这么大的皇宫上哪去找!

      去左右军的驻地倒是可以探知王守澄的消息,但是按照常理推断,此时的刘克明定会派人守住各兵营要塞,以防走漏消息。如果这时候冒然去前去,只怕没见到王守澄,自己就被刘克明那伙人给发现了,子规一筹莫展。

      他小心地避开金吾卫的巡逻,继续往前跑,一面跑一边在心中嘀咕:这么大的事,真人那番神通却为何却不知道呢?

      正踌躇间,不曾想自己竟跑到了漳王寝宫不远的所在。他脑袋终于清醒,于是就一口气往漳王寝宫跑了过去。

      到了宫门前,他也不敢大声,只能对守卫说是圣上有秘旨。

      听说有圣上秘旨,侍从岂敢怠慢,便慌忙进去通传。不一刻,子规就在大殿见到了漳王,子规立即让他摒退左右,即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话刚说完,漳王就瘫坐在地,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子规连连摆手,却也阻止不住。过了会儿,漳王唤来宫人,让她们去请秋娘。

      待到秋娘听闻事情原委,竟是倒退了好几步,她颤声道:“刘克明怎么敢?”接着不可置信地追问道,“他们说要迎立绛王?”

      子规点头。

      秋娘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一下子呆住了,半天也没说一句话。

      “傅姆!这怎么办?”漳王哭得眼眶都肿了。

      子规也是急得团团乱转,“这宫门也出不去啊!”

      “去!去把哑奴找来!”半晌之后,秋娘回过神来。

      哑奴叫来后,她给哑奴写了个字条,嘱咐道:“看好背下来,纸条烧掉。你将送消息送给给宰相裴度,他一定会有办法。”

      “为何舍近求远?送给枢密使王守澄不就好了!”子规和漳王都有些奇怪。

      秋娘笑道:“交给这些阉宦,不等于还是将这李唐天下交付给了他们!朝臣才是可靠的基石!”

      “可是宦官现在也是在朝臣序列啊 。”子规还想说,却一下子被漳王拉住了。

      这边哑奴刚出去不久,漳王的宫殿就被围了。

      其实,包围的还不止这一处,刘克明等已出动兵士将所有皇嗣的住所全部包围了起来。

      第二天,刘克明等人在延英殿召集百官,宣布了敬宗殡天的消息,接着便宣读遗诏,由绛王李悟即位。

      但只有两日,就有消息传来。枢密使王守澄、杨承和、神策军中尉梁守谦、魏从简和宰相裴度共同迎接江王李昂来当继位,还说刘克明等假传圣旨,罪无可恕。并率领左、右神策军和六军飞龙兵来讨伐。

      左、右神策军本在禁宫之内,而大部军队也已进入长安,抵达了大明宫,而且已经有兵士在攻打刘克明他们部下驻的守宫门了。

      据说消息是漳王府的人走漏的,刘克明立即想到了一人!他恨得牙痒起来:就是这个女人!不是她自己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既然已是满盘皆输的场面,他也要在输之前结果了她的性命。然后再带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

      刘克明也不管前面的战事如何,单独带了兵士杀向漳王宫。

      进了宫门,却见漳王和秋娘等一些宫人在死士护卫下,在做最后的挣扎。

      “漳王,现在只要我下令,你们就会被射成刺猬。”刘克明说着欠了欠身,眯起眼看见了人群中的子规,“竟然还有一个熟人啊!难怪我说怎么好像有什么不对。”他笑了笑指了指四周,“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只要将秋娘交出来,我便放过大家。”

      漳王道:“秋娘与我情同母子,我绝不弃她独生!”

      “秋娘,你可是太自私了!”刘克明挥手正要下令放箭。

      却见秋娘已缓缓从那边护卫中走来出来,“秋娘!”漳王想要拉住她,可是,为时已晚。

      刘克明一声大笑,一下抛出了手中的利剑。

      利剑带着劲风直朝秋娘刺了过来,眼见就要穿胸而过。却不料一个人影飞正正扑了过来,正好挡在了秋娘的身前。

      那剑噗的一声穿过那人的身体,穿胸而过。

      “哑奴!”秋娘不可置信,那人正是派出去给宰相裴度送信的哑奴。

      秋娘随那扑上前去,抱扶住哑奴,试图把他扶起来。

      但,那身体太过沉重。秋娘只能将他半身靠在怀里。哑奴挣扎着掉转了脸,似乎对她笑了一下,旋即再无生息。

      面对此景,漳王竟然也控制不住从队形中,抢身出来。死士队形即时就乱了,刘克明趁乱,丢下秋娘,竟然抢过漳王。

      他还要下令放箭,却听兵士来报。原来,宫中四处都有了追兵。

      刘克明再也无心恋战,便以漳王为质,边战边逃。

      子规和秋娘各骑了一匹马,带着死士,在后面紧紧跟随。

      再后来,那些原跟着刘克明的兵士都四散逃脱,只剩下他孤家寡人一个押着漳王在逃命。

      可是追到灵秀宫的方向,人却不见了。

      过了不久,一辆马车从宫门驶出。刘克明在前驾着车,漳王则被捆在车驾旁。翻起的车帘中,众人看到了车内的王绮罗。

      越来越多的兵士围拢了过来,刘克明没有了退路。最后只能弃了马车,退守到一处宫院的角落。
      因漳王和昭容在内,无人敢随便进攻。最后,就成了对峙之势。

      腊月的天,有雪悄悄落了下来。

      一片两片,点点的落到人们的肩上。有腊梅的香气从宫墙那头传来,却透出说不出的寒意。

      忽而,有歌声从包围的宫院中传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那分明是刘克明在唱,歌声苍凉却唱得像哭一般。

      “都快死了,这厮还唱甚?”

      “鬼哭狼嚎一般,不如一箭了结了他!”

      “早有狙击射手埋伏了,只是漳王和昭容在里面,不好下手罢了。”

      军士们低声议论着,雪却越下越大了。

      “你已走投无路了!放过漳王和昭容,饶你不死!”枢密使王守澄朗声说道。他也是得了消息赶来的。

      里面却无人应答。

      “若他投降,枢密使当真饶他一命?”王守澄近旁一侍卫好奇的低声发问。

      “饶他!只要人质安全,我便赏他个万箭穿心!”王守澄冷笑。

      突然间院里响起了接连的两声惊叫,接着便听水声响起。

      “怎么回事?”王守澄抬头。

      “刘克明跳井了!”埋伏的狙击射手大声禀报。

      仿佛是得了号令一般,这边话音未落,众人便一起抢身赶了进去。

      只见那宫院中,有一口井。井边有几株腊梅,花开正艳。

      临近几株腊梅的井台附近倒伏着一男一女俩人,分别是漳王和绮罗。

      “那逆贼在跳井前先后击昏王爷和昭容……” 兵士前来向王守澄禀报。

      王守澄摆摆手,“说紧要些的!”

      那人犹豫了一下,“枢密使,那逆贼还在水中扑腾,救是不救?”

      “这天寒地冻,井边无从立脚,任他去吧!”王守澄折了一枝腊梅在手,轻轻嗅了一嗅。

      漳王和绮罗显是惊吓过度,被侍从扶到近旁的房间休息,医官正在里面探视。

      过了一会儿,井中再无动静。

      王守澄一把抛下梅枝道:“捞上来!”

      “您不是说井边无从立脚?”兵士纳闷。

      “废话!给我捞上来!”

      不一会刘克明湿淋淋的尸身就被打捞了上来,王守澄执起近旁兵士的枪矢上前。一枪枪下去,”叫你弑君!叫你弑君!“那恨恨的声调,似要生生咬了他一般,直戮得那尸骨,千疮百孔血肉模糊,像一个烂糊一般,他才住手。

      子规想着去合一观报信,就从屋内走了出来,不料正好看到这一幕。急急转身想要逃开,却看到那尸体旁立了个人影,开始以为眼花,再定睁一瞧,却见那是一个一身火红的女子,一头火红的长发及腰,桃花妖媚的小脸,却是那许久未见的狐妖琉璃,只见她正用一颗水晶球一般的东西要往刘克明嘴里送。

      而周围人丝毫没有察觉,子规大惊。正要上前,却听半空中“且慢 !”一声断喝,子规定睁看时,却见那清风和阿蛮已悬停在了那里。

      “太好啦!”子规大松了一口气。

      他这一声大叫惊动了一些兵士,他们回头看了他一眼,认出他是宫中大红的乐人,只是认为他是被吓傻了。所以,一齐调头不去理会了。

      场中的琉璃分明是看到了清风和阿蛮,但手下却无半点犹豫,仍将那水晶球模样的东西,塞入刘克明口中。

      清风一用力,那拂尘就直直向那琉璃飞去。琉璃却不躲闪,差一点就把那水晶球喂了下去。只是身子被那拂尘重重一击,手一滑,水晶球和身子同时飞出了多远。

      “你这是何苦来?”清风摇头叹息。

      看师傅出手,阿蛮便乐得清闲,轻轻站立在子规身边。她看着刘克明那血肉模糊的尸身感叹:\"没想到这王守澄倒是对李湛一派忠心!”

      “你倒是看看圣上平时对他的态度,那简直是事事顺着他,偏听偏信!”子规叹了口气。
      “俩人这么合拍,一下子被人拆散了,难怪会伤心!”阿蛮点了点头。

      子规没有说话,他指着地上滚落的水晶球问阿蛮: “那是什么?值得真人那么认真?”
      “你不知道啊,那是妖的精元,是妖的生命。”

      “那么说,琉璃是要将生命给刘克明?”

      “是啊!”

      “那她不要命了吗?”子规惊诧了。

      “啊什么?你不是一直说什么真情什么的么!这就是了!”阿蛮瞥了一眼子规。

      “你道是这个男子是喜欢你的不成?”清风看着面色灰白的琉璃,“他心上人是王绮罗不是你琉璃!你醒醒吧!”

      琉璃惨笑,脸由人脸变成了狐狸:“我可不管! 我只知他既使是死,也想带我远走高飞!”
      “就是你这样的痴情断送了湛儿的性命!”清风的身子有些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看样子是悲愤已极。

      “是啊!所以,当刘郎说想看看圣上违背了真人您告知的卦相会如何,我就故意激怒圣上去行猎……”她神色凄然:“却没想到是这种结局。”

      “到底是摆脱不了宿命啊。”清风重重叹了口气。

      “这也是我的宿命啊!”狐狸双目流下血一样的泪来。

      “既知宿命,就该放手!进锁妖塔赎完你的罪,还有重新修行的机会。”清风劝慰。

      “其实,我是喜欢上他才迷了心智忘记真身的。”狐狸低语。

      “这也就是我们发现了她,却找不到她元气的原因!这下子好了,倒舍得舍了宿主,现了真身了!”阿蛮低声对子规说。

      “直到骊山那夜遇险,我才清醒了过来。可我不愿醒……”琉璃慢慢站起身捡起了水晶球。

      她将水晶球抛起,迎空就是一掌。清风发力欲救,却是迟了一步。水晶已然粉碎……

      琉璃身形一顿,身影渐渐变淡,她俯身清风施了一礼。继尔扑向刘克明的尸身,最终消失不见。

      事态由此平息。

      左、右神策军很快便搜寻到绛王李悟的下落,发现后即被诛杀。唐文宗李昂就此选了吉日在宣政殿登基为帝,一时四海升平,大唐又恢复了活力。

      只是秋娘那以后,变得不太爱说话起来。而身边也不设仆役,只自己一人处理日常起居,甚至连道观也不去了……

      后记

      文宗李昂即位后,立即将赵归真和三名僧人逐出长安,发配岭南。异人周息元也被放还老家。此外,对敬宗后宫中除了产有子嗣之外,余者一并诏令去往长安各寺庙出家。与此同时,他还进行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改革举措,也举得了一些明显的进展。但,朝廷大权实际仍落在以王守澄为首的手握兵权的宦官手中。

      不甘于做傀儡的李昂开始制定除掉王守澄宦官势力的计划,并物色了宋申锡为其出谋划策。宋申锡接受圣命后便在暗中培养官员团队来形成文宗的势力,其中历经三朝的秋娘,以及在朝野中有不错的声望的漳王,都是宋申锡这个团体的主力。

      不料宦官耳目众多,那些看似隐秘的计划,居然被王守澄等阉宦探听知晓。当时正值文宗势力蒸蒸日上之时,对王守澄们的不利局势正在形成,急得如热锅上蚂蚁的王守澄等阉宦,在走投无路之时,竟利用皇权至高无上,容不得他人染指的心理,使人诬指宋申锡和杜秋娘图谋推翻文宗,欲立漳王李凑为帝。从敬宗起到文宗兄弟相继的现实,让王守澄的奸计一击而中。李昂暴怒中信以为真,随即展开调查。

      虽然再三审讯也没得到什么结果,但文宗心中的结却至此结下。

      结果,漳王李凑贬为巢县公,宰相宋申锡则谪为江州司马,而傅姆杜秋娘也削籍为民,放归故乡,此案有近百人牵连被判处死刑或被流放。

      后来,宋申锡在到任的两年后,悲愤而死;又两年,便听到传闻,杜秋娘穷困潦倒,一直靠自己织布缝衣养活,之后,金陵城中发生兵变,秋娘为避兵灾,冻死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同年,李凑病死。

      第二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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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考资料
    有关“盂兰节”“中元节”的相关描述,即取自百度百科等网上资料。
    大明宫布局参照《唐太极宫与大明宫布局研究》_陈扬(陕西师范大学硕士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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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琵琶行
    长安城内,政事更迭、百鬼夜行,天子狐妖、佞幸歌姬、妖僧男宠组成了权欲、爱恨交织的光怪陆离的诡异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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